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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清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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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南湖时,将将辰时一刻。天青色的云铺了满层,偶尔有风吹过,花叶摇曳,水波潋滟,送来阵阵莲香。
柳眉妩正看花看叶出神,忽见泊岸的画舫中探出一个脑袋,向他们招手道:“大公子,叶小姐,这里。”
是竹悠然。
杨无咎去树下系马,让柳眉妩不必等他,先上画舫。她提裙上了画舫,才知画舫里不止有竹悠然,还有杨无名。
她倒是少见这样的杨无名。
她早知道杨无名光风霁月,便是一袭白衣,身无长物,也丝毫不减贵气,只让人觉得天然去雕饰。但今日,却无意撞见他另一番姿态。
他懒懒散散地靠坐在软榻上,似乎累极,闭目养神。风从隔窗灌入,吹动他鬓边发丝,说不出的从容逍遥。旁人若如他这般模样,吊儿郎当,无精打采,总有种纨绔膏粱的风流意味。
他却不同。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即便只是见她进来,漫不经心地掀了眼皮转头看她,也透着一股子清贵优雅。
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优雅。
“二表哥,竹姑娘,久等了。”
柳眉妩问了好,垂目打量画舫里的摆设。和莲舟相比,画舫算得上宽敞了。隔窗两侧是软榻,杨无名和竹悠然一人坐一侧,中间是一条长几,上摆了茶果点心。
竹悠然招呼柳眉妩坐在自己身边,“叫我悠然就好,师哥和大公子都这么叫我。”
“好的悠然,那你也叫我名字吧,大表哥和二表哥也都这么叫我。”
竹悠然笑着看她,“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灵儿,你今日真好看。”
柳眉妩抿唇笑道:“谢谢悠然,你今日也好看。”
柳眉妩和竹悠然接触不多,上次将军府晚宴算一次,今日是第二次。犹记得那日晚宴,竹悠然穿了身茶白色流仙裙,今日又穿了身竹青色百褶裙,都是素净淡雅极了的颜色,性子也应是个温和可人的。
柳眉妩卧床装病十余日,好不容易可以出门玩一趟,不禁穿得鲜妍明媚了些。一身杏子红春衫,远山眉,凌波面,便是与画舫外的十里荷花相比,也不逊一二。
两人执手互夸起来,越夸越投缘,越投缘越夸,相见恨晚极了,不知怎么忽然夸到了杨无名身上。
竹悠然和她小声咬耳朵,“灵儿,那你觉得是师哥好看,还是大公子好看?”
柳眉妩不假思索道:“二表哥好看,大表哥也好看,各有各的好看。”
竹悠然也笑了起来,“确实,他们两兄弟呀,如月如日,各有千秋。”
许是两人的视线太惹眼,杨无名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目光掠过柳眉妩腰间,找话题问道:“灵儿,剑用得可还称手?”
柳眉妩点头道谢,“望舒很称我手,也称我心,还要多谢二表哥割爱相赠。”
杨无名笑道:“你喜欢便好。”
柳眉妩确实喜欢。
她这人其实十分挑剔,宁缺毋滥,当时满上京寻了三月,才寻到一把称手又称心的剑,取名扶光。杨无名送的软剑,虽不及扶光锋芒凛冽,剑气如虹,却也称得上柔软无匹,锋利无比,故取名望舒。
扶光望舒,一刚一柔,恰如一日一月,都是她的心头好,腰间刃,掌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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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咎上画舫时,身后跟着百味楼的小二,还有一个管家模样的家丁。小二摆了酒,布了菜,又向几人躬身说了些端阳安康的吉祥话,讨了赏钱,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管家捧着瓷盅,恭敬道:“大公子,这是我家大人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杨无咎便笑着纳了,“叶大人有心了,刘管家有劳了。”
“哪里哪里,小人荣幸之至。”
柳眉妩指着长几上的瓷盅,问道:“这是什么?”
刘管家揭了盖,介绍道:“这是我家大人从江宁郡带回的特色小食,名鹅毛雪片。”
柳眉妩探头一看,只见瓷盅之中,晶莹剔透,粉嫩可爱,不禁脱口而出道:“藕粉?”
