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之舞》脉脉如薇

1、1

　　尹丹打那通电话给骆欢声时，骆欢声正在一家鞋店试鞋。
　　闻言不由得将脚上那只大红色缎面绣花高跟鞋脱下来，拿在手里，反问：“你说去哪？圣托尼尼？”
　　对方说：“是。”
　　骆欢声回答得很干脆：“我没空。”
　　尹丹的声音听起来恼火万分，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向她说：“当我求你，给我几天就好。不是火烧眉毛，我会在这时候找你？”
　　骆欢声将手中的鞋子递给店员，并示意她包起来。
　　一边轻描淡写的对尹丹说，“你也知道我这是什么时候啊。”
　　“帮我这忙。”
　　骆欢声换个理由，“赵琦会杀了我。”
　　“喂。”尹丹忍无可忍，在那头火山爆发，“骆欢声！你有没有良心，跟你认识十几年，你倒苦水玩失意割盲肠，哪次不是一个电话打过来，我这边丢下一屁股事赶过去侍候你。这时候你倒给我左推右推……”说至最后，愤怒中连哭腔都带上了。
　　可见那份工作带给她的，苦多于乐。
　　骆欢声在这头举手投降，忙不迭道：“好好好……”
　　尹丹止住话锋，并没有多少轻松感，反而长叹一声。
　　骆欢声小心地道：“是不是给人摆一道？”
　　尹丹不接话，三言两语交待公事给她。草草将电话掐了。
　　于是，她们一行十来人，便浩浩荡荡的开到了圣托尼尼岛。
　　圣岛以它特有的纯净得像梦一样的阳光海水细沙迎接她们。房子一律像童话故事中的道具，涂着白与黄的外墙，蓝色屋顶，随处可见的教堂。开得难管难收的一蓬蓬的各色花朵。
　　“太美了。”小助理难掩兴奋之情，一次又一次的嚷嚷，“将来拍婚纱照，我一定要来这儿。”
　　骆欢声莞尔，年轻人容易激动，时常随口就是愿望。至于能否实现，另当别论。
　　“骆姐走的地方多，说说哪里的风景最好。”这群人中，模特小R才十九岁，二十九岁身为摄影师的她，理所当然的做了大姐。
　　骆欢声自读书时代起，便趁着寒暑假，将欧陆一些著名城市逛了个遍，又做摄影多年，去的地方，委实不少。
　　当下她说，“风景如何，因人而异。要看当日心境。”
　　等一等，接一句，“圣托尼尼，是极好的。”
　　天公作美，虽然赶，但总算按时完成。小R听得收工两字，如蒙大赦，三十多度的天气，她却穿着皮裘，顶着皮帽，还要做清凉无汗状。没有中暑晕倒算是神佛庇佑。
　　骆欢声到这时候，终于也有点喜欢这拥有美丽面孔的女孩子了。傲管傲，工作起来，倒也不含糊。
　　小R甩下行头，喝口水。丢一句：“我自由活动。走时跟你们会合。”
　　跳上不远处一辆等候已久的汽车，绝尘而去。既潇洒又漂亮。惹得一干年轻女孩又羡又恨，“还是要做美女。到哪里都有观音兵候场。”
　　骆欢声微笑。提醒她们，“动作不快一点，看不到日落了。”
　　大家这才啊呀连声，转眼走个干净。小助理问她：“真不和我们一起？”
　　日已经渐渐西垂。骆欢声沿着海边公路信步而行。老马识途，不知不觉竟走到这小镇上游客必到之处。那断崖边已经聚满了人，齐齐来观看这盛名在外的日落美景。
　　此刻太阳将坠未坠，在海面上露着大半个脸孔，海水变成一锅赤金色金汤，光辉灿烂，天地间俱被这种极致浓稠的重色所染，与人感觉，似是极为光亮，却又似极为昏暗的。美，让人屏住呼吸。
　　人们的眉目在光影中显得模糊，只余下一个黑色的轮廓。
　　观者对着这种短暂辉煌的美景，多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只有慨叹，沉默，低低的啊一声。不断换着角度按动快门。
　　太阳终于坠落海面。天地仿佛渐渐合上的眼睛。那些金光消失了。惟余水面一点点余韵寥寥。
　　所有情侣自动走到一起，拥抱亲吻。
　　骆欢声安静的站在人群当中。心中饱满的感动一如初见。这样的美景，明明在眼前，你却无法挽留，无法收藏。终于只能看着它消失。
　　渐渐的人群开始移动，各自与各自的同伴对话。喧嚣一阵，纷纷散去。
　　风一阵一阵的刮过。她的发丝与衣裙在风里乱飞。此情此景，不该只有她一个人的。
