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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孙淑芬嫁给刘柯俭的时候不知道他不喜欢她么?
知道的。
刘柯俭家境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是他本身争气,一身的学问,头脑又聪明,是十里八村都有声望的数学先生。
人又好看,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头一次见把眼镜带的那么精神的人,陈老师都不如他。
所以就算明知道不喜欢,明知道这远近闻名的刘老师很有些女人缘,她也愿意了。
就这样了。
想着反正老人应允了,婚也结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以后操持好家里,好好对老人,生几个孩子,总能看见她的好。
所以欢天喜地的嫁到了刘家,嫁给了电影明星一样的教书先生。
然后呢?
确实操持家务,确实侍奉老人,也确实生了几个孩子,五个。
可是啊可是,小五出生后那教书先生就走了啊。他们说他跟个女老师私奔了,她看着怀里找奶吃的小五,满心不相信。
先生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不可能的。
那女老师她见过,弱不禁风,白的像死人,身体也不好,痨病鬼一样见天的咳。
哪里好?
她一边喝骂祸害鸡崽的小二儿,一边心里嘀咕,那妖精哪里好?
当先生风尘仆仆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她险些站不住。
她就知道,先生怎么会走。怎么会就这么抛下一大家老老少少,尤其是,怎么会跟那个妖精走。
先生喊她名字,喊的她眼眶有点热,像被灶熏了似的。于是她赶紧把小五拉过来塞进先生怀里。
拉,虽然不太稳,但此时小五已经会走了。
五个孩子里,小五是最像先生的,眼睛又黑又圆,水汪汪一眨一眨,透着那么股机灵劲儿。
他也真是喜欢小五,抱在怀里舍不得放,老闺女老闺女喊个不停。
献宝一样,她上前两步,赶紧出声示意生了这么个宝贝的在这儿呢。
“五儿还没取名字呢,我学问少,没敢,你给定一个呗?”
“唔……不急,等我去陈先生那里求个字,不能马虎,是吧我的老闺女?”
屋外阳光刺眼,照的屋里都是一片白花花,模糊的感觉这一年什么都没有变。
先生没有不辞而别,村里没有风言风语,她依旧腰板挺的直直的,队上谁干活都没有她快,谁工分都没有她多。
先生回来了,能在秋底腌点白菜,够一家子吃一冬。也能给小二儿买双布鞋,见天儿的跑来跑去,脚上那双烂的都露脚指头了。
掖了掖耳后的碎发,她又开始盘算,我得弄点菜,先生怕是饿了,再烫点酒,对,孩子们,得把孩子们叫回来……
“晓字辈儿……兰字儿最好。君子淡如兰呐。”
陈先生拿筷子头沾了酒,在桌子上划拉个字儿,抬头问先生。
“老刘,你看这个咋样?”
先生正把肉嘟嘟的小五托在怀里逗弄,已满周岁的孩子,不轻了。他都已经出了点汗。头也不抬的回答:
“君子如兰……好啊,好!”
孙淑芬是听不懂的。
什么君子如兰。
是兰还是蓝,还是岚,她都不清楚。
只知道先生爱花,爱那个文艺劲儿。初结婚时家里是有一盆儿花来着。记得叫什么……君子兰。
对,是这个名。
姨婆家四姐见过世面,说那花可贵了,南方坐车来的呢。先生宝贵的不行,向来是自己亲手伺候,她从来都不敢动。
后来先生走了,什么都没带,独独带走了那盆花。
可是这次回来,怎么没见带回来呢?
是养死了吗?
还是……还要再走?