竹悠然摇头笑道:“灵儿,鹅毛雪片可不是一般的藕粉。”
“书上记载,淮以南皆泽国,居人多莳藕。冬日掘取老藕,捣汁澄粉,淘汰既净,去其渣滓,存其甘液,风吹日曝,渐成碎珠。干之,以刀削片,精洁如鹅羽,又如白雪片片,纤尘不染,故名鹅毛雪片。”
顿了顿,竹悠然打量瓷盅几眼,“不过,我见刘管家的鹅毛雪片,晶莹剔透,却色泽琳琅,似乎不止添了糖霜花蜜,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刘管家笑道:“不错,姑娘真是博学多才,小人佩服。我家大人在江宁郡得的鹅毛雪片秘方,与书上记载稍有不同,是略加改进了的。”
他一一列举起来,“除了加有糖霜花蜜,还有桂花、紫薯、核桃、花生、杏仁、松仁、龙眼、红枣、枸杞、南瓜子、黑芝麻、葡萄干,如此料更多,则味更美。”
竹悠然点头赞同,“这倒确实。”
介绍完鹅毛雪片,刘管家又说了一通漂亮的场面话,很快也退了下去。
柳眉妩问杨无咎:“大表哥,你们说的叶大人,我认识吗?”
“叶绪叶大人,也是太平郡新上任的郡丞,说来和你确实有些渊源。但你常年在碎叶郡,恐怕早已不记得了。若按辈分,他还要叫你一声太姑奶奶呢。”
柳眉妩震惊,“这辈分也忒高了些。”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她和叶大人同在太平郡,又是本家,说不定有什么远房族亲之类的关系。却不曾想,两人之间竟还有这么一层吓煞人的悬殊辈分。
三两句闲聊完,几人开始用膳。先是晶莹清醇的鹅毛雪片开胃,再是荷叶鸡,炸荷花,清蒸莲子,荷香肘子,莲藕排骨汤,荤素干湿搭配得当,最后还有三鲜莲花酥和荷叶粽作饭后点心。
吃到一半,竹悠然拿过桌上酒坛,拍开泥封,顿时梅香馥郁,酒味扑鼻,她却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公子,今日赏荷,怎么不备荷花酒?”
“这几日游人多,百味楼的荷花酒卖完了,我便拿了坛陈酿青梅酒。”
竹悠然沉吟片刻,灵机一动,出了画舫。再回来时,手上拿了四片临水洗净的荷叶,大如玉盘,卷拢如盏。
“此情此景,好酒好菜,大公子又这般有心,布了一桌荷花肴,那怎么能少得了荷叶酒呢?”
她将荷叶分给几人,侃侃而谈,“虽然没有荷花酒,但我们可以用这荷叶杯,喝荷叶酒。如此碧筒饮法,梅香入酒味,酒味杂莲气,岂不妙哉?”
“什么是碧筒饮法?”柳眉妩不解。
“灵儿,你跟我做。”
柳眉妩便跟着竹悠然,先用筷子将叶心刺穿,让中空的叶茎和叶面相通,又将长长的叶茎弯曲如象鼻。
这时竹悠然为她倒上青梅酒,水面清圆,翠色-欲滴。以叶为杯,以茎为管,酒入口中,唇齿间便芳香浓郁,回味甘甜。一时竟分不出,这香气究竟是来自酒,还是梅,又或是莲。
柳眉妩心中喟叹,确实当得起一句,梅香入酒味,酒味杂莲气。
“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这便是雅中之雅的碧筒饮法了。如此饮酒,不仅添酒之色,亦能添酒之香。”
柳眉妩失笑,确实风雅,也确实麻烦。
荷风吹来,暗香浮动。柳眉妩饮尽荷叶酒,侧身从隔窗望去,雕花窗棂外,清水出芙蓉,一一风荷举。
风乍起,花叶婆娑,一片莲瓣悠悠坠下。它从上往下落,水中倒影却是从下往上落,在如镜的水面处合二为一,如小舟漂荡,又很快随水隐入擎天的叶下。
柳眉妩的视线随莲舟漂荡,忽见片绿之下,一抹转瞬即逝的红,很快只留下一阵涟漪,水花风叶两悠悠。
她轻轻“呀”了一声,竹悠然闻声凑了过来,也惊奇道:“竟然是并蒂莲!”
