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入海z》江雨知

1、C1

　　雅礼私校礼堂。
　　贺枝妍穿着一双红棕色乐福鞋，黑色长筒袜和校裙，实在是糟糕的搭配审美。
　　少女修长圆润的双腿交叠，裙子褪到了膝盖之上，露出了长筒袜渐变的边沿，以及些微粉白色的大腿肉，半靠着椅背，姿态休闲。
　　礼堂冷气不足，她之后又把校服外套搓成团抱在肚子上。
　　一旁女班主任斜眼了她一下。
　　本岛女郎人到中年，逝去世纪的光辉贮存在她们不经意的轻慢神态中，可惜存折吃紧，弃绝育儿买衫度假的生活，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只能来私校打工。
　　贺枝妍心道，看什么看呀。
　　学校里的老师大都不喜欢她，毕竟她是来历古怪的暴发户。

　　礼堂最明亮的灯光下正站着她的好闺蜜。规规矩矩的深灰色小礼服，曲线半点不显。黑色卷发在镁光灯下莹莹发亮。
　　秦雪一上台，那些原本翻着习题册和英文资料的男仔都情不自禁地抬头了。
　　清贫、清高、勤奋、难以置信的美貌、封闭的个性。
　　据说家里人都是大陆佬，所以秦雪的粤语显得生涩，好在足够淡定，清婉的音调缓缓流出。
　　有些冰美人的韵味。贺枝妍现在带着审视陌生同辈的眼光打量秦雪。
　　说真的，她第一次发现好友身上这些突出的特点。所以还是距离产生美，她之前可是觉得秦雪一般般呢，是个沉郁的淑女，自己好多啦，活泼可爱又乐观，又比她家有钱……

　　另一位瘦高的身影踏上讲台，打断了贺枝妍的浮想联翩。
　　“老师同学下午好，我是林佳祁。”
　　林佳祁，这个名字蹿过她的脑海，紧接着是从林家别墅三楼，被高空抛物的昂贵皮带——上头镶有纯银字母Q，它重重砸在花园的葡萄架上，然后挂住了。
　　上周傍晚，西晒的日光照在淡淡鹅黄的别墅外墙上，嗖的一声，她还以为是一条黑色的蟒蛇从天而降，吓得拔腿就要跑。
　　紧锁眉头定睛一看，发现正是自己买的皮带——在上午意外收到了林佳祁的生日宴邀请，下午立即翘课，顶着烈日在中环来回穿梭，精心挑选的皮带。
　　她抬头向三楼的露台张望，林佳祁的俊脸难得显得失态，貌似十分意外她没有离开。惊讶的样子，仿佛她是他家花园里的一朵大丽花。
　　而她，一时间收不住自己的愤懑，朝着她的同桌，竖了一个大大的中指。
　　林佳祁用唇语说了些什么，她没有看懂。
　　之后露台上的美少年朝着她后方的位置望去，猝然离去。
　　最后的印象是他冷硬的下颚。
　　贺枝妍转身，看到一辆破旧的灰色宝马缓驰而来，流畅地滑入停车位。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青年，样子玉树临风，和林佳祁如出一辙的白皙皮肤，在日光下更显得刺眼。气势有些逼人。
　　男人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利落地踩上一旁的长条木凳，伸长手臂拿下皮带。
　　理顺了递给她，一边说道，“你是贺律师的女儿。佳祁的同学？”
　　贺枝妍心绪烦躁，闷声说了句“谢谢”，无视他的提问，非常失礼地，直接小跑离开了。
　　她只身一人寻了个清净处。浑身湿腻的汗水，微风骤起，混着青草池塘的夏日生息，她为自己的青春扼腕……第一场少女情事就这样？
　　话说那个男人是谁，林佳祁还有个哥哥吗？

　　回过神来，看见林佳祁穿着一身人模狗样的西装，领取化学实验的金奖。
　　他一向低调，拒绝了校刊的登出和记者访问，卖掉专利之后只接受学校的颁奖表彰，接着又拒绝了校内演讲。
　　在同辈心中留下了沉默、冷淡、天才、贵族的神秘印象……

　　只有她知道，同桌的个性一点都不冷酷，反而非常温柔细致。
　　偏偏越细致的人，对他人的排斥便越深，越不易察觉。凭着他待自己一向温柔，便自以为和他交好。
　　这无非是同桌的情谊罢了？
　　挺拔镇定的身影，大部分时间在伏案书写、阅读。或撑着手臂苦恼，或胸有成竹地奋笔疾书。
　　贺枝妍有时听课神游天外。神情恍惚地想，自己仿佛坐在半山的一家精品咖啡馆，狭小的窗户外天高云淡，看不见熙熙攘攘的本岛路面，同桌像是冷冻的雕花卡布奇诺，是她生活剧变后的清醒剂，瞻望上流生活的万花筒。看一眼就身心愉悦。
　　曾经生活过的遍地污水的小巷，赤贫而腥燥的人群，细密的不堪的记忆。在看向他的一刻收束消失。
　　明明只是胳膊肘偶尔相碰的同桌，但是贺枝妍心思非常不纯地，暗自藏匿了夫妻同床共枕的遐想。