　　忽然之间，落寞涌上心头。她不由得掏出手机打电话。
　　赵琦听起来行色匆忙，那边吵得不得了。只说一句：“我正忙，回头打给你。”挂了电话。
　　骆欢声一腔柔情，还未说出口，便给临空截断，堵了回来。
　　想要拨给其他人。迟疑一下，终于作罢。
　　她在风里微微露出一丝苦笑。想来赵琦这人，便是闲着，与他说落日真美，大抵也是对牛弹琴。在他眼中，可能只有钞票算是唯一的美丽之物。
　　她理理头发，拉紧衣襟。紧紧的拥抱自己。沿着大路，直走到小镇中心区域而去。
　　街灯已经点燃，酒吧的露天座位上已有游人落座，三三两两，举杯惬饮。
　　她一路走过工艺品店，小旅馆，邮局，超市……这里的变化之小，让她惊异。
　　五年时间，在中国。足够让一整所城市天翻地覆，足够老却一代人的心灵。而这个小镇，日出日落，那些时光好似绕开这里，都掉进了大海。
　　沿着窄小热闹的街道一直走下去。直至迎面见到一副触目惊心的花墙。这么些年过去，那一墙热烈盛放的三角梅，倒似从来未曾凋谢过一般，还是轰轰烈烈开着当年的紫红。如雾如霞，如生如死。
　　花墙上开一扇古朴的木门，门上稚拙的写着：旧时光。
　　骆欢声轻轻的抚摸那几个字，微笑一会，推门而入。
　　咖啡甜中间苦的香味，浓郁的迎面扑来。
　　桌布洁白，灯光柔和，所有杯盏，俱如童话中的精灵，拥有生命似的。
　　那架钢琴，仍然靠窗而置，供客人即兴弹上一曲。
　　青年女侍者雪肌蓝瞳，笑容如初出道的梅格瑞恩。骆欢声忍不住与她搭讪。“我曾在这里工作三星期。在五年前。”她指指侍者蓝白格子的围裙，“穿这个制服。”
　　那一年暑假，她同她的同学。在那种时候，一个背包走遍天下。将住旅馆的钱省下来，搭张毛毯睡在候机室长椅上。一个面包一支水，也做一顿。奇怪的是，十分快乐，并不觉得吃苦。
　　年轻是那样好。
　　侍者睁大她美丽的眼睛，“哇哦”一声，“欢迎再次光临。”
　　“我曾在那钢琴上弹：最后之舞。”
　　“喔。”她以微笑回答。
　　停顿一下，问她：“最后之舞？”
　　“恩。”她点头。
　　“最后之舞。最后之舞。”那侍者喃喃念。一边思考。
　　“沙拉蔻娜。”骆欢声提示她。
　　“啊。”那年轻女孩眼睛一亮，脸上出现某种不相称的惊讶神情。“我想到了。”她几乎跳起来。
　　“请等一等。”她激动的说，“请你。”然后跑开了。
　　少顷，又跑回来。递给她一个相架，问她，“这是你？”
　　骆欢声看清楚相中人。照片中的女孩一头短发，凌乱的飞溅得四处都是。白T恤，花热裤，因为黑，显得眼睛更亮，牙齿更白。青春意气透过玻璃，一阵阵喷薄而出。骆欢声对照她今日的自己，竟有种不敢相认的怯意。
　　“噢。”她张着嘴，惊讶之极，“是我。”
　　“上帝。”那女孩不顾客人侧目，朝她的同事喊，“是她。是她。她是庄要等的人。我不敢相信她真的出现了。”
　　“这是，怎么回事。”骆欢声满头雾水，待要问这事情始末。她已经叫着又跑了。
　　这一次她没有迅速跑回来。不一会，音响中传出那首她熟悉得做梦也能哼唱出来的最后之舞。
　　为了这首歌，她曾特意去将这部电影找出来看。
　　讲叙的故事老套——天下所有爱情，有哪一个不是老套的呢。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子。最终她们分离。但时隔多年，他身患绝症，终于决定回到他们当初相遇的地方，共舞一曲。最后，他死在她怀中。
　　演得一般。但她那时候伤心人别有怀抱。借故哭得泪雨滂沱。
　　歌声凄婉，纵然已经烂熟。但这一刻，仍然打动了她。
　　“嗨。”有人说。
　　骆欢声抬起头。
　　忽然之间，她觉得时间“呼”的一声，倒流回去，中间一截，不过上帝开了个小玩笑。她再也不敢相信，这跟前站着的，居然是庄思讯。
　　“我们又见面了。”他微笑着，仿佛一个久违的老友，“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早一点。”
　　“你？！”纵使她历练日深，已学会在大多数时候掌握进退，遇着再突如其来的事情，也仍然面做不动声色。但这一下子，她却觉得头脑空白。只会说：“怎么是你？”
　　“是我。”庄思讯回答，“我在这等你，猜想你也许有一日会回到这里。”
