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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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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
终于被人发现了的石信义,也总算是回到了家,不过是被人抬着的。一张脸肿成了个猪头,面上还好似开了个染料房,红彤彤的泛着乌色,边圈却带点紫。肿成个桃子样的眼睛艰难睁开两条缝,可惜什么都没能看清。
只有自家奶奶怒气冲冲的声音响彻在耳边,他张嘴,没说出话,反露出了被牙齿磕破的嘴角,一扯又是“嘶”的一声。石信义下意识想捂,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衣服领子没遮住的地方也青紫一片,双腿被人放上床时还疼得哎呦直叫唤,直让旁边瞧着的石老太太心疼坏了。她想瞧瞧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了石信义,只能抹着眼泪看着躺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的孙子束手无策。
火气愈深,她一把摔了手上扶着的拐杖:“大夫呢,还不快叫过来!”
整个石家上下乱作一团,直到叫来的大夫确定石信义没什么大事后,方才稍缓过来。
门外,赵初杏深吸口气,扣住门环一下一下敲击在实木门上。
哐当门开,正对上一张十四岁姑娘的脸,门房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人——圆领子,袖子收成一个窄口,下面一条薄裙子,颜色都洗掉了不少,边角还有些磨损的样子:“你哪位,什么事?”他可不记得石家有什么穷亲戚。
门房原本都准备赶人的动作,在听见对面小姑娘姓赵后迅速收回。上次张婆子回来后特意叮嘱过的,这家是例外。他目光奇异,手上给人开门后,转身就喊人前去通知老太太。
经人引着绕过门口的假山石头,宽阔小厅里赵初杏一抬眼正对上四个大字——正大光明。两边整齐的摆了两排靠椅,旁边供有小几,花盆摆设一应排在后头墙边上,此时阳光顺着外面院墙上的藤曼一点一点爬上来。
小厅原本候着的丫鬟见着突然进来的两人,特别是后头那位姑娘——一愣,随后她将目光转向熟悉的姐妹:“这是谁?”
“是......”话才开头,突然卡住。问话的丫鬟随她目光转头,却见那陌生的姑娘进来就直奔厅里停的棺柩而去,瞬时花容失色:“你干嘛呢!”赶紧上前试图拽住这姑娘。
她想她现在知道对方是谁了:“赵姑娘,你姐姐盖上了,别过去!”
分明离靠近棺柩只差上一点距离,赵初杏突然被两个姑娘拽住,她腕上使力试图甩开对方,“放开我!我要去看我姐姐!”
“停灵下葬前向来不允许再开棺的,赵姑娘你别吵赵氏。”
“不打开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姐!”
凌乱、并非一人的脚步声响起,厅角转出来个人,一身绸衣,黑白参半的头发,神采奕奕,身后还跟着丫鬟婆子。石老太太被身旁丫鬟扶过来站定,抬眼就瞧见这荒诞的场景,手里佛珠子也不转了,恨不得把线掐断。
“老太太,坐。”一袭紫衣、漂亮的大丫鬟将石老太太妥帖安置位上,转头目光直刺堂里哄闹的三人,“像什么样子,闹什么呢,净给外人看笑话。”
见着两个小丫鬟被训斥后安静站回两旁,她满意点头,这才轻飘飘看向赵初杏:“你一个姑娘家的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又什么叫做谁知道里面是不是你姐?”
没有人再阻拦,赵初杏平稳语气,重复了一遍:“不打开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姐。”
“你!”紫衣的大丫鬟气急,“我们石家难不成还有人要害她?然后害怕被发现还专门给她摆个空架子?石家好吃好喝给她供着还供出仇了不成?”
赵初杏反唇相讥:“对,是没有人要害她,但你们的眼睛、嘴巴比刀子还利,比毒药还毒。不然怎么可以逼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
“啪——”,一串珠子猛扣到桌面,石老太太原本阖着的眼突然睁开:“赵姑娘,你要说今天是来接你姐姐归家的,好,我马上就能喊人给你把棺材抬出去。可你现在在石家,在老婆子面前没有道理地瞎说是什么意思!”
也无需赵初杏回话,旁边大丫鬟接话道:“姑娘今天在这里胡搅蛮缠,无非就是想见见赵氏。石家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家,你只要跪下来说几句好话,咱们老太太高兴了,自然什么都好说了。”
“我见我姐姐,凭什么要给你们下跪。”赵初杏简直要气笑,一群害了人的刽子手没有半点羞愧,竟然还敢在秋苹姐的棺材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如果石家都算得上所谓通情达理的人,那大概这个词就该变成贬义的了。
关于赵秋苹到底是怎么死的,赵初杏一刻也不能忘,不然,也就不会有今天早上的事情了。她握紧拳头直接不理两人口中说出的话,大步向中央摆的棺柩而去。
紫衣丫鬟却右移几步,正正好挡住赵初杏前行的道路,她伸手抵住赵初杏肩部:“赵姑娘,看来这膝盖是金贵得很,赵氏不轻易使,如今她妹妹——你也是一样。这是不是叫做骨气?”她轻声细语,好似只是问询些平常问题。
赵初杏却克制不住地生气,胸中怒气升腾,火烧火燎的感觉膈在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直冲天灵盖而去。理智都要烧没,赵初杏一把拽住丫鬟的手:“你们平常到底对秋苹姐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要下跪!”