　　他会耐心地给她讲题，耐心地纠正她古怪的英文口音。在她看着他做题看到出神的时候，皱着好看的眉毛，用签字笔轻轻戳她的手指，那微弱的痛感和刺激时时重现……她一开始是为了他而学习的。

　　颁奖人是秦雪，俊男靓女十分养眼。
　　台下的男孩女孩多多少少有些嫉羡，学校这个小天地，捕风捉影的八卦都会被放大，滋润敏感易逝的青春。
　　真不巧，贺枝妍正是传闻里三角恋中不堪的那一位。
　　那日的夜晚，她一个人枯坐在溪水旁的岩石上，小口喝着人生第一杯酒，正感叹林佳祁他家好大好有钱的时候，遥遥看到逃离人群的男孩，摆脱哄闹，迫切而狼狈地穿过小树林，来到石亭下，和一位女孩轻轻相拥。
　　她坐在他怀里。
　　而那个女孩正是秦雪。
　　贺枝妍的第一次爱恋就这么毁了，而且毁的颇有戏剧性。
　　如果她没窥探到这月下唯美的一幕，眼前的画面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她也不会在在大庭广众之下，精神错乱地猛然站起——
　　随着她起身，座椅在木制地面划出了“刺啦”的尖利声响，一时间空气尴尬地凝滞了。
　　林佳祁眉目间闪过一丝诧异，望着台下的她，又皱起那浓眉，幽幽望着贺枝妍，仿佛在问她玩什么花样。
　　真受不了，受不了他清高又淡然的模样。明明很厌恶，却只会皱眉。
　　可以当面拒绝我呀，可以发短信拒绝我呀，为什么要趁人不备高空抛物呢，皮带可贵了！

　　几百双眼都盯着这个奇异的耸立的女同学。
　　假装身处一片荒凉的草场，四周除了干涩的风没有其它任何人。贺枝妍懊恼地闭了闭眼，披上皱巴巴的外套离开了礼堂，脚底生风。
　　林佳祁盯着不远处的地板，心底有些好笑，抬起话筒，继续方才的未竟的简短感想：“不管是学习、实验还是生活，耐心和清醒是最重要的，无论什么难题，都不要被一时的激情冲昏了头。事在人为，问题总会解决的。”
　　说完林佳祁把话筒交给秦雪，走下台到班主任面前请假。俊朗的面庞低垂，矮着身把礼仪做足。
　　班主任一向偏爱他，欣然答应。
　　从幕后离场，没人察觉林佳祁是要去追那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同学。

　　贺枝妍走出来以后恢复了清醒，实际上不清醒的只有站起来的那一瞬。
　　她扶额叹息，小贺呀小贺，什么时候才能沉稳一些。
　　现在有些无所事事，但又不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别墅。贺枝妍坐巴士一路到了终点站。
　　下车后就是另一个世界。

　　与此同时，林佳祁坐的士去半山别墅区。司机打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瞥见乘客怀里揣着的瑞士莲巧克力。宽大的手掌浅浅护住包装袋，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略显颓唐，再往上看，一副好俊俏的面庞。
　　司机大叔一脸了然，“哄女友啊靓仔。”
　　正绕过街角一棵苍郁的大树，车辆顺山势转弯向上，林佳祁目光随着景物游移，声音清晰低沉，“不是女友。”

　　半山地价俨然依照山形金字塔排布，贺岩铭乃是本城大状，财力颇厚，却和小商小户一同在低山处攒聚。
　　林佳祁见过贺岩铭几次，犹记得此人极爱清静，出手也不含蓄，猜想他在这处定居原因无非两个，其一是要顺着那半路进门的成日闲不住的虎妻；其二大概是方便跑路。平步青云不知脚下多少尸体，其背后势力黑白混杂，圈内气候变幻诡谲，刀锋利刃无处不在。
　　本埠大律师可是高危行当。现如今风云暂歇，贺岩铭尚在林家羽翼之下。
　　然而他并不太感兴趣。
　　算起来，还是家里兄长要他多照看贺姓女儿，虽然也只是大人们谈闲话时的客套，随口一提。
　　但他确实不想同大哥生出不必要嫌隙，事事上心。
　　当初林佳祁提前得知贺枝妍要插班，便去班主任那处通融，要她做同桌。办公室内，中年女人抬一抬红边框眼镜，无奈道，“又是你们家安排的转校生？这位还需你亲自照看？再这样我还教什么书呀……”

　　林佳祁百无聊赖地回想着，当初第一次看见贺枝妍，那张天真无虞的脸。轻轻按了响了贺家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