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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陆离天 ...

  •   谢无患自然听不见沈漪的言语。
      事实上,从听见“诸青”,到被刑山趁机打晕,他便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迷局,而与暗界梦中辗转千年,永恒不变的剑光不同的是,这一次,纵使时光腾挪,遇死还生,他既不是谢无患,也不是阿青。
      似在天上人间。
      天洒银珠,雨打风吹,落红缤纷。
      沈漪在一株梅树之下,笑得温柔,唤他“周蓬”,而自己则缓步迎去,回以一声“陆溪”。
      夜晚,满天星子闪烁时,二人躺在草地,酒过三巡,以头相抵,四周杂乱摆放了四五酒坛子。
      周蓬身旁放了一把桃木剑,道:“我此次下山,是奉宗门之命入世降妖除魔,清理浊世,一走便是数十年,你可愿与我同去?”
      陆溪眨了眨眼。
      周蓬又追问:“可愿与我同去?”
      陆溪这才道:“我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的,有何不可?”
      周蓬凑近,言语更轻:“三年前相遇,我便知你并非凡夫俗子,你之剑术,只会在我之上,若是你我能联手,何愁世间不太平?只是不懂为何你不愿与我同进宗门,你我二人可日日饮酒对弈,辩论道法,闲时饮茶斗剑,如此你便不会孤单。”
      陆溪笑笑,翻身坐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眯起眼睛,独自道:“今夜月色甚好,你喝得太多,倒错过了这美色。”
      周蓬是大宗弟子,一门的大师兄,说话有些分量,若他推举人才进来,宗门必然没有不肯的,只是每一次跟陆溪提起入宗时,都被陆溪敷衍过去了,这次也一样。
      周蓬七分酒意上头,朦胧听得此语,当即也坐起来,辩道:“冷月繁星,美则美矣,却因恒久不坠显得有些无情,看久了,也烦了。”
      “哦,周大师兄这番话,倘若是让下凡的月宫仙子听见了,岂不也要怪你无情?”陆溪打趣他。
      “哪有?哪有什么月宫仙子?”周蓬辩驳道,一张脸不知因何嘭地涨得通红。
      陆溪回头看他,唇角勾起:“不过,周大师兄这玉面飞红霞,眼眸灼灼,月宫仙子见了也会原谅的。”
      周蓬倒了下去,一番话说的断断续续:“陆溪……你若想叫我大师兄,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便是……不入师门,我也做主,认下你这个师弟。”
      陆溪鼻息沉了一下,并未出声。
      周蓬自此改口,师弟师弟地喊着,没两声就睡着了。
      转眼,周蓬陆溪二人已在外周游十年。
      十年间,数次死里逃生,又是数次携手对敌,修为剑术,都在磨练中狂涨,成为当世佼佼者。
      某一日,周蓬倚在树上,颇为悠闲地叼着一根树枝,哼着小曲儿。
      陆溪走过来,扔给他一只飞鸽,道:“你的师弟师妹们又给你写信了。”
      周蓬接过:“陆师弟这话听来有些酸意。”
      陆溪瞪他一眼,转头就走:“谁是你师弟?”
      “谁是陆溪,谁就是我师弟。”周蓬知他别扭,每次都要挣扎一番,只好捉弄完就安抚:“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你当师兄,我当师弟,这总行了。”
      陆溪一边装作擦着亮晶晶的长剑,一边却偷喵周蓬的表情,树上的人看了,故意将身子转过,留下一个坏心的后背。
      下一刻,树影摇晃,翠叶与枝节全都掉落了,树干光秃秃的,显得那背影特别萧瑟。
      “陆师弟,这无患木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说砍就砍,太过蛮横,不讲理。”周蓬一本正经地说。
      “那又怎样?”陆溪还真拿出了一副师弟的姿态,“周师兄总会原谅我的。”
      许多年来,陆溪第一次认下师弟这称呼,周蓬拿信的手一抖,信纸飘落。
      陆溪伸手招来,逐字逐句地念:“秦师姐已从碧峰山启程回返,不日便会抵达宗门,宗主及各长老均每日挂念,几次发信要大师兄回宗举办合籍大典,但都未有回音,还望师兄在外安然无恙,见信速归,勿让秦师姐空等。”
      陆溪读完,沉默片刻:“我几次见你回信,为何他们说并未收到?”
      周蓬从树上飞下,难得没有露出笑容,斟酌许久,问道:“陆师弟,这十年你可还似从前一般,觉得飘渺一身,无从停靠?”
      陆溪定定地看着他:“我之一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孤独流离成定数,何必替我执着?”