孙淑芬看着炕上背光喝酒的两个人,思绪一会一翻。在小五的咿呀声中,一颗心沉了又沉。连先生喊她烫酒都没听到。
她说不出当先生又一次走了之后,她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可能是已经想到了,也可能是不在意了。日子久了,他回不回来,这个家有没有他,也没什么区别。
要非说有什么区别,也就是先生教书的那点工钱。可是啊可是,先生这样的风评,学校哪里还会让他回去,再带坏了孩子们。
更遑论她们传他就是长得白净,其实个人生活乱的很,早染了什么不干不净的脏病,女人看见他都要绕着走。这前村后屯的几百口人家,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
日头下沉,她盘腿坐在炕沿上,一下一下拍着怀里睡着了的小五,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情绪。
只知道菜是腌不上了,小二儿的鞋也买不上了。过年又得吃烤土豆蘸大酱,几个孩子怕是又要哇哇叫。年年都是这样过,她也觉得对不住孩子们。
对的,她只想到这些。
跟每天磕磕绊绊的日子比,跟空空的粮缸比,村里人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先生在不在,也没那么重要。小话儿从村头传到村尾,从先生风流到她有毛病逼得先生去风流......说什么的都有。
初听到的时候,她气得心悸发抖,头疼到瘫在炕上起不来做饭。可孩子们哭啊。五个孩子在地下齐齐站一排,各个低眉垂眼,各个眼泪汪汪。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都是心头一块肉。日子还得过啊。
没爹不还有妈呢么?有妈就不能让他们饿死。男人是自己挑的,孩子是自己生的。这日子,也得是自己捱。她倒是不懂什么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只是要活下去,要把这几个孩子养活、养好了。这几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再难还能难到哪里去?
于是孙淑芬看开了。剪了姑娘时就开始留的一头长辫子,换了二斤白面。发狠没有掺黄面,硬是烙了一锅白面饽饽。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不年不节,怎么就吃上了细粮。
老电灯昏黄,四方桌紧紧的挤着五个孩子。桌子中间摆着一大盆热腾腾、软乎乎的白面馍馍。孩子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先动手。几个小的不敢吱声,还是大丫忍不住问:
“妈,今天咋吃白馍馍了?”
“吃就吃,问那么多干啥?你妈没能耐让你们都读书上学,没能耐给你们买汽水雪糕,吃顿白面还不行吗?”
“行行行!我就不爱上学!”老儿子,眼珠子,小二儿混不吝,急不耐的身手抓馍,“妈,我到岁数就去厂子里,当学徒也有工资,我都打听好了,以后我天天让你吃白馍馍,天天给你买汽水!”
“真是妈的老儿子,吃吧都,吃饱喽。”
姐弟几个欢呼雀跃的上手,一盆子馍馍瞬间下去一半。二闺女小心眼,拿着一块就往怀里塞,留着晚上吃。结果被烫的哇哇叫,胸脯子都红了一片。其他人笑的前仰后合,嘶哈着往嘴里塞,一口都等不得。
一片热闹里,孙淑芬抹了抹眼角。也不是啥事,也不是不能活。就当那人死了吧,横死的,就当自己做了寡妇,也没啥,真没啥。
还是有啥的。寡妇也有寡妇的不容易。
自打赖三儿频频在她家门口过,她就多了个心思了。流言蜚语灭不了,也不能再添啊。
一开始她还能客客气气,本分对答。后来他再嬉皮笑脸,她索性当着他的面,栓门上锁,半个字都没。
架不住他赖啊。街头街尾的嫂子好啊,心疼嫂子啊,刘柯俭不是东西啊,好女人不珍惜。
咋?我咋知道嫂子好?那你就别问了,反正我就是知道。
她在院里,只用一双耳朵,就想得到赖三儿那口黄牙,那副摇头晃脑的得意样子。想到恶心,想到想去撕烂他的脸。
可她出不去。她一闹,辩驳起来更是说不清。赖三儿一定有更难听的,虽然乡里乡亲住着,但哪有相熟的,所有人都巴不得多点她的笑料,饭后坐炕上纳鞋的时候扯一会舌,哪里有人会帮她。
这一刻她软弱了,背抵着早已斑驳生锈的藏青铁门,滚出连串的眼泪疙瘩。她们孙家人,个顶个的大眼睛,双眼皮,眼泪疙瘩都比别人大些。掉进土地里,嵌出个泪窝窝。
“妈,你让开。”一抬头,老大拿着刨土豆的起子,叉腿愣生生站在她面前,红头胀脸,低着头,缩着下巴,牙咬的死紧。十几岁的小伙子正变声:
“我弄死他!”
一句话,就让孙淑芬险险掉了眼泪。家里没个男人,有些事终究是打掉了牙要往肚里咽的。老大生在家里光景最好的时候,长在一年不如一年的时候。受的委屈随着年纪一起长,这几年的风言风语,其实他都是知道的。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啊,这造的是什么孽,要受这些。
“放下,逞什么能!”
