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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樾府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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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元祐十七年的最后一天,亦是璋妘二十年来第一次没有在沬都过年。
宫中举办了家宴,上至太后,下至璋伯一应宗亲血脉俱至,她的位置极尊贵,正在璋伯侧,偏居主位。然她看着堂下那些兄友弟恭,天伦和睦景象,只觉骨肉之下,五脏六腑都已错了位。
她是新封的君夫人,有多少人来巴结奉承,她一一应答得体,亦一一回酒以敬。璋伯虽居君位,却素有恶名,反并没有什么人敢贸然上前,不过几位亲近封君敬过便罢。
本就家宴,又是佳节,更有美酒、乐舞作陪,虽有个不近人情的璋伯在上面坐着,堂下人终究也要比素日里更活络欢欣些。他虽不愿与他们浑闹,却也无意在今日多做管束,只静默看着他们的欢愉,偶尔瞥过一眼身侧人。她的碗筷间或动过几次,吃得不多,大约堪堪够熬过这北国凛夜。她似乎是想靠那烈酒御寒,便是无人来敬的时候,也要自斟自酌。至酒过三巡时,他再打眼觑她,她低垂的眉眼近旁已晕开了一片红云。
“你……”她似是被他忽然的开口吓了一跳,猛然转回头来看着他,纵然他已然有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身体不好,不可多饮。”
她用泛红的眼睛直直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从善如流地将手从耳杯上撤下来:“那你先派人送公主回去罢。”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是姜姒,局促不安地坐在她的席位上,远远地看着她,又在注意到他的视线的一瞬匆忙将头低了下去,似乎恨不能钻进地里。
“好。原本宫中女子去留也全可由你做主。”他递了个眼色给斥奴,示意他去安排妥当,又向着她身侧女官说,“玉笄,去盛碗提神解酒的汤来。”岂料话音刚落,那丫头还不及回身,便被她扯住,有些含混地说:“不必了,我出去走走就好了。”
“天冷……”他正要开口去劝,却见她已然撑在玉笄手上站起身来,再多拉扯反引人注目,况她大约也并不会听,便只匆匆改口,命下人紧些准备好裘衣风帽。眼看着由玉笄几个给她披衣戴帽又一左一右搀扶着出去了,才收回目光于宴上。他二人本就处万众瞩目之地,她忽而离席,再热闹喧嚣的场合也会有人注意,只他在此,方不敢置喙造次。
且说璋妘那边,自厅堂后门,由曦珈玥珰两个扶着,并玉笄前后引导护佑,才方出来。只过了一个转角,她便挥开身侧婢子,提裙至无人角落,拊心将方才入腹的东西尽吐了个干净。玉笄还未来得及靠近,见此,赶忙吩咐曦珈去取水,自己则同玥珰快步上前,一个帮她轻拍后背,一个替她挽住低垂的衣饰。
她本就吃得不多,这样吐出来,大半皆是酒。北国的酒她喝不惯,上来比下去更要难受十倍。可好歹,心口那团郁结的酒气,终于是散开了几分。
“夫人!”曦珈端了水急匆匆地快步过来,低声唤道,“且漱漱口吧。”
她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接过耳杯,漱去口中腥酸秽物,拿帕子拭过唇边水渍,说:“烦劳你们了。”
“夫人这是折煞我等了。”曦珈赶忙一揖。
玉笄看着左右眼色,扶起她的手臂,轻声说:“曦珈玥珰,你们两个仔细瞧着将此地收拾干净了。夫人,夜深路滑,还是先挪贵步到那有灯火的地方去罢。”
她没有说话,只任她扶着往前走,抬步前仍不忘回头向曦珈两人一颌首。
她对璋国宫并不熟悉,一是身子还未大好,总提不起力气,二则是她不懂,究竟自己在这璋国的深宫之中,除了如此虚无地活着,又还能做些什么。此刻便也是任由玉笄带着,往那僻静深邃处走去。
“春台宫附近有片梅林,往年宴后君上常与众人同来玩赏,因此一早就已收拾妥了。此时大宴还没散,人都还拘在席上,梅林应当正是最清净整洁的去处。夫人可去那里走一走,一可权作散心,二也不失规矩。”玉笄一字一句,说得利落清楚。
“好。”她低低答了一声,又问,“往年大宴,到几时散?”