手上突如其来的剧痛,丫鬟差点怀疑自己骨头是不是都被对方捏碎了,她面色大变:“你们还不来帮帮赵姑娘!”
身后风动,急促的脚步声靠近。赵初杏下意识回头,还没看清身后站着什么人,“唰”的破空响,膝盖后方猛地被棍棒敲中。
“啊——”小厅内一声尖叫,她右腿瞬间失去知觉,立马跌跪在地。赵初杏咬牙,剩下的痛呼尽数被憋回,她根本不愿意在这群人面兽心的家伙们面前露怯,只剩下细小的抽气声,抬头怒目而视:“我不跪,你们凭什么逼我下跪!”
眼见她要起身,丫鬟冷笑一声:“压下去。”
肩上猛不丁被人按下的重力,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被压倒在地,膝盖清脆磕在地面,一阵冰凉。眼前平滑的地面突兀靠近一截,赵初杏几乎可以一点一点数清石头地板的纹路:“你们!我要去县衙告你们——”
“你告啊,你看看衙役来了到底是抓我们,还是抓你私闯民宅。”石老太太高坐堂上,低着眼静静瞧她,只当看个笑话。
“我没有!”赵初杏大力挣扎,腰背挺直却还是被强压着脑袋也跟着整个人身子一起俯下。身后的人没有轻重,一次又一次地磕碰,有细微、麻木的疼痛涌上额头。但更难受的是充血与强烈的耻辱感,她脸色通红,手脚僵滞。
“就凭我代表的是石家,我说有,那就有。”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刺过来,那些仿佛有实感的目光打在身上并不好受。赵初杏起身不能,却还要听着耳旁女子带笑的轻柔声音说:“这不是会吗?早这样不就好了,老太太您看怎么样?”
石老太太手上佛珠子转得飞快,颔首:“不错,这才有那么点规矩,去吧。”
于是面前的丫鬟俯身瞧她,笑问:“赵姑娘,姐姐还看吗?”
赵初杏咬牙,充耳不闻那些难听、讽刺的话语,只是起身,膝盖因为突然的外力刺激走动时还有细微颤抖,她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那副棺柩,直至扑到它身旁。
而没得到回复的丫鬟也不生气,她揉了下疼痛的手转身招呼婆子们,挑眉:“怎么?眼睛瞎的?看不见赵姑娘要干嘛,帮忙打开呀。”
方才按人的两个婆子打着哆嗦靠近棺材,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影响的原因,她们总感觉这里的温度比别的地方冷些,嘴里小声碎碎念着:“赵氏莫怪,赵氏莫怪,这是你亲妹子要开的,不管我们事,不管我们事......”
棺板在三人的努力下推了开来,“嘭——”的一声巨响灰尘都跟着弹起了好几寸,赵初杏甚至不敢伸头去往里面看,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确认什么?
可那些浮在空中的话,她没体会到的悲伤,在这一刻终于落下了。原来赵秋苹真的死了,不是假的,也不是谁的玩笑,她这几天听到的所有议论这件事的话,包括眼前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
她所想确认的,原来也只是这件事的真实性。
黑色的棺木里,柔软的布料铺底,上面躺着一袭素衣好似睡着了般的秋苹姐。
上吊死的人面色并不好看,喉间还有个结印出来的淤痕,可她的面色又很平和。
赵初杏突然听不见旁边人猛然吸气的抽气声,也听不清她们小声碎碎说着什么。只有那些悲伤,让人感到难受的情绪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赵初杏,她感觉自己喘不上来气一般,就像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面或者脚底踩的泥土下面。她想哭,可逐渐清晰的大脑却告诉她不可以,起码不能在石家,不能在秋苹姐面前......
耳旁有珠子被拨动的声响,“断没有哪家媳妇因为孩子没了一头吊死在屋里的,这样的怎么都别想是石赵氏,所以她只能是赵氏。”
像是生怕赵初杏不明白,旁边紫衣的丫鬟‘好心’解释道:“赵姑娘,这样的哪家都不敢要,更别说再进石家的祖坟了,你明白了吗?”
主仆二人的语气并不激烈,话中意思却难听得很。
刚才的屈辱与难堪还历历在目,但赵初杏怎么都无法忍受至亲之人的尸体分明躺在面前,却仍在不停被人用言语侮辱,她深吸一口气:“放心,我还嫌你们石家地里腌臜得很,脏了我姐的安眠。”
石老太太冷呵了声,怎么也没预料到刚才被敲打过的小姑娘,现在竟然还敢突然露出完全没有威胁的牙齿:“那就请你们家尽快,以免待这久了,弄得你们赵家的姑娘难受,到时候还要累得我们家专门上门送人。”她手一摆,“送客!”
赵初杏擦了把眼眶里蓄着的眼泪,终究没让它滴下来。直到走出石家老远,她才捂着胃蹲到了路边,假意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很久没有吃东西,胃里烧得慌才想哭出来的。可是傅勉明明还请她吃了包子的啊......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天下姓赵的那么多,为什么偏就得是赵秋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