她抢上前,揽过老大,抱在怀里:“让他闹,咱们脚正不怕鞋歪,好好过咱自己的日子。”
发顶毛茸茸,她看不到老大的脸,老大也没个言语,她开始急了:
“听到没?”
好半晌,怀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她揽着大儿子,揽了好久好久,心底五味杂陈,那个该死的男人在,该多好。老大懂事却倔,为着她们家的事,已经暗着打了好几个差不多年纪、嘴巴碎的孩子。还凿了五婶子的窗,五婶子站在门口骂了许久,她只当不知道。私下里也告诫过老大,但孩子大了,深深浅浅不好把握。半大小子,她实在是打不动了。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过了能有半个月,赖三儿死了。
死在自家炕上,饭桌子旁边,脑袋被空酒瓶子敲成了血葫芦,瘪了一大块,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黄面馍。
发现时,下酒的一小碟酱油已经干了,在脏兮兮的破碗底,留下一圈褐色的印子。人也干硬了,比黄面膜还硬。门关的好好的,屋里却是翻了个底朝天。来的人谁都嘀咕,这赖三儿,兜比脸都干净,就是抢钱杀人也排不到他啊。费了大劲,屁都捞不着,搁谁看,这买卖都不划算。
小村子出大事,死了人了啊。村长亲自走了8里乡路,请来了派出所的同志。
警察穿着崭新的皮鞋,在逼仄的小土院儿站定,把整条街的人都喊过来站了一排,问了个一溜十三遭,就是一脚都不愿意踏进赖三儿那个脏兮兮的屋。
问的浅,也问的快,流犯做的呗,就是没长眼,对象没挑好,走了个空。
结案了,村里来个说得上话的,帮着注销身份,没亲没故的,连个借力的都没有。
边走边嘟囔,县城边上还有这么个村儿,也不偏,咋就穷成这样......
村长点头哈腰陪着笑,一路送上了摩托车。
回过头来,喊着几个壮年的汉子帮忙给赖三儿穿衣服。再不受待见,人都没了,装老衣服得穿上,要不过不去桥,好歹得把人殓了。
孙淑芬也在场,他们原本就是一条街的。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下午四点多的日头,阳光不晒,却很晃眼,晃得她眼晕,晃得她头晕。
从脚底心往上的凉,凉到心脏不过血。
没人跟她说话,没人留意她,也没人提到她。她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老大,介于少年和成年的肩膀,不宽厚,却有力量。前一阵某天下黑踉跄着进屋,魂不守舍,随即高烧,躺了两天的老大,吓着了眼底青黑,她连烧了两天据封码叫魂儿的老大。
屋里七手八脚的给赖三儿穿衣服。好容易从柜子低下掏出来的,也不管是不是一套,只要是一件儿就行。
也不知死了多久,硬的胳膊腿儿都不会回弯。三五个人硬是没给他把衣服穿上。最后还是李大胆儿,骂着瘪犊子活着拖累人,死了还要麻烦人,把胳膊腿儿嘎巴嘎巴踹折了,才囫囵套上衣服。
孙淑芬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越听心越紧。使了三回劲儿,才把脚抬起来,一步一步慢慢往家走。进了院子,刚反身关上门,就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土地里,吓得出来喂鸡的大丫头妈呀一声,赶进过来扶。
扶到里屋炕上,孙淑芬不停的寒冷。大丫就给她盖被子。一层又一层,一家人的被子都摞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抖。
吓得大丫不迭的问,咋了妈啊。
她没说话,睁眼闭眼都是赖三儿那口黄牙,还有老大低着头,抬眼看她的样子。
狠叨叨的,她想,对啊,狠叨叨的。
终究是个妇道人家,她怕了。
没有人追问,也没有人追查。可是她始终心神不宁,想不了赖三儿,看不了老大,天一擦黑,她连自己上厕所都不敢,要大丫陪着。
不是没问过老大,一遍遍背人明着暗着问,一遍遍捶打,他都不言语。死倔的样子像极了她们孙家人。
老大也不好受,一天比一天阴沉没话,眼底青老也不好,睡觉都不安稳。小二儿都说,妈,你再给哥烧两封据封码吧,哥吓着了还是没好,都开始说梦话了,昨天晚上都把我喊醒了。
盛咸菜的勺子一下掉到桌子上,当啷一声脆响。她有短暂的愣怔,随机喝骂:
“别瞎说!”