杨无咎当即让船夫划入藕花深处,自己出了画舫,探身摘了并蒂莲才再回来。柳眉妩在竹悠然的打趣声中接过并蒂莲,道了谢,有些哭笑不得。
杨无咎这般讨她欢心,她便也不好意思再说,自己刚刚惊呼出声,其实只是因为随莲舟看到叶下戏水的一尾红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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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几人酒足饭饱,兴尽登岸,正是日头最毒最烈的时候。杨无名和竹悠然各自有马,只要从树下解了就能骑,柳眉妩便和竹悠然同乘一骑。
竹悠然告诉柳眉妩,今日他们除了游六院风荷,还要行八里竹径,逛十方香市。
“什么是八里竹径?”
“所谓八里竹径,其实是西山竹林通往将军府别院竹里馆的一条小径,长八里,方便车马通行。小径本身无甚妙处,但西山竹林和竹里馆却乐趣无穷。”
柳眉妩听得似懂非懂。
正午阳光迎头洒下,柳眉妩被竹悠然环着身子,一路上后背贴前胸,马儿又颠簸,不禁出了身细细的汗。直到进入西山竹林,幽篁森森,遮天蔽日,便是晴日无风,也觉得凉快许多。
到了竹里馆,洒扫看院的两个小厮过来行礼,被杨无咎吩咐道:“冰鉴里可还有冰?去做四碗冰雪冷元子来。”
小厮应了话,下去了。
四人围坐茶几,喝茶纳凉,竹悠然见帘外修竹翠色,天意潋滟,忍不住提议道:“既来了竹里馆,少不了竹林野趣。今日的午膳,不如便由我们自己动手做吧,我来时看到林子里遍地都是春笋和蕨菜。”
柳眉妩惊讶极了,“悠然,你还会做饭菜呀?”
“红袖山上,我和师哥常常要自己做饭菜。久而久之,熟能生巧,所以就会一些了。”
柳眉妩眨着星星眼看竹悠然,简直佩服得不行。
她自小长在相府皇宫,山珍海味地吃到大,便是偶尔微服私访,珍馐美馔也必不可少。除了一些非常时刻,迫不得已要露宿山野,身边又没有干粮时,才需要自己狩猎烧烤。
她其实也能猎到食物,只是不会处理。便是简单地架火烤鱼,一不留神也会将鱼烤得两面焦黑。
因此,她十分佩服那些会下厨的人。于她而言,简直就是妙手生花,食神在世。以前大姐算一个,如今,竹悠然也算一个。
“下厨其实很简单,没你想的那么难,多炸几次厨房就会了。”竹悠然狡黠道,看着柳眉妩越来越崇拜的眼神,又有些好笑,“灵儿,你采过笋吗?”
柳眉妩摇头。
“那待会儿和我一起去采笋,怎么样?”
柳眉妩还没说话,杨无咎先反对起来,“灵儿身子弱,不宜操劳。”
“只是采个笋而已,算不上操劳。大公子放心,我保证,肯定不会累着灵儿的。”
柳眉妩这般听着,早有些跃跃欲试了。杨无咎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再三叮嘱她,“灵儿,不要逞强,若是身子乏了便休息。”
柳眉妩自然应好。
吃过冰雪冷元子,解了热,柳眉妩跟着竹悠然四处走走逛逛,发现竹里馆当真是建得好。依山傍水,前有竹林,后是浅溪,山水潺潺,意趣无穷。
难怪竹悠然说,小径本身无甚妙处,但西山竹林和竹里馆却乐趣无穷。
“我知道了!午膳便做一道山海粥,灵儿你觉得怎么样?”
柳眉妩正坐在溪边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水里丢石子玩,忽听竹悠然拍手叫道,吓了一激灵。
她捂着心口,还有些心有余悸,不懂就问,“什么是山海粥?”
