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耀]女巫之屋》权衡不可枉

15、第 15 章

　　王耀时常拉着亚瑟去河边放牛，滩地草肥，倒的确是个好去处。于是牛卧在河滩大快朵颐，这两人则在岸边挑了一片草坡并肩坐着消磨时间，置身蔓草荒烟之中，倒也不算枯坐干熬。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用魔法吗？”王耀悄声问道。他拢着一双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用那对慧黠的眼珠充满期待地睨着亚瑟，他似乎为这个想法感到相当着迷。
　　“我不知道。我只是…”亚瑟突然就不说话了。
　　“喂，你倒是说啊！”王耀用胳膊肘捅了亚瑟一下，催促道。
　　他看上去非常不自在，两根眉毛几乎拧成一团，“我只是心里想着，你就出现了。”
　　“就像当初在阿登森林里一样？”
　　“就像当初在阿登森林里一样。”
　　“那一定是魔法。”王耀坏心眼地伸手胡乱揉了一把亚瑟的眉毛。

　　这是一种如何宁静、又如何安谧的日子啊。但是毕竟其苦其乐，难以尽道——说起来，亚瑟实在怕极了王耀家的那头牛。有这么一次，王耀带亚瑟去田里，我们的小少爷怕被蚂蟥咬，于是王耀便让他拉着牛站在田埂上守着，自己去塘内扯秧。只见王耀用手绢把披散的长发扎成一束，赤着脚下到水田里，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土地。他弯下腰来，迅速地挑出稗子扯掉，再扔到田坎准备喂牛。但是却根本没注意到，毫无经验的亚瑟此刻正与牛僵持着——二者面面相觑呢。
　　牛先是试探性地低头绞一口王耀刚扯的秧，见这陌生人没反应，紧接着便要放肆地用嘴去卷了。亚瑟惊慌地拉绳子，却绝望地发现——根本拉不住。
　　后来他和牛都挨了揍。
　　还有这么一次，亚瑟心思散漫地靠在树上，还摘了片杨树叶磕在脸上挡阳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竟感觉有人在热酥酥、湿漉漉地吻他的脸，恍惚间似乎还有木质铃铛的闷响。他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却吓得顾不得起身便连忙滚去一旁——那头牛卷去了叶子，且用那结实而发热的鼻口过来嗅他呢。
　　而王耀则倚靠着树偷乐，也不帮忙，亚瑟不禁怒从心起，不知不觉二人竟扭打在地。最终还是王耀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地把亚瑟按倒了。亚瑟盯着他看了几秒，先是伸手掠开了那缕挡住眼睛的黑色碎发，突然竟捧住他的脸想吻他，王耀却惊慌地撤出一只手捂在了亚瑟嘴上。他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有些不知所措地错开视线，然而亚瑟一手揽着他的腰，之后又缓慢地、爱抚地滑过他的后背，像偷情般轻柔、深沉、又生疏地吻着他的掌心，让王耀情不自禁要抽回手来，才发现早已被牢牢攥住了手腕。
　　“你耍流氓！”王耀大叫，“大变态柯克兰！You、big、jerk！”
　　良久，亚瑟才松开王耀。然而王耀既不正眼瞧他，也没再骂他，只是又伸手把亚瑟拉近了，用袖口轻轻揩掉亚瑟脸上沾的水渍和草沫。
　　真是奇怪，亚瑟心想，那对明润的琥珀色眼睛，此刻为什么却闪动着一汪薄荷酒似的翠绿呢？
　　忽然间，他再次听到了一阵鸟鸣。不远处的枝叶间正落了一只夜莺。他忽然想起来，在这里似乎每个人都想要捉住一只鸟。潮湿的花香与鸟鸣涌上前来，一时间竟让他有些发晕，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了那只夜莺。只是那一刹那，它的声音消失了。
　　“结束了啊。亚蒂，或许你知道，我们正处于一场梦境中吗？”王耀叹了口气，突然说道，“你的梦境。而在这个世界里，这群夜莺即是时间。在你捉到夜莺的那一刻，时间就为所有即时碰上的土壤、树木和人物而冻结了。”
　　亚瑟张开双手，他发现，就在同一瞬间，夜莺气绝而死了。
　　“多么真实啊。当它在崩塌时，我才记起赫卡忒对我说的话，”王耀说，“这是一场由你构建的梦，她用我的记忆填补了空白。”
　　所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你知道的，我真希望你能真正看见我的家乡。”王耀说。
　　“我也希望如此。”亚瑟说。然后他们再次陷入沉默。
　　“我有时抬头望着云彩，脑海中总会浮现许多身影，”过了好久，王耀才再次开口，“可是你看，我分明知道，在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虚假的，只是想象。”
　　所以…我也是虚假的？可是此刻，我明明还能站在这里在思考。
　　“也正如这片云，亚蒂，这是一个你醒来后就会忘掉的梦啊。”
　　这只是一场梦吗？真是一个温柔、惆怅又无可奈何的梦，多么短暂，又是多么漫长！年轻的巫师花了一整个夜晚去塑造心中夏娃，却宽慰地、释然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处伊甸园的自己不过是女巫女神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是一个拥有亚瑟意识的、用雾捏成的笨拙又原始的幻影。
　　“但是谢谢你为我构建了这场梦。当你突然出现，飞奔过来抱住我，吻我，我就知道，这将成为我最珍贵的回忆。”
　　黑雾锈蚀了天空，大地在战栗，每一朵鲜花都从花梗子处开始燃烧，花床则温柔地拢起一捧薄雾。那些吉光片羽与头顶纠结着的叶片最终在这个永恒的春天里，一同浸透在潺潺流淌的童谣与点燃的花香，一点点被蚕食了。
　　王耀感觉亚瑟正在离他而去。可是亚瑟却笑了，用那种他最为熟悉的傲慢又镇定的口吻，“我一定会找到你。哪怕时间就是夜莺，我早晚也能捉住它。”
　　“魔法让你总能找到我。”王耀说。
　　他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亚瑟，鼻尖蹭着他扎人的短发发梢，仿佛这样一起度过的时光便能重新回退。如此景象，占据了旅人的心，企图夺走他对故乡的依恋，夺走他回归的愿望。有一瞬间，他几乎情愿再也不醒来，在梦中留住这个长久的拥抱。怀中身形不断销蚀，最终像玻璃一样碎掉了。
　　他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下沉，而幻境瓦解成黑雾，又被风吹散了，与此同时，一种温暖的虚无在寂静中蔓延开来，包裹住了他。良久，他嗅了嗅空气，重新闻到了熔炉里烧热的煤炭发出的浓烟味，还有熟悉的，永生不忘的硫黄味。而同样流经北安普顿的埃文河，正在不远处像条银缎带似的闪着光。
　　是啊，他不过是偶遇了一只兔子，在镜子中经历了一场梦游。可是此刻，不知为什么却又像是豁然开朗了，似乎有些事情他再不用去思虑了。
　　他真是个别扭的傻瓜，跟他之前一样。
　　但我也一样呀，王耀心想，心无挂碍、无挂碍故究竟还是难以做到啊。

　　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