小二儿一脸莫名其妙,也悻悻的闭了嘴。转头看到旁边坐着的老大,低着头,光着膀子,逆着光,膀子轮廓清晰锋利。
这几天,他瘦了不少。
隔天,家里又吃了一顿白馍馍。家里仅剩的白面了,终究是没留到年夜。几个小的吃的高兴,见牙不见眼。大丫懂事,依稀猜到家里有事,可谁都没吱声,她也不好问。
老大垂着头,一口一口往下咽,灯光下看不清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淑芬给他夹了块酱黄瓜:“你有个舅,在沈阳,你也大了,我寻思你去找他,在厂里找个活呢。”
他抬头找她的眼睛,她的眼里一片不舍无奈,还有些小心谨慎。
这一眼,娘俩心里都交了底。
老大又低头啃馍,半晌低低回了个“嗯。”
小二儿叽叽喳喳:“咋?我也要去!上班可比上学有意思多了!妈,哪个舅啊?我也要去!”
“闭嘴!”
老大突然一拍筷子,震得小二儿当即失声,圆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转,其他三个小的也是吓得一哆嗦。纷纷看向老大和孙淑芬,不明就里。
孙淑芬心里难受,在这种安静中,用紧巴巴的嗓子,轻声说了句:
“吃饭吧。”
老大走的时候是半大的少年,干粮馍馍装了一袋子。孙淑芬仍旧怕不够,手头的钱都给他了。原话是:
“省点花,过几年再回来。”
老大哪有不懂的,这是俩人的秘密,不用明说也能无碍沟通的秘密。
踏上南去的火车,他其实知道,不好回来了,也不想回来了。这里留不得,在这吃不香,睡不好,过不安生。
车到了沈阳没停,或者停了。他不知道,他只是靠窗坐着,一路看着树叶渐渐变绿,看着平地渐渐变土坡,看着人们渐渐减衣服。
他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困了就钻到椅子低下躺着眯一会,醒了就继续坐着看窗外。兜里的馍被他时不时的摸,已经掉渣发黑了。他不嫌埋汰,捡起来就塞嘴里。连着一天一夜,只吃了两个馍。吃的很舍不得,孙淑芬的想法他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再吃这味道的馍,得是什么时候。
赖三儿没说错,刘柯俭真不是个东西。这馍味道这么好,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他这一走,带走了孙淑芬半副精气神。
孙淑芬也开始寡言。
她日日的想,她怎么就把孩子带成了这样。
是不是,太惯着孩子了。家里没个男人,孩子们渐渐大了,却没个怕的。她教的不到啊。
于是孙淑芬开始严管。平日里大多时间都虎着脸,彻底担起了爹妈的责任,从小二儿打架偷鸡蛋,到小五梳头戴头花,都是她管着。
大丫再像小大人,终究是个孩子,看顾不到的。
可是就这么管着管着,孩子们怕是怕了,也离了心了。
家里的扫帚一条一条断,孩子们也越来越皮实,她也渐渐打不动。
大丫认识了个30里外偏乡的小白脸,铁了心要嫁。那小子个子不高,输个背头,白白净净,轻浮又油滑。那个家也不省心啊!穷的掉底,位置又偏,他排老大,身下七个妹妹一个弟弟,大丫要是嫁过去,从婆婆到小姑子,没一个能让她省心的。
可是她不听啊,抽了半宿,扫帚都生生抽断了,也打不回这头倔驴。真像老孙家人,该死的像,就像她那会死命要嫁教书先生,都是报应。
当妈的永远扭不过孩子。大丫还是嫁了,她只提出一个要求,要那小子搬到他们村儿来。原想着在近前,能看顾,可是大丫又犯轴了。
本来夫家就穷,愣是花钱搬到她们村,租房起灶,小两口更是捉襟见肘。求她借钱,她又是虎着脸,一句“没有。”
大丫记仇了,明明一条街住着,宁可下班现做饭,也不到她这里吃一口。她心里知道,却也无话,她是真没有。这些年大丫上班,小五上班,好容易攒下的一点钱,都贴给小二儿买工作了。接下来小二娶媳妇还是个难事儿,房子也没有,正缺钱呢。她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话也说不出口。说深了,怎么解释大丫出嫁,都没把人家在家当姑娘时赚的钱给人家呢?对女婿怎么说呢?
