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意外 ...
-
顾歧生把车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伸长手臂揽过副驾上的莫折，凑上去亲了下他的脸，又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指间细软的黑发被冷气吹得微凉。
“外面太热，在车上等我，马上回来。”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蛊惑，顾歧生看着逐渐红了脸的莫折，得逞一般笑出了声，在报复性的拳头挥出来之前迅速下了车。
莫折泄气地轻捶在座椅靠背上。
他摸了摸被顾歧生亲吻的脸侧，想起昨晚的翻云覆雨，顿时像个喷发的火山，将自己从头到尾都烤得熟透了，似乎头顶都冒起了烟。
直到他把脸贴到冷气出风口，那股羞耻的热度才慢慢降下。
*
顾歧生接过散着甜香的巧克力冰淇淋杯，心情很好地正要转身往回走，却听见了一阵刺耳纷杂的尖叫。
如同跨越了千年的时空，一股没由来的恐慌在那个瞬间残忍地侵袭了他的全身，又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将他心中燃起的热意尽数抽离。
他呼吸一滞，浑身颤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在大脑作出反应之前，便不管不顾地丢下手中的东西奔向马路对面的莫折。
时间似乎都流淌得缓慢了些，顾歧生看见一辆横冲直撞的大型货车，朝着莫折所在的位置速度不减地驶去。
“不要——！”
顾歧生绝望地睁大了眼，嘶吼着声音喊道。
不要，不要，不要……
他在心里疯狂地哀求着。
不要死……
不要死！
但下一秒，他就看见自己那辆车被撞向一侧的墙，货车挤压着它翻了车，发生了爆炸。
应该是有声音的，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可顾歧生却是一阵失神的耳鸣，被爆炸波及后掀飞，倒在地上，血红的双眼中不可遏制地涌出了泪水。
*
再次醒来时，顾歧生没能睁开眼，似乎被缠上了纱布，右眼钝痛。
鼻腔间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令他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医院。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左手手背冰凉酸胀，是在输液。
不是梦。
不是梦……
顾歧生鼻尖一酸，心脏抽搐，蒙眼的纱布被止不住的眼泪浸得潮湿，粘在他的皮肤上，仿佛在无声地提醒——莫折死了，他还活着。
病床上的人蜷缩起来，泣不成声。
守在一边的金茹被他的动静惊醒，连忙欣喜地起身察看。
“歧生，你醒了？”
顾歧生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听见母亲关切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他在哪。”
他的嗓音嘶哑，长久的昏睡让他变得无力，金茹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想到莫折惨不忍睹的结局，心疼得几乎要窒息。
她的手撑在床边，攥紧了病房统一的薄被，屡次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的孩子这样残酷的事实。
顾歧生喜欢莫折。
她知道。
她知道，但从没有和顾歧生谈过，因为这是他的人生。
一个母亲养育孩子，只愿他善良平安，不会插手他的幸福和快乐，可是她也没想到，尽管自己做到了开明，顾歧生却仍在幸福的起点就遭受了人生至暗。
金茹竭力定下心神，轻声回应顾歧生：
“小折他……已经被接走了。”
被接走了……
顾歧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右眼渗出血来，却感受不到疼。
雪白的纱布上一抹鲜红，金茹吓了一跳，心急如焚地冲出病房喊护士和医生。
顾歧生在一片黑暗中，一遍遍地描绘莫折的脸，俊朗的、恣意的、青涩的、温柔的……最后定格在那张，愠怒的、含情的面庞。
他再也看不到莫折了。
胸前的病号服被死死地拧着，心如刀绞，也比不上此时此刻的无助。
*
三天后，顾歧生出院回了家，把自己锁在房里，连着五天不吃不喝。
金茹和他的父亲顾承风似乎发生了争执，在一阵器物摔碎的声音之后，顾歧生摇摇晃晃地起身，打开了房门。
金茹几乎是喜出望外。
过去几天顾歧生放任自己变得颓废，金茹在门外只能听见他说“不吃”、“不喝”，什么办法也没有。
她无视同样有些愣神的顾承风，几步走到消瘦了许多的顾歧生身边，柔声问道：
“是……是不是饿了？妈温着粥呢，我去给你端，你、你眼伤还没好，别一直站着，来坐下等。”
金茹边哭边笑，尝试带着顾歧生走向沙发，顾歧生没有抗拒。
顾承风本在气头上，看着一声不吭的儿子缓慢地挪动脚步坐了下来，身形高大却面色苍白，嘴唇干燥，终是流露出一丝不忍。
他叹了口气，转身去倒了杯温水。
