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徒》雪庐

2、灵山有悔

　　呼！
　　呼！
　　死一般的寂静，惟余“长生树”树干上彩绸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沈漪，弑师，杀徒。
　　谢无患闭了双眼，双手缩回袖袍紧紧攥住，一对空拳，似乎将浑身力气都抽空殆尽，千余年的苦痛煎熬一朝加身，足以失去一切知觉。
　　冥狱十八层，火海刀山诸刑共施，不及此。
　　剑道峰下，尖旗飞回。
　　尖峰之上，付栾面色晦暗，他眼前之人仍在擦拭宝剑，忽地抬头看他，吐出一句话：“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灵山，”付栾犹豫不决，他这个弟弟为人正直，修为高深，可只要一遇到与沈漪相关的事情就会变得陌生至极，“即使我不说，他们也会知道的，沈……他年前那三道通天雷劫做不得假，圣域的爪牙遍地，不可能没有探查到，与其到时被人打上门来，不如先走一步，做些交易。”
　　片刻后，付栾怕付灵山暴起发难，又忙道：“百年封山，我们已还了他的情，如今已是互不相欠。”
　　付灵山静静等付栾说完，才问：“你与他们做了何种交易。”
　　付栾答道：“雷劫甫过，最为脆弱，桑墨宗那位少主，会在今日带人来除他，我开山门大阵允其等通行。日后，圣域进攻净灵界，我等可以求个安生。”
　　“与魔共舞，终将自焚，”付灵山站起身，神色沉重，“哥哥，你这次真的做错了。”
　　“我没有错！你是想说殊羽会反悔？我将其引进来，就布好了护宗大阵，未尝不是抱了一网打尽的心思。”
　　“哥哥，澄心剑法下半，他已于十年前传授给我，我并未告知于你，一是此剑法杀气过盛，而你执念太深，无法修习；二是他交代我，若你执迷不悟之下犯错，须以此剑法制你。”
　　不去理会面色苍白的付栾，付灵山缓步踏出，一步一叹，施展出澄心剑法驱剑至山下。
　　这一剑惊醒了沉溺于识海过往的谢无患，后怕于方才空门尽现，幸得殊羽无心顾及他，才安然无恙，他盯着寒光四溢的玉色长剑，再将眼神移至付灵山身上时，已带了七八分狠意。
　　冰冷水气能渗入骨肉，浸染魂魄，秋水剑，沈漪从前所收藏的佩剑之一。
　　沈漪的剑法，也被这个人学了。
　　此人也是沈漪之徒。
　　谢无患既怒又恨，沈漪一定在这里，他要找到他，找到他，然后用剑，刺穿他的胸口，让他日复一日享受与自己一般的痛楚。
　　思及此，谢无患再也不顾身份的暴露，生命的安危，解除所有的封印飞身上台，立于付灵山和殊羽之中，他赤手空拳，黑袍墨发狂飞，极尽阴鸷，回头冷冷对殊羽道：“我来战他。”
　　殊羽自不会认为这是自己蹩脚话术将其拉拢成功，谢无患不加掩饰的灵魂威压足以让自己喘不过气，四方诸人也都俱都头痛欲裂趴伏在地，甚至早昏迷不省人事，这等人物，根本无须臣服于谁。
　　谢无患见殊羽仍呆立不动，失了耐性：“滚开！”
　　后者也不恼，紫眸一动，将手中狼首雷紫烟刀抛递给谢无患，身影一动，稍息后便在数丈外出现。
　　演武台只剩下两个人。
　　秋水剑寒光灼眼，狼首长刀恶气横生。
　　长刀先发，刀尖朝付灵山一点：“你是他之徒。”并非问句，而是咬牙切齿的陈述。
　　玉剑以巧力格挡化解却被震飞，于十丈外停下，眼前之人，是付灵山毕生所见之大敌：“沈师于我，确有再造之恩。”
　　谢无患冷笑一声，双臂狂舞，刀势变厉，刀刀癫狂：“喊得真亲热，你继续喊吧，过了今日，他只能去幽冥界寻你了,我会送你们师徒团聚！”
　　付灵山不答，面容肃然，他虽性格仁善不喜争执，可对方存了杀他的心思，更扬言要杀沈漪，早不在他忍让范围之内了，若不打退谢无患，他忝为剑道一峰之主，也愧当宗门第一人，于是正心正神正色，持了秋水长剑沉着应对，一边抵挡凌厉刀光，一边运转澄心诀，往日沈漪口述澄心剑法之景历历浮现于眼前。
　　心居识内，掌使千钧，气指云霄，静观四海。
　　气流旋转狂吼扑向付灵山高举的剑，为演武广场定下边界的四株长生树，有数十人合抱之粗壮，却齐齐被抽干灵气化为粉末，从云层跌出巨大如云盘的四个碧绿树冠，砸出巨物轰然倒塌的声响。
　　疯狂的灵力汲取并未停止，数十道气旋汇集于一处，形成暴烈狂风，往更远的地方席卷而去，先前发难的杨宗主等人皆狼狈弃舟而逃，一路奔至巨峰背面才停止，惶然中回头望去，飞舟在风过后形影无踪，几人自知付灵山威名，剑招一出，非死即伤，先前也只敢抓着付栾不放，不敢朝付灵山说什么重话，没想到纵使如此百般重视他也不足以估量，其人比百年前精进了不止一个大境界，倘若还有时间供其成长，抬手间裂水劈山不在话下。
　　风暴卷走十支赤红尖旗，荡过高耸山峰，余下九位山主门户紧闭，一时风号不止，人尽默然。
　　秋水剑于半空凝聚成百丈高的剑气虚影，其形清澈真如早秋之甘露，晶灵梦幻，其意冰寒堪比极天悬河之沉水，丝丝侵入谢无患护体魔气。