没脸面的事儿,自然也没法说出口。孙淑芬一辈子要强,却一辈子没脸。
直到小二儿结婚,二丫头结婚,小五结婚。
日子眨眼过,要不要脸的,对不对得起谁的,也都好起来了。兄弟姐妹不都这样吗,都是一家的,也别说谁给的多,谁给的少,好在都过来了,大家心底都有自己的委屈,但妈在,谁都不能说。
只是,四个孩子都成家了,都在一个村,孙淑芬年纪也大了,那可是没有不管老母亲的道理。
小二儿媳妇刁,口口声声你们家骗婚,说的有这有那,嫁过来毛都没看见,就一个酒鬼,样子都不装一装,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天天喝大酒,愣是喝丢了厂子的工作,天天干点毛活儿,挣得钱还不够他自己买酒喝,怎么好意思让我伺候老太太?
小二儿醉眼迷离,事不关己,连个闷屁都没有。大丫、二丫、小五都是嫁出去的姑娘,说不上什么话,几个女婿或站或坐,都有心里的小九九。最终是大丫女婿先开口:
“那都不是我说,大丫我俩结婚开始,老太太就看不上我,你们都知道。那是大丫妈,也是我妈,我肯定是不能记仇,但是接我家去,天天老太太看见我也烦,再气个好歹,大丫不得跟我翻脸吗?再说,我是我们家老大,我家老太太老爷子也在我家呢,妈要是到我家,大丫得照顾两头仨老人,还有俩孩子,整不过来。二妹夫能不能接接?”
二丫女婿是山里入赘过来的,家里实在穷,娶不上媳妇,才娶了一米四,家里家外活都拿不起的二丫。俩人靠老太太手里一点钱,租了个小屋。靠他挨个村屯收破烂卖点钱过活。那小炕也就能睡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安置孙淑芬?大女婿有什么不知道的,就是故意挤兑他。他再老实,也不是傻,看着那个油头粉面的耗子摇头尾巴晃,闷吃闷吃的说:“我家炕住不下。”
小五新婚,五女婿小心眼,但是心眼子不坏:“要不,妈住我这吧,但可不能我俩自己管啊,那平时吃的用的,咱得摊一摊......”
孙淑芬在屋里炕上,听得清清楚楚,但默不作声。他们没刻意避着她,说到几句重点的,敲打她的,那边还要高声重复几句。
什么劲呢,她想,活太久真是没什么劲,赶在孩子们都结完婚,死了最好。也不是啥累赘,他们要是不愿意,纸都不用他们烧。
就这么在小五家住下了。小五这个男人啊,比小五小两岁,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十月就猫冬,五月才出去,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不够自己抽烟喝酒打麻将。小五在厂子三班倒,还得伺候他,气得她心脏哐哐跳,又没法深说,毕竟在人家。就这,还要时不时听小五女婿冷嘲热讽,夹枪带棒。听着小五偷摸在门后哭,她是真觉得,活着没什么劲了。
转过年,小二儿家又出事了。小二儿酗酒,成天喝的跟烂泥一样,姐几个再接济,谁家也不是印钱的,都差着。很快,他们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卖的了,唯一一台黑白电视也已经卖了换酒了。熊猫牌,当时可是气派的。实在卖无可卖,小二儿把媳妇喊过身边,大着舌头絮叨:
“你走吧,带着姑娘走,我实在养不起你们娘俩了。没有你俩,我两个姐一个妹,好歹能供上我酒喝,有你俩,我啥都不够。”
小二儿媳妇瞪圆了一双眼睛,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言语。哆嗦着,哭着连夜收拾衣服,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隔天大舅哥打上门来,小二儿仍旧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也不还口,也不还手,就那么死狗一样瘫着。直到大舅哥的媳妇拦着他,拉倒吧,你看他这样,还能打死他不成?
