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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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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锁好院门,准备回家做饭。
杜涓抱着小杜若,看梁凤至拎着大黑塑料袋,杜雨背着装满学生作业的书包,简直想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
路过十字路口,又看到有人在烧纸。
清明节刚过,本来不是祭奠的季节,杜涓知道是因为“四二六”到了。
梁凤至手里的黑塑料袋里装的就是金纸叠的元宝,她们一家最近只要手上有空就都在叠。
上辈子的姥爷,这辈子的父亲,就去世在“四二六”。
严格来说不是四月二十六日这一天,但是“四二六”这日子大家记得深刻、说得顺口,祭奠的日子也习惯放在这天。
1990年四月二十六日,杜鹃河南山发生特大森林火灾,加工厂采伐班组8名工人、15名临时聘用人员遇难。
杜涓的父亲杜山是采伐班组的班组长。
梁凤至走着走着,还是忍不住感叹:“你们爸是自己爬出来的,被烧得像块焦炭,我都没敢让你们姐俩去看。在医院挺了三四天,大夫都不知道从哪下手开始救,其实我心里也知道挺不过去。”
杜雨面有不忍:“妈,别说了。”
已经到了家门口,梁凤至把半人高的黑塑料袋放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今年是第八年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再不说,就没人记得了,就有人要颠倒黑白了。”
杜涓若有所感,只听梁凤至又说:“我知道张强他妈前几天上蹿下跳的要转干指标。她认准的理,都进了死胡同还得嘴硬,说自己没走错。”
九零年,上头风声越来越紧,说是促进人与自然和谐,要逐渐禁止大量伐木。
身在杜鹃河林区,加工厂有一大半业务是木材加工。作为采伐班组的的班组长,杜山更是每天忧心忡忡,觉得新政策要夺走他的工作。
他干了一辈子伐木,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不让伐木。
原来班组有二十多个人,现在退的退、调走的调走,就剩八个了,据说还要砍,他看再砍就得砍掉整个班组了。
梁凤至倒是看得开:“不管把你分到哪,都是一样的干,不会的学呗,你又不是生下来就会砍树。”
杜山反驳说:“新出那个什么绩效制度说是计件工资,就是按劳分配呗,我干采伐和干别的怎么能一样。”
他一个采伐期能采伐上千立方米木材,放在整个加工厂都是一把好手,如果用绩效工资算,忙的时候工资能直逼加工厂厂长。
好不容易这个时代让人终于能够好好劳动致富,两个女儿都亭亭玉立,眼看就要他攒嫁妆,他总觉得钱怎么也挣不够。
梁凤至一针见血:“就好像你还干采伐,就还有树让你砍一样。”
杜山不说话了。
然而转机来得很快,加工厂接一笔外贸大单,采购方是边境线对面的邻国城市,要的板材多,时间又急,选中他们这个厂,就是图近,运输得快。
加工厂上下兴冲冲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发现木料不够。
没办法,自从政策收紧,木材加工也不怎么开张,都是可着存放木料使,漫长的冬天又刚过去,采伐班组已经很久没怎么上过山了。
眼看着缺上百立方米木材,后面的一切加工都没法进行,靠他们班组八个人怎么也干不完,厂领导立刻决定高薪雇十多个临时工,由杜山领着立刻进山。
杜山可高兴了,这一票大的干完,他的奖金一定少不了。
两天都是清晨出门,深夜才回。到了第三天,梁凤至寻思着中午上山找人,给送点大肉补补体力,结果没到中午,先等来噩耗。
说是讲古,梁凤至讲着讲着还是擦擦眼角。
“你们爸也算没白没,说是一路连滚带爬地下山坡,一开始吹哨子,后来哨子甩丢了,就嗷嗷喊,靠近山边住着的几家都听见信赶紧往出跑。那几家房子都烧没了,但是人都齐齐整整,一个也没出事。”
班组的几个工友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山火里快要活不成,还恨不得变出大喇叭喊,就怕山脚下住着的百姓遭殃。
后来外贸大单自然泡汤。“四二六”特大森林火灾被定性为重大安全生产事故,连首都都派来专项调查组来查看情况。
在此之前,加工厂已经为了安抚伤亡工人家属焦头烂额。几个临时工人家属更是觉得天降奇祸,在加工厂门口拉横幅,在树上套麻绳,一时哭声震天。
第二天领导就研究出结论:正式工人全都享受干部待遇,临时工人全都转为正式工人,死者家属可以接班。
除此之外,还有一笔不低的一次性赔偿。
当时还在医院奄奄一息的杜山,更是直接落实政策,办手续的时候按手印都按不出一个完整的,最后还是梁凤至代签的字。
办理手续,接受专项组调查,还得负责火灾烧毁居民居住区域的重建,那大半年加工厂都闹得人仰马翻。
很快山脚下建起新的一片家属楼,那片区域从此叫做“四二六”,乐观的杜鹃河居民用这样直白的名字永远纪念这个悲伤的故事。
而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姗姗来迟。
“最后只有一个人被取消了全部待遇,是那个人伐木时吸烟引起的火灾。采伐班组的人在你爸手下,从来就不敢跟烟字沾边。当时挑临时工人,也全都挑的是不会抽烟的。可是就是这件事,有人撒谎了,你说多巧。”
梁凤至定定看着杜涓,“那个人是张强他爸啊。”
杜涓头皮发麻。
“四二六”的事她零零散散听过很多,全市的中小学都会在这一天举办疏散演练和消防讲座,更何况这事就发生在加工厂大院里,是和打倒数字帮、工人下岗潮一样,每年都会有人重复提起的大事。
但是火灾的起源是张强他爸这件事,她绝对是头一次听说。
往深了想想,这不就是杀父之仇吗?