“山海粥,是小米粥加山中蕨笋和水中鱼虾熬制而成。因有山中珍,海中味,故而取名为山海粥,是不是形象又风雅。”竹悠然眨眼笑道。
柳眉妩了然,点头没意见。竹悠然又拉着她回了竹里馆,杨无咎和杨无名也没意见。
竹悠然当即拍板,哈哈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们就分工去做吧。我和灵儿采蕨采笋,师哥和大公子负责捉鱼捉虾,看哪方首先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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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眉妩和竹悠然走在林间,和风细细,入目处翠林修竹,远山绰绰。脚下竹叶刚刚没过鞋底,踩在上面松松软软,像漫步云端。
“时令菜最好吃,蕨笋性寒味甘,清热解毒,益气和胃。你多吃些,对你的身子大有好处。”
竹悠然忽然伸手,指着竹下青笋道:“这山中笋素有林中肉的美称,鲜嫩生脆,十分美味。现在又刚好是春笋的最后一批,若再晚上几日,可就没了。”
“你真像大姐。”柳眉妩脱口而出。
竹悠然疑惑道:“灵儿,你还有姐姐吗?”
柳眉妩忙垂下眼,“没,没有。我的意思是,悠然什么都懂,又很照顾我,就像姐姐一样。”
竹悠然不疑有他,只是笑道:“我比你大一岁,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这么说起来,你叫我一声姐姐倒也未尝不可。”
“悠然姐姐。”
柳眉妩嘴甜,软软叫人,哄得竹悠然乐不可支,忍不住打趣道:“灵儿,我总算知道为何大公子这般喜欢你了。若我是男子,也想把你早些娶回家藏着。”
柳眉妩薄面飞红,跺了跺脚,捂着脸跑开了,“悠然,别打趣我了,快快采笋吧。”
“哎呀,灵儿别跑。这里笋多,我们可以在这里煨傍林鲜吃。”
“傍林鲜又是什么?”柳眉妩折身回来问竹悠然,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小姐。
“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
柳眉似懂非懂。
却见竹悠然拔出佩剑,剑气如风,挑起竹叶纷纷,覆在两颗竹边青笋上,层层叠叠,像两座小山丘。她收剑蹲身,仔细检查了埋笋的竹叶,确保厚薄均匀,才熟得透。随即又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点燃竹叶,看着火舌蔓延,迅速舔上了山顶。
转身,见柳眉妩一动不动地呆呆看着,竟是看得痴了。她好笑地挽起柳眉妩的手,“走吧,灵儿,我们先去采蕨。等采完蕨回来,傍林鲜也就能吃了。”
柳眉妩由衷赞叹,“悠然,你真厉害。”
竹悠然哈哈大笑,似乎心情不错,又放声高歌起来。曲调几变,渐转哀婉,柳眉妩听出是召南里的草虫,凄凄唱道:“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柳眉妩忽然问道:“悠然,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一次,轮到竹悠然红了脸。
“是二表哥吧。”
竹悠然面上显出几分郁郁的神色,摇了摇头,“我与师哥是不可能的,他一直只把我当妹妹而已。”
“可你们并不是亲兄妹呀。”
“那也不可能。师哥是将军府的二公子,身份尊贵,便是尚公主都可以。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真让师哥尚公主的意思。”
竹悠然垂头叹道:“而我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从小便是孤儿,如何配得上师哥,难道去给师哥做妾吗?”
竹悠然其实想得通透。
她和师哥云泥之别,虽然从小青梅竹马,在红袖山上一起长大,却到底不是一路人。下了山,师哥是将军府的二公子,身份尊贵,娶妻总要娶个门当户对的贤良女子。而她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如何能够与之相配?
她虽心悦师哥,却也明是非知礼仪。既不能成为师哥的妻,与其给师哥做妾,她还不如一直当师哥的师妹。有些话不说破,便有转圜的余地,她也就能以师妹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一直留在师哥身边。
直到,他有人相伴左右,身边再容不下她为止。
“你说你无名无姓,竹悠然不是你的姓名吗?”
