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邮 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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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大半个夜晚，月亮终于从夜色里浮了起来，淡淡的光晕带着水气，并不十分清晰的样子。秋虫的声音似远还近的在空气里散播，混合着草叶和夜霜的味道，听上去凉沁沁的。
孩子坐在秋千上懒懒的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脚丫在夜色里轻轻踢动。秋千是两条粗麻绳和一只旧的汽车轮胎做成的，长长的拴在院子里老槐树粗壮的树枝上，足以承受九岁孩子的重量。树后面是一栋老式小洋楼的轮廓，只有二楼书房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孩子望望那扇窗户，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光脚。这个时候，几只蟋蟀“嚓”的从草丛里跳开了，孩子抬起头来向远处看了看，月亮水蒙蒙的，黑暗里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来了，那个邮差。
邮差站在秋千跟前三步远的地方，没有什么声音。孩子坐在秋千上看着邮差，邮差也隔着三步的距离看着孩子。
“有我的信吗？”
邮差摇头。
二楼书房窗户的灯光灭了。孩子朝那扇黑洞洞的窗户看了一眼：
“有他的信吗？”
邮差还是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邮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如果路很远的话，你不要休息一下?”
孩子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来。
“我要是你，就不要做这么辛苦的差事了，捎一两个人应该比捎几封信好玩得多吧？人们付的交通费也比邮费好賺呢。”
邮差还是没有说话。
“所以，你做过那样的交易吗？”孩子继续道，“听说现在有邮局在寒暑假办理异地邮寄小孩的业务哟。”
邮差依然沉默着。
“做邮差很有趣，我有点羡慕你，”孩子比出一根手指头，“一点。”
“上一次不是这样。”邮差终于说话了，声音平平淡淡。
孩子笑了。
“是呀，上一次我说‘我真羡慕你’。”孩子开始轻轻摇晃秋千，“那是上一次。”
邮差沉默的注视着孩子。
“就是这样子，人是会变的。”孩子继续说，“我是母亲不要的孩子，他曾经也是。现在他收养我，待我很好，我喜欢他。”所以，自己有赖皮的权利。
“我不懂。”
“是，你不懂。”孩子居然点头，“但我想你是个负责任的邮差，这很好。”
邮差摸摸那封信，它一直在那里，没有被送出去。
孩子看到了，轻轻晃了晃脑袋。
“不能退回去吗？”
“不能。”
“那么，”孩子试探的问道，“我可以看吗？”
邮差又沉默了。
信终究是要给人的。
孩子轻轻展开信纸，惊讶的张大了眼睛，之后小心的把信交回到邮差手里。
“这封信……很多年了吗？”
邮差点点头，把信放回原处。
“我要走了。”邮差说。
“哦。”孩子仿佛漫不经心的答应着，又开始轻轻摇晃秋千。
“你照镜子吗？”孩子突然问道。
邮差停住脚步。
“不照。”停一下又补充，“那里没有镜子。”
“邮差不能看信吧？”
“不能。”
“如果别人打开来给你看呢？”
邮差摇头。
“信只给你们看。”
秋千停住了。孩子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邮差的脸。
“再见。”孩子说。
“再见。”邮差说。
窗户里的灯亮了，一楼走廊的灯也打开，穿着睡衣的父亲披了单衣出来，在秋千上找到了孩子。
“你什么时候偷偷跑出来的？”父亲把孩子领回屋里，端来温水细细洗净孩子的光脚，“天气开始变凉了。”
“邮差很笨。”孩子说。
“邮差？”父亲停下手上擦拭的动作，“送信的邮差？在院子里？”
孩子点点头，等待着父亲的反应。
“你看到了？”
孩子古怪的看着父亲的脸。
“我十几岁的时候，也遇到过那个……邮差，”父亲安抚的摸摸孩子的头，“那封信还没有送出去吗？”
“你看过信吗？”孩子问。
父亲摇摇头，注视着孩子的眼睛：“你看了？”
“那是我们家的院子，”孩子轻轻说，“树上还没有挂秋千，房子也比现在新，一个穿长长白裙子的女孩在树底下，她——”孩子的视线越过半蹲在跟前的父亲的肩膀，投在房间墙上的人像画上，“她是——”
父亲察觉了孩子的异样，顺着孩子的视线看过去——那是，自己母亲少女时代的肖像画。
“她？”
孩子点点头：“另一个，是邮差。”
父亲在椅子里坐下来，把孩子揽在怀里。
“邮差有带信给你吗？”
“没有。”
“你有信让他带走吗？”
“没有。”
父亲模糊的笑了，揉一揉孩子的小脑袋。
“真是的，对生下你的人一点也感情没有。”没良心的小东西。
孩子把脸埋进父亲的胸口，不以为意。血缘算什么，自己是生来被就抛弃的，只有这个人才是亲人。
“我曾经请那只斋练送过信呢。”父亲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孩子小小的肩，“后来再没有看见过了。”看孩子不解的抬起头，父亲笑一笑，“是啊，那是斋练，它没有心跳，也不懂得感情，把人类和鬼魂的情绪作为食物，可以往来阴阳两界。那些对人间仍有挂念的灵魂们通过斋练向活着的人们传递信息，斋练把信放在收信的那人身上，里面的信息就成为人的梦境，让人们梦到已经死去的亲人、朋友、爱人或是仇人——当然了，如果活着的人碰巧看得到斋练，也可以让它带信去阴间。”
孩子敏感的瞄一瞄墙上的画。
“没关系，”父亲轻声安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她给你回信了吗？”
“斋练有带信来，但不是给我的。”父亲一面说，一面用毛巾替孩子擦脚，“她心里挂念的并不是我。”
“那是给谁的？”孩子小小声地问，心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答案来。
“我不知道，”父亲摇摇头，“但是你看过了。”
“不是我，信里面只有她和邮差……”孩子停住了，手里揪紧了父亲的衣襟，“斋练……不知道自己的样子。”
“嘘——”父亲站起身弯腰把孩子抱起来，穿过客厅和卧室的门，“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破的，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我们’和‘他们’之间的界限不可以随便逾越，”把孩子放回被窝，把床头灯盏的点亮度调小，“你之前看到的和我们刚刚说到的，不过是睡前的小故事，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等你睡醒之后就会忘记，我会在这里守着你——我们不是约好明天一起去游乐场吗？睡好了才有精力玩个痛快呢。”
孩子笑了，拥着布偶玩具慢慢睡去。模糊的黑暗里，坐在床边的父亲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嘲笑的弧度来。母亲啊母亲，原来你终其一生所寻找的，竟然是一只没有心也没有情的斋练；你那些形形色色的爱人竟然只是用来替代的影子；我曾经被你伤害的种种，被你忽略的种种，竟然，全部起源于一只你从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斋练。
那封信还有机会退回给你吗？你是不是早已开始新的轮回，如果不是那样，斋练大概不会一直在这里出现——真是不公平啊，你难道没有因为那些荒谬的生活和残忍的感情受到惩罚吗，我的母亲？
现在我终于可以原谅你了，在我将要忘记你的时候——说到底，你原来不过是一辈子没有从那个梦境里醒过来的游魂而已。
又是一个淡淡的月夜，月亮在初秋的夜色晕染着水气，秋虫的声音混合着草叶和夜霜的味道似远还近的在空气里散播。邮差再一次来到槐树下的时候，秋千上并没有孩子的身影，只有草地上一串小小的脚印，以及放在秋千上一面翻开的镜子，在月色里反射着凉冰冰的幽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邮 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