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户绣娘升职实录》良芙

1、相逢（一）

　　相逢（一）

　　庐州县辖内的小渔村，因卖河鱼的苏家，有个格外水灵的十六岁小娘子——苏幼婉。

　　上至靠城中发达亲戚养活到三十九岁的李鳏夫，下至十二岁还和幼童在村口玩泥巴人的张船夫的儿子，结亲的草帖子，苏氏这个做叔母的，一年下来收了都有七八张了。

　　苏家东厢房内。
　　苏氏将那七八张草帖子摊在桌面上，码牌似的，对着丈夫苏康做发愁样子，好像替侄女选夫，成了她活了三十多年以来，最为难的事。
　　“哥嫂走得早，我们就算婉娘的管事家长，这终身大事要是给她选得不好，哥嫂在天有灵，不得怪死咱们害了他们的独苗？”

　　“哪有那么严重。”苏康坐在床沿，蹬好一双草鞋，从衣架上取了外衫披上，“不行就让婉娘自己选。”
　　他就是个贩鱼的，晨起要去理鱼货，理好了他拉去北镇上卖，赚一把辛苦钱。
　　早出晚归，没空也没兴致管闺房里的事。
　　何况还是侄女的闺房呢。

　　苏氏这就不同意了：“那不成，小丫头可没什么主见，哪里懂什么样的男人靠得住，值得托付终身？依着她选，非得选个不中用的小白脸不可。”
　　年轻丫头，就是看中那巴掌大的面皮，选俊不选孬，她们不知道过日子的门道，面皮再俊，天天瞅着就能当饭吃？

　　苏康套好无袖褂子转身，不怎么爱笑的脸，也露出些打趣的意思：“哦，那娘子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靠得住？娘子见识得多，有经验？”
　　苏氏从凳子上站起来，抽了衣架上的蓝灰腰带给苏康系上。
　　手摸下去掐一下丈夫常年东奔西跑结实的腿：“至少比小丫头家的懂得多点，还是有点经验的吧？”

　　苏康眼尾的纹路瞬时延开。
　　三十出头的人，在渔船上风吹日晒，不笑时候尚显年轻，一笑，岁数被眼尾的褶子平白拖下水起码十岁。
　　“行，那你给她选，婉娘也听话，你这叔母说什么她听什么，从来没有忤逆过。你还有什么顾虑？”

　　苏氏眼睛一翻，推了丈夫一把：“不是在征求你这亲叔父的意见吗？怎么说，也是你们苏家丫头吧，没你这个家里的大管事放话，妾又哪敢胡来啊？”

　　这厢说着话，房门被轻轻扣了三下。
　　动静小的幼猫挠门似的，要不是这档口苏氏夫妇对话暂停了一个间隙，这点动静，都是要被盖过去的。
　　门外的苏幼婉恭敬道：“叔父，叔母，鱼羹熬好了。”

　　苏康应了声：“哎，好，这就来。”
　　又对苏氏道：“你决定。只婉娘的性子太软弱胆小了，别与她找个太强势的了，婚后再欺负了她。哥嫂只这一个孩子，他们去了，我们也应当多费些心，好生照拂。”

　　苏氏先嗯了声，肯定他说的要好生照拂。
　　紧接着悄声反驳：“得找个互补的，不然两个性子软弱的搭伙过日子，在外遇着事，两口子挨着，像对儿鹌鹑似的，一块被欺负，那像什么话。”

　　苏康脑子里浮现一对臊眉耷眼的鹌鹑，挤贴在一块，互相依靠却谁也靠不上谁的委屈样子，笑了一下：“你懂，你决定吧。”

　　苏康推开门时，苏幼婉已不在门边了。
　　她每日侵晨时刻起来，因要照顾叔父叔母的晨食，比赶着去北镇贩鱼的苏康起得还早。
　　叫过人以后，再来井边，取出凉在井水里的草鱼，浸到浅抱桶的清水中。
　　鹅黄短襦袄的袖子，挽在肘上，一对儿上好瓷白的玉臂探在桶中清水里，正搓了柳枝条子，团在草鱼之间。

　　这可不是玩，没爹没妈的孩子，早没玩的心思了。
　　即将来的什么花朝节，也没她的份。
　　这两下子是跟贩鱼的叔父学的，柳叶下水，可以保鱼鲜活的法子，有人来买鱼时，还可折了水里柳枝，穿了鱼，方便买主提走。

　　她力气不大，胜在熟能生巧，做起这套鱼货的东西，懂得用巧劲，很麻利了，叔父开门的功夫，已经做得差不多。
　　见叔父叔母出门，又打了声招呼，说鱼羹在厨房蒸笼里温着，就又接着低头忙活。