玉笄想了想,答道:“夫人无需心急,少说,怕也还要再一个半个时辰的。再加上那些个酒醉浑闹的,到园子里就更晚了。”
“嗯。”她暗暗记下了时间,眼见着便是那园子了,复又慢慢撤开手,对她说,“你且回去告诉璋伯,我自己在这里走一走,叫他不必派人来寻。”
“这……”玉笄迟疑了一下,正要再劝,见她已轻轻敛眉摇头,便知自己已不能再开口,只好再躬身劝了几句谨慎小心,便守在园外,见她自己转身一步步进去了,才下了决心,回身往春台宫去。
她终于得了难得的清净。这园子里果然如玉笄说得,收拾得清晰雅致。恰白日里下了一场大雪,园中只一条小路清扫了出来,枝上树下,俱是一片蓬松的白,映着间错的灯盏,又有着微微曳动的暖光。
园中各色的梅花,似乎当年植得颇为洒脱随意。有人爱红梅浓艳,有人爱白梅清冷,更有腊梅娇俏可人,偏这里却是混种在一处,各色的花儿,开得俱是明媚鲜妍。扦插得也并没有什么规矩,几处稀疏,几处茂密,加上还有山石堆砌,反更添了几分自然意趣。
可惜她并没有什么心思去看着景色,自进了这园子,她心口那才纾解开的一股气,似乎便又淤塞住了,堵在心口,叫她怎么也喘不上气来。方才呕吐时的酸涩也泛上来,逼得她眼底溢出两行清泪。她赶忙拿帕子拭了,眼泪却像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样,不住地往外流。她不敢使力,因今日脸上妆容复杂华丽,太容易叫人看去端倪。可眼泪如水洗,又怎能丝毫无损那矜贵脂粉。她看着帕子上那点点晕开的胭脂,拧眉低头站在那里,几乎再迈不开一步。
可她终归还是要走下去,便是为了去补一补这一脸残妆,她也得继续走下去。
可眼泪仍在止不住地流,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混乱了她的思路。丝履罗袜早叫雪水浸透,她竟丝毫不觉,直到一头撞在那枝杈上险些戳瞎了眼睛,她才骤然一惊,慌张撤开两步,却不知一脚踩在了何物上,那样不牢靠的一点凸起,让她结结实实地跌在了那雪地里。
那一瞬,她是几乎就要放声大哭的,呜咽已经到了嘴边。
可她不能。
她是君夫人,她是秦氏的女儿,她不能那样懦弱任性地去哭。
但她终究,也是个人啊。她坐在那冰冷的雪里,低着头,咬着唇,死命用手掐紧了自己的腿,睁大了双眼,看着那眼泪啪嗒啪嗒,断线的珠子一样砸在裙上,许久,许久,都不能从紧锁的咽喉释出一口浊气来。
指甲嵌进了肉里,唇齿溢出甜腥,她满脑子都是两个字:不可,不可……不可落泪,不可哭泣,不可像这样失仪地坐在雪地里……
站起来罢,再难她都站起来了,这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她这样默默在心底斥责自己。
然而终于当强忍下一切,拼尽全力地把自己拽起来后,脚脚腕却是骤地一痛,疼痛似是一杆长枪一下刺穿了她的天灵,她闷哼一声,腿上一时脱力,便又重新跪了下去。
“啪”,一只大手,适时地支撑住了她的手臂。
她一惊,赶忙用另一只手胡乱抹去脸上无尽的泪水,叹了口气压着嗓子说:“璋伯,玉笄她……”
岂料她还没说完,对方已开了口:“嫂嫂,可还好?”
她听着那陌生的称谓,陌生的嗓音,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便挣脱开他抓着自己的手。可脚下仍旧吃力,只不过是换个倒下的方向罢了。
幸好,那人反应倒是极快,又一次地出手搭救了她。
“嫂嫂万务小心些,这林子茂密,万一叫枝杈划伤就不好了。”
璋妘这才算是摇摇晃晃地站住,快速打量了对方一眼,那人看来是个面善的,方才在席间见过,只是她今日时觉头晕目眩,一时记不得他是谁。不过那男子年纪看来与璋伯相仿,个子很高,但身体细弱,眉眼间满是书生之气,身上衣袍虽也是用料名贵,但乍看倒是颇为素雅。她于是迅速冷静了下来,向他颔首示意:“多谢樾府君出手相救。”
那人面上毫不遮掩诧异神色:“嫂嫂好记性。”
她不过抿唇微笑,并未多做解释,只是问:“大宴已散了吗?”