操蛋的人家,我当时就是瞎了眼,听了那败家媒婆的话,才把妹子嫁到你们家!什么玩意,祸害人家姑娘吗这不是,养不起你别娶啊?是你们家老太太,腆着个大饼脸,说你虽然没爹,但自身要强,更知道疼媳妇,我才把妹子嫁过来的!这些年你做过啥啊?我妹子跟着你,哪享着一点福啊?养不起把媳妇孩子撵走了,你也算个男人?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真特么什么人家养什么种,什么种生什么蛋,真特么晦气!
孙淑芬在隔壁屋里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两家也不远,一墙之隔。近到他大舅哥骂完一通,啐的那口粘痰落地的声音,她都听得到。
脸上一阵一阵烫,她连动都没动。
没话说。
已经都这样了,她想,还能咋办呢。
再不济也是刘家人,一个村子住着,哪能真不管他,再是扶不上墙吧。
大丫和小五,都是女工,自己上班赚钱的,隔三差五都会给小二儿送点钱,零的整的,保他饿不死。也贴钱往小二儿媳妇家送点东西,说是给孩子,都被扔回来了,没回去都讨个没脸,后来也就不去了。
本来孙淑芬以为,也就这样了,但事情总能往坏的方向,再进一步。
入冬了,今年雪格外的大,天儿格外的冷。
无论怎么烧煤,屋里都是凉飕飕的。
孙淑芬已经到了心脏病、肾病都找上来的年纪了。下不了地,使不上劲儿,上厕所都要用开塞露。
晚上七点多,正围着被子坐炕上看新闻联播,小五闺女才四岁,正好玩,在炕那头巴拉嘎拉哈。
“妈......”
“妈啊......”
“妈啊......妈啊......”
男人的哭腔,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哀,她听出是小二儿的声音,也没动,就那么坐着。
坐着等小二儿爬着穿过门厅,爬进里屋。身上都是雪,鼻涕眼泪冻了一脸,半个身子进里屋,低头大哭,半个身子在屋外黑暗里,看不清楚。
她垂眼看着,没什么情绪。她想到小二儿出生的时候,八斤半的大胖小子,哭声是村儿里最亮的。白白胖胖的,怎么就长大了,怎么就成家了,怎么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怎么就连哭都蔫蔫的呢。
脑子里闪的全是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甚至还想到老大。不知道身在何处,再没有一点消息的老大。
渐渐小二儿的哭声也远了,渐渐她眼前也黑了。
再有知觉,是听到几个孩子又聚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喳喳喳。只是这次不是抢馍了,她听着,是在商量给她买衣服呢。她怕是要不行了吧,难怪他们这么急,临死穿不上衣服,谁脸上都放不住。
怎么就没听到小二儿的声儿呢,喝多了的呼噜声都没有。都这个时候了,还是想团团圆圆的。
孙淑芬没等太久,她等到小二儿的消息了。
在他家炕上,离她能有二十米的位置,小二儿抱着酒瓶子,冻死了。
还是二丫女婿和小五女婿,看着下雪了,小二儿家院子三天都没有脚印,琢磨着不对劲,翻墙进去看才发现。
喝多了,没烧炕,零下三十多度的天儿,一晚上就冻死了,没个声响。
孙淑芬听到这个事儿,连哭都没哭,也没话,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看她闭着眼睛躺着,一躺就是一天。水米不打牙,药也不吃了。
其实早就该这样,孙淑芬想着,还是晚了一步,还是造了这个孽。早点闭眼睛,不看不烦。这辈子毁就毁在找了那个教书的,死就死在他的这几个孽,活着也是没什么劲了。
最后就是这么闭了眼。到闭眼,都没听到那几个崽子哭两声。她也不太在意了,这辈子早就不在意了,嘴里太苦,苦了一辈子,临了才觉得没味儿。
原来活着就是苦,可别有下辈子了。
孙淑芬想。
老一辈斑白的发丝里,藏着数不清的旧日时光,湮灭在岁月长河里。
实在舍不得这样的鲜活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全都记录下来。
留给以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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