      周蓬还想说什么,陆溪将擦拭过的长剑放于他之手,眉目如同沾了冬日雾霭的凛冽之气,恰似十年前的酒夜,冷月繁星。
      陆溪将周蓬手掌按在胸膛长剑处,直到看周蓬五指弯折将剑接下,才释然一般地笑了:“周师兄,怜惜眼前天,莫负有情人。”
      陆溪果决至此,第二日便真就不告而别,如同人间消失,再无踪影。
      周蓬在外又盘桓一年,未寻到人,无奈回山,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大闹了一场。
      周蓬与宗门的决裂,没人能说得清缘由,猜测是对宗门主导联姻的不满,掺杂了对长老们事事横加手脚之所作所为的反抗,伴随着无数唾骂与指责,他最终叛出了宗门。
      一门大师兄的反叛,在此间掀起轩然大波,四方哗然,周蓬拒绝了那一二因他修为而青眼待他的大宗,独自一人进了深山。
      修行无岁月,山中千年,一晃而过。
      只是人人都道修炼好,却不知修炼的极点在何处?
      千年间,一个个修士都陨落在了登天一步,修士们所期盼,所渴求之极的真相,非是长生,反是无尽的未知绝望。
      一人的恐慌,萌于识海神魂,长于无数个昼夜,缠得人坐立难安。
      而万人之惶然,更似山林风吹即长的野火,只须一点苗头,便可烧透了天。
      修士们不愿坐以待毙,或招待好友共同研究,或奔走寻找避劫之所。
      周蓬作为当世名修,又是迟迟未飞升的几人之一,自然也在众人拜访拉拢之列,所在山头难免地热闹了起来,只是不速之客多如过江之鲫,实在有些烦人。
      他寻了一个无雪的冬夜,弃山而走。
      山空月明,寒气沁骨,分明是一条无人小路,却梅香四溢,猩红遍染空山,杀喊声传遍了四野。
      一名黑发白衣的青年迎风执剑,手上还缀着一串乌黑的无患木珠,不是他的陆师弟还是谁?
      剑上有血,身上有血。
      周蓬向那喊叫的一方看去,无一不是自己眼熟的面孔,名流大修,宗门师长,曾经的师弟师妹们,修炼至今,也都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了。
      其中,还有一格外冷艳的蓝衣女子:秦瑶。
      秦瑶见了周蓬,面色讶异,却也冷硬地点了点头,唤他周师兄,道:“此人乃是绝世的大妖,一直以来,都是此人作怪,使得我界无一人飞升,今日我辈必要斩妖除魔,还这世间一个清平。”
      周蓬蹙了眉头:“其中可有误会?”
      “没有误会!”人群中冒出厉声尖叫:“我等都请大师付星算过了,此妖人身负杀破狼之格,此格一出,必然搅起八方风云,引动万千乱象!”
      付星衍数大师之声名远播,且其人也在阵列之中,显然是默许并参与了这场捕杀。
      周蓬声色更厉,反问:“我见你身量矮小,杀气盈身,脸色虚浮,也算有一股杀破狼之气,何以见得便是他阻你飞升?”
      那人被这气势吓得一阵瑟缩,退回到周蓬看不到的地方去。
      付星粗服乱头,瘦到皮包骨头,除此以外,倒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像颗钉子似的,直直钻到人心底去。
      “是小子乱说!”付星向前一步,挡在方才与周蓬对阵的那人前面。
      付星双眼转向周蓬,上下打量:“阁下可是天演宗曾经的大弟子,少宗主周蓬?果真气韵周正,眼见的不凡。”
      周蓬略微点头,作为回应,然后毫不犹豫就走到了陆溪身前。
      陆溪撑着一把精铁做的长剑,剑身三尺,已有一尺刺入泥土。
      “若我所猜不错,阁下已在飞升之境停步四百年有余,为何不迈出那一步?”付星继续问道。
      周蓬一把抓住陆溪执剑那只手,却不想陆溪五指如同铁箍一般,牢牢锁着剑柄,剑刃无数缺口,不难想象是经历了何种拼杀。
      付星还在继续高喊:“是否也觉得头顶有无形之手操控,往上一步,巨掌就会无情降下,将你我全打入冥狱,好似天道不允我等再活一般?”
      周蓬看着陆溪闭目昏沉沉的模样,只觉得心脏都揪了起来,心底埋怨万千,脱口却只有一句:“谁让你当初将秋水剑还我的?”