樾府君摇了摇头:“尚未。”复又左右瞧了瞧,旋即一笑,说:“大约是我与嫂嫂都是性好僻静的人,不料躲清净竟躲到一处来了。”
她应着他低头轻笑了笑,又听他问:“嫂嫂可是方才摔坏了哪里?”
她在裙下暗暗动了动脚踝,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幸而这次她心底已有了准备,不至像方才那样脱力摔倒。只是看她的神情,樾府君已然也可以猜出几分,便说:“我与嫂嫂俱是图清净,眼下身边没人,反倒生了不便。不若嫂嫂先在此间等等,我命下人去叫医官来。”
她心下想了想,确也只有这个法子,便轻轻点了点头。得了她的允准,他方给身侧贴身的小仆递了个眼色,那少年也心领神会,立时一揖,往外快步而去。
他又再问了两句,终于扶她一点一点挪到一块石头前,拿自己的衣袖帕子擦拭干净,方扶她坐定,自己则退到了一步之外,倚在假山石上站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搭着话:“嫂嫂与兄长大婚,本该备上一份大礼的。只恨听到消息已是在半途,故而只能草草制备了些薄礼。还望嫂嫂不要怪臣弟唐突,日后必然还要补上一份厚礼才是。”
“今日出手搭救已是樾府君大礼了。”她笑道,“只是不知,樾府君是特地到尧都来过年的吗?”
他想了想,才说:“我虽万分敬重兄长,也知他在尧都艰难。可恨我这身份,却是远离尧都方对兄长大有裨益。因此,此地我已是几年不曾回来的了。只是年岁久了,太后难免挂念,今年连发三道诏书至樾府,不回,怕是不孝。况又听说兄长初婚,既为臣为弟,自然要来庆贺的。”
“蘅浦君和玶原君也都是这样吗?”她问。
“煐他……”他顺口答道,又忽而想起来什么,忙说道,“哦,即是玶原君,他年纪最小,封邑也最近,太后又极重他,因此他是常回来的。只是珇性子清冷些,最不喜尧都这些波谲云诡,权势攀扯,自得了封邑便极少回来。像今年我们三人齐聚尧都,怕也是多年未有之事了。”
“如此说来,我倒算是颇为幸运了。”她如此说到。
樾府君闻言,面上含笑,说:“嫂嫂之于璋国,恰似紫微星现,乃家国大吉之兆。如今尧都渐趋稳定,我们方能回来一聚。去岁北地多旱,数生饥馑,恰今日瑞雪,可知明年必是丰年。此是璋国之幸啊。”
她听着他那一番道理,不由勾唇:“樾府君真是能说会道。”
他歪在山石上,摆了摆手:“谬赞了谬赞了。嫂嫂既已是一家人,便无需见外,叫我韬便是。”
她笑笑,并无意这样开口唤他,恰此时,正见那灯火尽头渐渐现出一个高大人影来,她眉心顿了顿,扶在身侧枝杈上单脚站了起来。樾府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亦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影,上前迎了两步,简单垂首行了礼,道了声:“君上。”
璋伯并未说话,只是站定在他二人之前,静静垂眼看着她粘了一层雪花的裙摆。
“夫人适才摔伤了脚,不好走路,我已叫阿镡去请医官了。”韬解释道。
“孤知道。”他沉声应道,又看向她,“此间不是看伤的地方,孤送你回去。”
她眼见着他一步步走近,反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说:“叫玉笄她们来扶我就好。”她并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到他那里去的,可既然他已然知道了,支会下人来就是,又何须他亲自到此。
“怕你伤了筋骨,那些丫头手上乏力,恐再误了你。”他站定在她面前,看着她抿紧的唇,补充道,“孤抱你出去。此间路窄,肩舆就在园外。”
她微微蹙眉,迟疑了一下,终究是缓缓转了身子,先向樾府君褔身拜谢告辞,这才转向璋伯,未曾说话,只略点了一下头。璋伯别无二话,径直抱起她,大步往园外而去。
“大宴呢?”她叫夜风迷了眼睛,闷声说。
“斥奴可撑持一阵。”他沉声应道。
他既已都安排妥了,她自然再无话说,只恐面上妆容凌乱,便将头微微歪向暗侧,避着路旁灯火。
他大步流星,很快出了梅林,将她安置在一乘肩舆上,自己却并未向春台宫去,反也上了另一乘肩舆,同她一道往潜羲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