　　他的笑容温暖和煦，十分容易为人贪恋。
　　骆欢声不能骗她自己说忘记了这种感觉。事实上，自他之后，她一直在其他人身上寻找这种笑容。不光如此，还有他蓊郁俊秀的脸，说话时偶然缩缩鼻子的小动作。
　　她一直在寻找。
　　尹丹嗤之以鼻，“几个星期的事。你能爱出什么所以然来。”
　　其实骆欢声想告诉她。当爱情降临，只需要一个瞬间。那些需要成年累月的，不是真的爱情。
　　但到底，最终成了尹丹口中的一段“夏日情缘。”像三流的台湾偶像剧，她是打工的咖啡馆女学生，他是来度假的年轻工程师。因为意外伤了脚，索性停下来休息。异国他乡的小镇，同样贪图当地美色，志趣相投的一个中国人碰到另一个中国人。
　　电视里，结局通常烂俗却圆满。大家误会，解释，流泪，欢笑。最后修成正果剧终。
　　只是现实生活之中，没有编剧安排剧本。这种意外相逢，往往只能是个正常结局——悲剧。
　　当她们认识，他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
　　生活就是如此，乍一看像金玉良缘。实则是个劣拙的坏剧本。
　　漏洞百出。
　　“还是这样帅。”她微笑着说。
　　他摸摸脸。“帅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卒子吃掉。”这是个冷笑话。骆欢声象征性的笑笑。
　　看得出庄思讯不想讲这个笑话。“那时候你总说，一毕业，便住到这里，游泳，看日落，喝冰冻啤酒，弹琴度日。”
　　骆欢声垂下眼睛。真心实意的嘲笑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幼稚。最爱空口说白话，反正空头支票，不用钱。”
　　事实上，她每到一处，遇着美景，都要说上一遍。权当过嘴瘾。
　　“我是相信的。”他说。“还好相信。”
　　“后来我便在这里等，心想，有朝一日，也许那女孩还会回到这镇上来。虽然她不等任何人，但我可以在这等她。”
　　那时候的骆欢声对庄思讯说。“不。我不等你。我们不等任何人。”
　　可怜的庄思讯，他选了该相信的不信。不该相信的却深信了。
　　像不像所有世事。阴差阳错。
　　这些年。隐藏在骆欢声心灵深处的感情上的不如意，寻寻觅觅的各种看不见的苦楚，纷纷涌上心头。她差一点点，心酸得掉下泪来。
　　挑挑拣拣，走走停停。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庄思讯。
　　她终于也明白，因为一时骄傲而自以为英明放掉的。极有可能，是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但正如所有人年轻时不懂得的道理，到她终于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没有人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修正当时的错误。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永不重回。
　　她要用颇大的力气，才能管制住眼眶里的泪水，不使之流出来。
　　“谢谢你。”她说。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在某个城市的街角，与他重逢。她会对他说：“你好。是一个人吗？”
　　他对她笑。说。“是的。”那时周遭人烟皆散，只余下他们各自眼中的对方。该是何等浪漫。
　　但命运仿佛总是在和她们开玩笑。那时是她出现太早。他身边有其他人。
　　如今她故地重游，却又回来的太迟。
　　下个月第一个星期天，是她婚期。
　　如果是电影，她该患上绝症，然后同他在这风光明媚的小镇，共同跳一曲凄美绝伦荡气回肠的最后之舞。
　　电话响起来。
　　在现实世界，她只好，抬起头，向对面的庄思讯抱歉一笑，拿着手机说道：“对不起。是我先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