　　苏氏和丈夫讨来了苏幼婉婚事的决定权，心情不错，招呼苏幼婉过来：“也别忙啦，活儿什么时候做都成，过来一块吃饭。”
　　苏幼婉听话的放下手里活计，跟了过去。

　　阿娘临终前就嘱咐她，以后没了爹娘，就是借着叔父叔母屋檐躲雨的孩子，要听话，要多干活，唯有叔父叔母顺心，她的日子才会好过。
　　因此只要叔母放话，哪怕手里的活儿只差一点做完，她都会立马放下，听从叔母的安排。

　　在苏氏眼中，这个侄女最大的优点，也就是听话了。
　　其实仔细端量苏幼婉，严格来说，远远算不上绝色，只是眉目周正，白皙一些，不似其他渔村长大晒得黢黑的孩子。
　　再加上年龄还不大，在偏远的小地方，才有了个小村花般的待遇。

　　不过，这点被地域限制的待遇，也够苏氏自豪的了，现跟丈夫那里讨了个做主侄女婚姻大事的权利，更有一种在三口之家当了个小官的爽感。
　　特意叫侄女过来吃鱼羹，就为了跟她说，今儿卖鱼，甭管卖不卖得完，晌午一定回来，有她的大好事。

　　但这蒸笼一打开，蒸汽裹着鲜鱼的清香铺面散开，苏氏取出来尝了一口，立马知道不对。
　　天天跟河货打交道，她一尝就知道：“你这丫头，好鱼是拿出去卖的，能卖个好价钱，不好的留咱们自个儿吃，交代你几次了？还忘？下次再用好鱼熬羹，亏钱从你零花里扣。”
　　苏幼婉低垂着眼，乖乖道：“知道了，叔母。”

　　天天吃不新鲜的鱼也不好，她想着一周中的一天，起码挑个好鱼熬羹，给叔父叔母改善一下伙食。
　　没想到行家就是行家，一点瞒不过。

　　苏康已经坐下喝羹了，帮着苏幼婉说话：“婉娘也想让你吃点好的，这事又说孩子干什么？过来吃饭吧，婉娘这羹熬得真不错，手艺见长，草鱼都熬出鲍鱼香了。”
　　苏氏听了没忍住，笑骂他：“为了你的宝贝侄女，了不得啊，你这老实人，谎话都能说到这种地步了？”
　　她坐过去喝羹，羹细汤鲜，鱼肉滑口，味道果然是顶不错的。
　　消了点气，把苏幼婉叫过来吃饭，对着丈夫说：“我是气她才多大点，就开始想不听话了。”
　　实是说给苏幼婉听的。

　　苏氏与苏康成婚十余载，没有个一儿半女，苏家又人丁稀薄，下面再没有小辈，苏氏当苏幼婉是半个女儿，又当她是半个可以完全掌控拿捏的晚辈。
　　她本来就有点控制欲没地儿发挥，苏幼婉又乖，能满足她，所以她的控制欲膨胀到哪怕一点细节，也会想要渗透进去干涉。

　　苏幼婉低着头，捧着碗，知道苏氏是在点她，“我会听话的，叔母你别生气。”
　　她瘦小的一只，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真是副鹌鹑样儿。

　　苏氏觉得寡淡，也不想难为她了，扬了下巴：“吃饭吧。以后叔母说话，得记着，别再犯这种错误了，听见没？”
　　苏幼婉认真点头：“嗯，叔母我记着了，以后不会了。”

　　用过晨食，苏康已经先出发贩鱼了。
　　苏幼婉回到自己房间，将压在枕头底下熬了几个大夜才绣完的几条手帕，包好了放在怀里。
　　草鱼是叔父捕的，每斤卖价三十文，她每帮着卖出一条，叔父让利一文给她做零花。
　　算上卖给走城商贩的绣帕，两年她攒了有五贯钱了。
　　待攒够十贯，她打算跟叔父叔母说，她想离开渔村了。

　　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样的小地方吧？
　　她也想去大都城临安看看闯闯。

　　买她绣帕的商人也说，她的绣活，去了临安也是能吃上饭的。
　　官家收藏字画的翰林图画院，增设了绣画专科，那商人说，她努努力，兴许还能吃上官家饭呢。

　　是官家饭还是渔家饭，苏幼婉觉得没差，能靠自己手艺养活自己就成。
　　苏幼婉提着抱桶出门，苏氏在主屋里头，她怕她听不见，用了点劲喊：“叔母，婉娘走了，贩鱼去了。”
　　再怎么用劲，还是柔柔弱弱的调子，棉絮一样轻飘飘不扎实的嗓音。

　　苏氏习惯了苏幼婉这副弱嗓，耳力敏锐，听见了就在里屋哎了一声：“早点回来啊。”
　　说完了便又去盘了腿坐在凳子上，开始研究那几家求婚的草贴子。
　　让她看看，给她的乖侄女，选个什么样的男人好呢？

　　翻了几遍帖子，看到三十九岁的鳏夫李贤仁也在里头，苏氏还讶异了一瞬。
　　这人，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