      众人见周蓬油盐不进,行动自若,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齐齐拿了法器刀兵围了上来。
      周蓬才掀了掀眼皮,一番话说得极不留情面,大有下一刻拔剑相向的意思:“既是天道不仁,谁有本事便去改换了天道,让天行己道,何必在此无谓争斗,妄造杀孽?”
      周蓬好不容易将铁剑抽出,扔到一边,将脱力的陆溪拦腰抱起,欲从众人围堵中走出,虽然没人敢向他挥剑,却也无人后退一步,都顶了通红的眼睛,看着二人。
      挡在最前的,竟是周蓬曾行过拜师之礼的师尊,他走之后,这师尊也没过了什么好日子,在寿数与修为带来的重压反噬之下,颇有些病入膏肓之感,眼看没几年好活,一手颤巍巍来碰他,被周蓬躲过。
      “长老这是何意?”
      “周蓬,我知你与这位姓陆的小子是至交好友,还曾为他流离不愿回宗,但这怎能抵过你的前途?我几位弟子,数你最有天赋,也最有抱负,你苦苦修行至今,难道为的不是有朝一日飞升至上界?得享长生?”
      “李长老,周蓬已不是你弟子了,叙旧闲话还请勿少说,免得污了宗门名声。”周蓬眼珠子都没转一下,抬脚欲走。
      付星窜了上来:“周真人,老夫用尽了最后百年的寿数,才卜出一生卦,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老夫所占之事?”
      周蓬果断回绝:“不想。”然后举了一把剑,横在身前:“让开。”
      付星领这群人出发之前,便招呼过众人,若此行得不到周蓬相助,则事绝不可为,于是周蓬几次三番拒绝,都无人后退。
      而付星本人更是任周蓬的剑尖抵上咽喉,寸步不让。
      “付星大师,刀剑无眼。”
      付星丝毫不惧,更是挑衅般往前走了一步,血色一点点浸染了周蓬原本锃亮的长剑。
      “老夫四岁观星入道,五岁拜师,十二岁出师,二十有余便名扬四方,人到四十,忽觉人生无趣,便借外物化身鸟兽虫鱼,在这世上都走了一遭,再回人身,好似拨云见日,大梦初醒,这天,这地,都太小了……太小了。”
      周遭一片叹气声,好似都颇感同身受。
      周蓬对这一番话语并非无动于衷,而是在他踏足此境界时早已洞悉天地异样,所以四百年未有寸进,也不与同修往来沟通心得。
      “自观无数同修巅峰时陨落,老夫是物伤其类,颇为心痛,也感自身前途未卜,于是老夫日夜不眠,耗命以推前路,可前路万万,命数茫茫,尽是死路啊!”
      付星越说越激动,双手都舞动起来,灰白指尖方向却都是陆溪。
      周蓬收了剑,将陆溪完全护住,冷眼扫了一圈周围蠢蠢欲动的诸人,最后盯住付星。
      付星脸色变了变,道:“老夫万念俱灰,回到故居,本欲做回田间老农了此残生,忽又见了学堂残垣之上,初学艺时,师傅带领刻下的一行字: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老夫顿时了悟,上千年,上万般推演,这陆溪,便是那冥冥之中遁去之‘一’,是天道给我们唯一的活路,只要杀了他,就可以……”
      付星尚未说完,便被周蓬冷言打断:“老头子,你是否想过,错堪天机只因你学艺不精?身消道陨是因你鬼话连篇?因为,你一生最大的变数并不是他,而是——”
      周蓬咽下那最后一字,付星应声而倒。
      “还有谁要拦我?”
      周蓬突如其来的发作使众人愣了许久才想起回防,而一代衍数大师的轻易陨落更是让众人直接失了主心骨,左右顾盼,无人出声。
      秦瑶面色冷凝,带了周蓬从前的师弟师妹们上前一步:“付星大师说过,所有人都可以死,你不能死,所以这一次,我不同你争,但是下一次相见,新仇旧恨,我不会留情。”
      师弟师妹们尚且还有旧情,对这位往日的大师兄留有一丝不舍,不解和惋惜,但蓝衣招摇几息,早早隐入夜中。
      众人听了秦瑶那番话,将信将疑,但因着实力的悬殊,也如潮水退去。
      半夜出走计划落了空,周蓬只得将人带回了山中住处,一边安顿,一边小声抱怨:“陆师弟,为了你,我可是众叛亲离了啊。”
      “什么长生,我不想要……对我来说,长生,只是空余寂寞罢了。”
      “其实我多年前便知道,你并非人类修士,也并非妖物,或许只是一点清气灵光之精,人生世上,皆有根脚,这乱世,但凡是人,哪会有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还能一身完好,一尘不染,心气清灵活到与我相遇的?”