　　谢无患并未小看对方，知道这还并非付灵山全部实力，付灵山自称学艺于沈漪，沈漪之杀剑一道，修至极处，无一招一式不可摧天崩地，碧落黄泉皆可去得，当年自己连一剑也吃不下。
　　许是顾及宗门基业，付灵山没有将剑法使到自身的极致。
　　不过，付灵山倒是吃了个信息差的亏，实则这套剑法，本就是当年自己与沈漪共同创制出来的半成品，威有余，巧不足。
　　谢无患嘴角微扬，意念起，绛紫长刀腾空而起，漂浮悬立，在谢无患的催动之下嗡声渐强，壮大至铺满半片天空，驱动云流卷折，露出网格般无形灵力屏障，他看了看远处眯眼看戏的紫衣人，心下了然，必是有此后手，殊羽才能无所顾忌地挑衅澄心宗，只是料不到有自己半路搅局，此后手变为了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依仗。
　　魔刀不愧是魔门镇宗之器，不用认主，无需献祭，极其符合魔道调性，给几分甜头就出几分力，而其对灵力的汲取好似没有尽头，随谢无患灵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刀身隐有狼影跃动，狼头一现而逝。灵力不竭，终于有一匹银灰色天狼纵身跨出宽阔刀面，盘桓片刻，俯首看了殊羽一眼，意识到是下方黑袍人在操纵兽刀，金瞳闪过一丝微光。
　　谢无患蹙了蹙眉，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有灵智的。”他指尖一点灵光飞出，没入刀身，银狼点点头，而后尾一甩，回了雷紫烟刀本体，霎时，刀影冲霄，也同秋水剑一样显示了最为本源的兵器之形，二者半空对峙。他与付灵山一样，深知此战非儿戏，所以出手便是最强一式。
　　秋水剑影与烟刀神光互相轰去。
　　刹那间，万里天地无声。
　　还清醒的众人全都慌张拿出自己最顶尖的防御法器护住周身朝远处奔逃，付栾抚着一块阵法玉珏，在最后一刻开启了宗门大阵，殊羽面色凝重地撑起一把宝伞，银狼身影仍在其眼前萦绕不绝，他斟酌之下默念了天罗神网的法诀，欲在之后将两人扑杀。
　　刀光剑影交锋，刺目亮光狂涌，对每个人进行无差别攻击，随后滋滋声大作，如同即将燃尽的火把挣扎着要使出那一分力气，爆发出此生最强悍的火光。
　　滚滚紫烟升腾，渐渐将二人笼罩……
　　此招过后，谢无患已是气空力竭，神思阵痛，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烟雾散去，付灵山身形摇晃走出，他虽未死，伤势却比谢无患严重得多，发髻散落，双目通红，左臂完全地垂了下来，右手无力地提着秋水剑。
　　见此情形，谢无患心内浮起一股带有血腥之气的欣喜，虐杀之意腾升，他冷漠道：“我的仇，先从你身上报。”
　　付灵山额头一缕鲜血顺着眉眼面颊滑落到嘴角，他眉目都是冰冷之色，这时却朝谢无患笑了笑，说：“我可以死，你能不能别去找他，不要伤他。”
　　谢无患眉目更凛，心下一沉，却也报之以笑意：“不能。”
　　付灵山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摇头道：“算了，已经无所谓了，既然如此，我欠沈师的，便在今日还掉吧。”
　　澄心剑法下半部，也是付栾费劲心思，不惜通敌自毁，也要从沈漪手上拿过来的剑法，之所以不愿交给付栾，却是付灵山擅自做的决定，不是妒才，也没有私心，而是这下半剑法只有四句，是一式豁命之招。
　　付灵山似乎连举剑都费力，却仍旧要奋发最后一搏，他闭上眼挥动剑柄，他不知道付栾是否在方才的战波中活了下来，也不知沈漪是否从雷劫后的沉眠中苏醒，只是对虚空道：“沈师，哥哥，灵山道心坚定，下一世道途必会有缘相见，只是，灵山有悔，灵山有悔啊。”
　　付灵山念动剑诀下半，一字一句清晰：“剑如命魂，挥剑如真，无忧无患，是为澄心。”身形一晃，直直没入剑身，再无人影。
　　无忧无患，是为澄心……无忧无患，是为澄心……谢无患重复着这句话，几近癫狂：“无忧无患，沈漪啊沈漪！”
　　他与沈漪共创此剑诀，并无下半，故称半成品，沈漪作：心居识内，掌使千钧。他对：气指云霄，静观四海。当时谢无患因一次练功有感，向沈漪提过下半：剑心通明，挥剑如真，无忧无患，是为澄心。沈漪说若一旦能做到真正无忧无患，便就无敌也无情了，他还因此事与沈漪争论许久，无果，后面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是以如此，谢无患才在苏醒后给自己起名为无患，只愿此生无情也无敌，千年过去，沈漪还是承认了他之想法，却传授给了另一个人。
　　他还有一战之力，留作防备殊羽的袭击，此刻却只想尽情挥霍，将浑身灵力尽数灌注到狼首大刀之内，唤出刀内银狼，道：“今日还是要借你本源一用！”银狼金瞳微眯地点了点头，顿时烟雾密布，紫气漫天，谢无患双手持刀，向那寒光湛湛的秋水剑砍去——
　　“阿青，不要。”
　　剑尖碎裂坠地一瞬，他听到熟悉的声线应声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