接下来的日子，顾歧生表现得异常配合，只是依旧沉默，不再笑了。
一个月后，他的右眼眼伤差不多恢复，但视力大不如从前。他戴上了黑色眼罩，对顾承风和金茹说：
“我回一趟江阳。”
江阳，他和莫折生长的地方。他们在江阳一中相遇，在情窦初开时别离。
如果莫折没有来源州，如果他没有带莫折停在那里，如果他没有去买那个冰淇淋，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
莫折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在遥远的城市给他打电话，不厌其烦地叫着他的名字。
没有如果。
顾歧生拒绝了金茹让司机送他的提议，坐上了高铁。
窗外向后飞逝的水泥建筑和稀疏的树木让他情绪上涌，他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点开莫折的微信头像。
这一个月来，顾歧生习惯性地在这里倾诉，从最初无法收到回应的失落和痛苦，到现在满腔的麻木和思念，他执着地想要见到莫折，哪怕是一块冰凉的碑。
顾歧生抚摸着屏幕里莫折的头像，退到聊天框，开始打字。
【我好想你。】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想你，就会去见你。】
【无论你在哪里。】
【听莫珊说你现在住在海边，海风会不会太干了？晚上天黑，你会不会害怕？】
【我知道你喜欢，但你怎么不等等我，就自己一个人去看日出日落了。】
【我们之前约好的，要一起爬山，一起看海，一起等一场大雪，在雪中拥抱，你是不是都忘了。】
【等我找到你，不把我哄开心了，我可不会原谅你。】
【但我很好哄的，你抱抱我，我就原谅你。】
【你抱抱我，莫折。】
【莫折。】
【我想你。】
【好想你啊。】
【我去陪你好不好。】
顾歧生重新闭上眼，面朝着窗，任凭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
八月的江阳比源州的气候要舒适很多。
顾歧生走在熟悉的步行街道，右眼被遮挡后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常常被人从右侧后方或轻或重地撞开。要注意行人或车辆的话，必须要大幅度地扭过头去，可又会因为顾不上左侧而时不时出现意外。
再次被突兀的喇叭声示意之后，他靠着护栏慢慢蹲下，缩成一团，像个走失的孩子。
他颓丧地想，莫折，来接我吧。
来接我吧。
我需要你。
没有人回应他。
顾歧生就这样埋着头，直到天色渐暗。
一双白色帆布鞋出现在他身前，莫珊安静地垂首看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顾歧生站起身，不出意外地感到眩晕，扶着护栏缓过神后，对莫珊点了点头。
莫珊注意到眼罩，和那只泛着血丝的左眼，她没再说话，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顾歧生抬脚跟上。
夜晚上山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顾歧生不在乎，坚持送莫珊回了家，然后来到那座山脚，往上走去。
世代生活于此的村里人大都在山上选一处地方修墓，爬上山头，就能望见另一边的海。
莫折一家祖辈其实就在半山腰，不高，但莫珊说他的墓之所以在山头，是因为他年少探望逝去的姑姑时，就跟着表哥爬到了那里。
那天他感受着海风，说：
“死后能在这样的地方日夜看见海边的风景，守着日出日落，其实也挺浪漫的。”
顾歧生想象着那时的画面，在心里责怪他：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一个人不算浪漫，两个人一起，才叫浪漫。
山上很黑，又很寂静，只有顾歧生用手机打着光，踩踏在石阶上，发出沉稳的脚步声，这样的环境实在不是很美好。
但他想着莫折，心里又很期待。
今天有他来陪着，莫折一定也很开心，他们可以一起等日出了。
快到山顶时，海风裹着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传到顾歧生的耳朵里，他加快脚步，心脏开始跳得快了些。
站在山头，顾歧生望着漆黑夜空下的海，海岸的一边是人间灯火，另一边，是能吞噬一切的无尽深渊。
他按照莫珊给的位置，终于找到了莫折。
顾歧生关掉手中的光源，久久地伫立在那儿，看着黑暗中的墓碑。
他有很多话想跟莫折说，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连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只是傻傻地站着。
那个他闭上眼就能看见的人，现在是一块石头，就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告诉他，莫折不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歧生提起手中的袋子，沙哑着声音说：
“莫折，陪我喝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