      “我庆幸过,还好你不是凡人,免去尘世一场皮肉之苦,不受亲人离佚之伤。”
      “我也是傻的,怎么会想到送你佛珠,明明你我都不读经,不信禅。你戴着它,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周蓬念叨着,想要将乌黑手串从陆溪手上摘下,串珠被打了死结,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他暂离了床边,打开尘封的柜门,取出那把亮晶晶的秋水剑。
      玉剑久未见光,放着沾染了许多尘灰,周蓬耐心将其擦拭干净,放到陆溪手中,又抽一把小刀,手起刀落,渐次有珠玉落地脆响。
      当初周蓬与陆溪一路游历,因是自己拉陆溪出来,于是对路上数场死战十分过意不去,死里逃生之后,说什么都要把自己家传佩剑送给陆溪,自己还是随地取材,用着初学武的学徒练功才使的木剑,每断一把,陆溪便给他削一把。
      有心寻到一株无患树,拉着陆溪,非说此物避邪祛祟,在那里住到秋日结束,无患木开了花,结了果,被周蓬收集起来,串了一串。
      陆溪双眼紧闭,身躯轻轻颤抖不停,周蓬察看他全身,却根本无伤,只得躺下轻拥,渡些灵力与温度给他。
      黑暗中,周蓬渐渐回想起初次与陆溪相见的画面。
      那时自己带了一大群师门后辈下山采买,山门与坊市相距甚远,自己一人倒也罢,脚程快些一昼夜就能来回,可带了人便不成了,于是在半道找了一座废庙,将就一晚。
      那庙除了几面黄泥砌成的土墙,便只有二三破烂的雕像,以及些许烧过柴火留下的灰烬,还未入道的小师妹贪吃,趁着众人布阵设防的时候跑了出去,回来时带着一捆虬曲枝干,一桶鱼,撺掇各位师兄师姐给她烤鱼吃。
      众人嘻嘻哈哈,一边做事,一边打闹,很快便入夜了,周蓬在门口守夜,抬头便望见了风雪中逐渐靠近的白色光点。
      光点近了,才显出人形,是一个黑发青年,看起来经脉行气颇为不畅,唇齿苍白,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发一股幽幽梅香,周蓬将身后大门关上,于门外接待了他。
      青年一来就朝周蓬微微一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周蓬也不好冷脸相待,只得客气闲聊,问他从何处来。
      青年指指周蓬身后大门:“有个小姑娘,方才来我梅园折了许多枝条走,我看她年龄尚小,又一个人,怕有危险,本准备跟随来看看,只是手头要事一直放不下,这才来晚许久。”
      周蓬也算半个老江湖,对这番话并未全信,至少他于这条路之上往来过数十次,并未听过有什么梅园,可对方神情实在真挚,周蓬也就装模作样寒暄道谢了一番,好说歹说将人支走了。
      谁知第二日将走之时,青年又捧着一坛子梅酒,给他送行。
      周蓬第二次下山,独自一人执行宗门任务,鬼使神差又挑了那破庙落脚。
      那青年提着一罐酒,怀中还抱着三支白梅,从庙前慢悠悠走过,被周蓬叫住,周蓬好剑好酒,上次的梅酒吃完实在想得慌。
      周蓬得知青年名为陆溪,孤身一人,同样好剑好酒,一来二去,两人倒真结下一段情谊。
      陆溪将自己的梅园埋酒地告诉了周蓬,周蓬也邀请陆溪去天演宗做客,只是陆溪常常以没空搪塞过去,交往愈深,周蓬愈懂他淡泊,倒也不怎么介意。
      对陆溪上心,是在第二年夏日,恼人熏风过后便是大雨三日,宗门山林里碎石与河道颇多,为防意外,须他亲自去巡查戒严,他甫得了少宗主的名头,也自然不得不去。
      偏生周蓬早早与陆溪约好游一处山湖,此刻出不得门,也无信鸽识路传信,生生将陆溪晾了三日。
      三日后,周蓬匆匆交待完宗门事务,御剑奔到梅园,却没发现人影,思索之下试探着往陆溪提过一嘴的山湖方向行去。
      路程方过半,以周蓬目力,能远远地看见湖上白舟,没有灵气驭使,雾中摇曳,自在肆意荡着。
      舟上的人,喝醉了侧卧于舟,青丝成缎,衣衫尚湿。
      雨过天未晴,山色青翠,湖光朦胧,清丽如仙,当真是陆溪嘴里的好去处。
      周蓬轻身上了小舟,一边给自己倒酒,三杯下肚,轻道:“好友已尽兴,倒是我来晚了。”
      陆溪醉意依稀,美梦被周蓬吵醒,翻过身仰躺着,举起掉落手边的空杯,作倾倒状,不知是回应还是自言自语:“晴也是等,雨也是等。”
      周蓬摸摸鼻头,道:“前几日风急雨大,你应该早早回去,不必等我。”
      “啪”地一声,陆溪手肘落下,撞在舟板上,酒杯脱手,在木板骨碌碌滚了三圈。
      周蓬看陆溪眼尾泛红,一时间手脚无措,偏偏对方还故意抗拒了酒意,睁开一双眸子盯他,以一种叹息的语气问道:“周道友,怎能对一个苦等之人说不必等呢?”