“竹悠然是师父取的,不是我父母取的。师父在竹林里捡到我,愿我此生自在悠然,便为我取名竹悠然。”
柳眉妩听得唏嘘不已,只觉得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什么的,真是太令人遗憾了。而竹悠然看得通透,活得清醒,又让她更加心疼。
她还想再安慰几句,竹悠然却用手背擦了擦泪,提起竹篮,起身迈步走了,“聊这么久,傍林鲜应该好了。灵儿,我们回去看看吧。”
两人往回走去,远远便闻到浓郁的笋香。走近了,将灭未灭的竹叶灰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竹悠然取下佩剑扒开竹叶灰,露出下面粗糙焦黑的笋皮。
“竹林清味,鲜美无比。人世俗物,岂容此真味。”她切下鲜笋,递给柳眉妩,“灵儿,你尝尝,小心烫。”
春笋刚刚煨好,剥开黑黢黢的皮,便是白花花的肉。咬一口,热乎乎,脆生生,软糯糯,说不出的鲜香美味。
竹悠然见她吃得满足,忽然噗嗤笑出了声。柳眉妩不解,从笋里抬起头,问她:“悠然,你笑什么?”
竹悠然拿出帕子,轻轻蹭了蹭柳眉妩的鼻尖和脸颊,好笑道:“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小花猫。”
柳眉妩脸上的灰没了,随即又添了层淡淡的红。如此笑闹一阵,两人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席地而坐。
此处茂林修竹,花木扶疏,青山隐约,便如画中景一般。而竹悠然一身竹青色罗裙,捧着傍林鲜,似是融入其中,仿佛画中人一样。风过簌簌,竹叶纷纷,便是柳眉妩一身杏子红,也不免落了一肩翠色。
“我一直觉得,像你这种深闺大院里的娇小姐,不会与我坐在地上,吃傍林鲜,吹竹风,看流云的。”
“怎么不会?悠然有趣,傍林鲜美味,竹风凉快,流云自在。这样的际遇,可遇不可求,旁人便是想求都求不来呢。”
柳眉妩转头看向竹悠然,轻声道:“你知道吗悠然,我曾和大表哥说,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那样好的精气神,每日自由自在,快活逍遥。”
“不必羡慕我,灵儿,你也是独一无二的风景。分享一句我很喜欢的话吧,休夸我能胜人,不如人者常众;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更多。”竹悠然看着她的眼睛,温声笑道,“不过,说来也巧,我的剑就叫自在。”
“自在悠然,真好。”柳眉妩也笑道。
“你的剑其实也有名字。在叫望舒之前,它叫上善,上善若水的上善。”竹悠然继续笑道。
“这把剑有名字?”柳眉妩有些讶异。
她取下腰间软剑,剑鞘上新刻着望舒两字。竹悠然却蓦地拔出软剑,指着狭长的剑鞘内壁向她示意。角度刁钻,柳眉妩眯了眼看,依稀能认出那里篆刻了上善两字,古意横生。
“悠然,上善有什么来历吗?”
竹悠然摇头,“我只知道上善是师父送给师哥的,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待絮絮聊完,竹悠然新煨的春笋也刚好熟了。两人采了回到竹里馆时,杨无咎和杨无名早回来了,甚至还洗净了鱼虾,焚香下起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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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我们两兄弟很久没这么静下心,坐下来,面对面地下棋了。犹记得上一次,好像还是去年九月,我去红袖山上找你的时候吧。”杨无咎叹道,“最近生意忙得紧,你回府那日我都差点忘了日子,匆匆吃了饭又回账房去了。”
“我常年在红袖山,大哥常年要打理生意,聚少离多是肯定的。不过现在我下山了,以后和大哥下棋的时间就多了。”杨无名落下白子,似叹非叹,“可惜大哥不练剑。若大哥练剑,我们便能随时切磋一番,不必拘束于这方正棋盘。”
“说到剑,你将上善送给了灵儿?”