杜涓再次对上辈子自己的恋爱脑程度表示惊叹。
“你俩说要结婚的时候,你都已经怀孕了,我心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连小雨我都劝住了让她不要说。”
“可是有人是不是蹦跶得太高了?正式工还没混上呢,还想混个干部,以为所有人都像当时那帮人一样愿意和稀泥吗?”
撤销待遇的决定下来的时候,张强妈哭天抢地,抱着自己接了丈夫班的职工证死活不撒手。
本来出事的时候她就是闹得最不要命的那个,领导头都要炸了。
本来专项组是要处分所有当时做出决策的领导班子成员,并且撤销所有遇难家属的待遇的。厂一把手亲自领着写了无数材料,不知道托了多少人说情,着重强调采伐班组平时的工作成果和及时通知百姓疏散的功劳,才说服专项组只追究事故直接责任人的责任。
现在直接责任人的家属闹着要写信告状、要上。访,每天变着花样闹,领导实在是疲于应付,只能默许失去丈夫的可怜女人继续留在加工厂当个临时工。
正式工人是不要想了,有职工证也没用,档案抽出来一扔,什么都不作数了。
公平正义总要维持,至少相对地维持。
后来远没到退休年龄的女人把临时工身份转给儿子的事,领导更是只听了一耳朵,管都不想管。
杜涓瞠目结舌:“还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杜雨也说:“我学生最近流行一句顺口溜:‘树要没皮,必死无疑;人要没皮,天下无敌。’”
梁凤至洗洗手做饭,打散几个鸡蛋,把路边小摊买的柳蒿芽焯过水切碎放进去,在煎锅里摊成鸡蛋饼。
每年有柳蒿芽的时节也就那么几天,之前还上山去采,如今买都得抢头茬。
她们也就是吃个新鲜,倒是没什么执念。
她们都很擅长放下。
梁凤至想那时没了杜山,家里没了顶梁柱,感觉天塌了,过几个月,也就习惯带着两个女儿过的生活。
让小女儿接去世父亲工作的时候,她还在读高二。不像平时跟她说什么她都安静答应,那次她死活都不同意辍学,哭得声嘶力竭地喊“我不要爸爸用命换来的干部身份”。
那时候都不能跟她提“爸爸”两个字,杜山素来偏疼这个安静的女儿,她看到南山都要崩溃。
现在想想,或许是自己错了。
当时就是想别白瞎了这个职位,孩子读完书也是分配工作。
孩子平时成绩不错,可能还是想上学,家里本来就不是过不下去,又多一笔抚恤金,怎么都供得起她的。
而现在,把父辈这些事原原本本告诉她,她却也还情绪稳定。
真是长大了啊……
梁凤至用锅铲把鸡蛋饼挪到盘子里,又拌一个糖拌柿子,眼前好像又浮现那个依赖爸爸妈妈,每次出门都要拽着妈妈衣角的小女孩。
杜涓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平静,她其实……义愤填膺。
没有经历过,因而无法感同身受地悲伤,但是事情又是明明白白发生了,在她心里狠狠扎下一根刺。
她想上辈子妈妈知道这些事吗?如果知道了,又是怎么跟爸爸过下去的呢?
可惜已经没有答案。
一顿饭吃得沉默,连小杜若都坐在婴儿车里,睁着大眼睛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乖巧地一声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