      周蓬既不长于应对直来直往的攻势,也对陆溪这种软刀子毫无抵抗能力,于是又倒了一杯,双手举着,看起来特真诚:“抱歉。”
      陆溪咯咯地笑起来,此时眼眸似秋水回环泛起涟漪,落在了周蓬身上,却不完全聚集,好似透过他的身躯寻着别的什么。
      “无人来也是等,有人来也是等,你来了,我就很开心。”
      陆溪实在醉得不轻,周蓬带着他在湖上又待了三日,直到把带来的酒都喝空了,二人时坐时躺,静享昼夜美景。
      白日小舟顺流而动,两侧青山留影,于碧波里荡漾失形,起伏中点点碎光闪耀。
      夜来风起,天星倒映,小舟就随着风,无目的地漫游于波光潋滟的水面。
      周蓬一生,从未如此忘却所有,从未如此离经叛道。
      返程之时,陆溪却对他讲,醉酒后的一切都忘了,若有过分之处还希望他不要介意,周蓬摆手示意无妨,各自回了。
      周蓬每每偷闲躲静,都会回归凡心,停住灵力与神魂,眯眼小憩一会,获得一些对修士来说聊胜于无的休息,从那之后,小憩时的脑海中再不是万象纷扰,而是夜色中一副沐浴着月华的熟睡容颜。
      恰如此时此刻,千年容颜未老。
      第二日,周蓬便将陆溪带着,回到梅园,梅园入口隐蔽,又有独特封印,不怪他当初无法探查,而小师妹的冒失之举,现今看来也好像是陆溪有意成全。
      周蓬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就找到园中旧居,举目四望,梅海因风作浪,各色美得张扬。梅园似乎自成一方世界,无际无边,周蓬神识探查至极限,都感知不到外界。
      封闭,意味着安全。
      一株红梅,独占了百亩之广,亭亭玉立,花大如盘,周蓬走过,摇摇头;
      一丛白梅,洁净如雪,引来霞光独爱,只投射于其上,近看空有其表,短了几分灵性;
      时而有枝桠勾住他衣角,周蓬只得放慢了步子,清晨至日暮,满园都走遍,却还是没有找到近似于灵物本体的一草一木。
      周蓬有一瞬间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陆溪的虚弱是因“本体”受创,但如果陆溪之“本体”不在此地,不在此世,亦或是根本不在此界,又该当何如?
      梅园的夜晚是孤独且静谧的,周蓬回望着不断涌动的月光,体内灵气受到牵引,直直地要往上冲,压制了几百年的境界,今日有了破土而出的迹象,周蓬双掌合一,调动全身神魂与修为,把心底那股恐惧压了下去。
      眼前路尽,正欲折返,却掉进一处从未见过的宝地:清气成雾,香草垂珠,神木擎天,灵鸟星夜孤飞,彩鱼水中嬉游。清泉淌在青翠大地之上,时断时续,绵延无尽。
      而最吸引周蓬注意的,是一株遗世独立般的红色莲花,静静开立于远处的湖泊中,不等他走近,红莲好似受惊的动物一般,颤动不已,是发现了他的出现,却因根生此处,无法逃离,只得将花瓣都合上,静静等待周蓬的到来,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周蓬见状,浅笑出声:“别怕,我误入此地,不是来伤害你的,你若能开口,便告知我如何脱离此处。”
      红莲花苞在枝干上摇摇晃晃,并没如周蓬预想地口吐人言。
      周蓬有些遗憾地将目光转向别处,转身时陡然听见陆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西北乾天位可以离开。”
      “是你吗?陆师弟?”
      “不要回头。”
      等人影完全走出此地,那酷似陆溪的声音才幽幽再道:“遍寻不得,原是来了此地……你既封存作为阿青的半数记忆,不愿做他之转世,还来这陆离天做甚?现下又得了周蓬大半记忆,等出去了,倒要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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