“上善若水,那软剑太柔了,适合女子,不适合我。况我已有长风,悠然又有自在,我一直收着也是让宝剑蒙尘,不如送给灵儿。”
“灵儿的身子确实太弱了些。二弟,你当初是怎么调理的?红袖师父可有什么秘方诀窍?”
“大哥,哪里有什么秘方诀窍,不过是日积月累,每日练剑练出来的强健体魄。我把上善送给灵儿,也是希望她可以勤加练习,强身健体。”
顿了顿,杨无名垂下眼睫,忽然问道:“大哥,你真的要娶灵儿冲喜吗?眼下太平郡并不太平,新娘枯尸案也无眉目,此时成亲,是喜是凶犹未可知。”
杨无咎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放心吧,二弟,我会保护好灵儿,不会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吗,有你帮衬着大哥,大哥很放心。”
杨无名也笑了起来,“自然,我定会竭尽全力,帮大哥保护好灵儿的。”
杨无咎缓缓垂目,低声道:“你也知道,二弟,灵儿是娘为我指的亲。娘是不会害我的,只有我会害娘。”
“大哥你别这样。”
“我不像你,二弟。你有爹疼,有娘爱,生来就被寄予厚望。你的名字无名,并非什么籍籍无名之意,而是取自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而我呢?你也知道,爹对我是个什么态度。”
“我的出生害死了娘,所以爹为我取名无救,无可救药的无救。还是二娘为我改了名,告诉我无所归罪,这才有了现在的杨无咎。”
杨无咎自嘲一笑,“不知情的人以为,你从小被送上红袖山,我从小却长在将军府,肯定是我更受宠些。他们哪里知道,将军府,杨府,先是官,再是商呢。爹让我早早接手了生意,剩下的,就全是你的了。”
杨无名听到这里,本想安慰几句,忽想到圣上密旨,又掐了话头,看着杨无咎无语凝噎。好半晌,才艰涩开口道:“大哥,你别怪爹。”
杨无咎摇了摇头,“我没怪爹,真的。二弟,你也别多想,大哥没想和你争什么,也不怪你。我知道,这与你无关,一切都是爹的意思。”
“你从小便在红袖山学武,如今学成归来,以后就算要当大将军也是应该的。我从小接触的就是算盘账簿,爹让我早早接手家里生意,也是器重我。”
“大哥,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杨无咎落下黑子,“二弟,你输了。”
杨无名笑道:“是大哥的棋艺又进步了。”
“不是我进步了。明明好几次你能将我杀得片甲不留,你却手下留情了。”杨无咎笑得意有所指,“二弟,不必特意让我。”
杨无名还是笑。
柳眉妩和竹悠然回到竹里馆,进门便是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竹悠然当即也笑了起来,“让我猜猜,肯定又是师哥输了。”
“二弟你看,你每次放水,悠然都快看不下去了。”
“大公子你别冤枉我,这话我可没说。”
竹悠然把煨好的傍林鲜留给他们,又提了竹篮去厨房,淘米作炊。两兄弟继续下棋,柳眉妩坐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也转去了厨房打下手。
他们鱼虾捉了不少,山海粥用不完,竹悠然又挑了些出来,打算做清蒸鱼和炸溪虾。柳眉妩见竹悠然动作娴熟,手法干练,越发佩服起来。
这种佩服,一点点积累着,聚集着,直到竹悠然提出愿赌服输,要为他们点茶作赔,便瞬间积土成山,具象化了。
到了茶室,小厮送来烧好的沸水,竹悠然端坐桌前,开始研茶。待到茶叶研细成末,又将茶末倒入茶盏,加少许沸水,用茶筅调成茶膏,再注入沸水,直到盛满一盏。
点茶步骤繁复细致,竹悠然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极了。她的性子温和细腻,便是击沸搅拌时,汤花多多,也没有溅出半滴。
待小厮将四盏茶小心翼翼地端到饭桌上,山海粥,清蒸鱼,炸溪虾也早已摆好了盘。不等下棋的两人罢弈落座,柳眉妩早早坐好,迫不及待想要尝尝竹悠然的点茶手艺了。
观之雅白,品之清润,不由得赞不绝口。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杨无名也举杯笑叹,“古人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