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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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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薄的日光透过浅金色云层,洒在了静谧的小村庄,隐约从更远处传来公鸡司鸣声,唤起了一片狗叫,西面一片低矮的小平房中逐渐多了农妇起床做饭的身影。
各家院子里火光明明灭灭的,快速驱散着山中的雾气的,同时又放出更浓的炊烟。
炊烟一缕缕的往天上爬,玉米馍馍的面香味儿传了很远。
村外坑洼不平的土路有了摩托的突突声,一声儿接着一声,声音很大,很多皮肤黑黄的男人带着凯旋的笑,开进了村子里。摩托声惊醒了更多的人,隐约有了小孩子哇哇的哭声。
紧接着整个村子都热闹了起来。
“唉!王家婶子!叫你老头先别吃饭了,李三他们把种子买回来嘞!快出来领种子哦!”邻里互相招呼着往村门口赶。
“去晚些喽,就没得剩下了,走快。”
“你家今年准备种几亩?我看两亩就差不多嘞,去年玉蜀黍行情就不好,三毛一斤都没人收。”是妇女的叹气抱怨声。
“把这茬麦子收了,大蜀黍种够一家吃得了,今年麦子都贱嘞,不求能攒下来钱了,能吃饱就行。”两个老头子坐在邻着的青石砖上,各带一顶宽檐儿帽挡挡晨间水汽,手上捧着不怕摔的铝皮饭碗,拉着家常,顺势又用勺子往嘴里送了点米糊糊,费力的吞咽。
“谁家那缺啊!又偷俺家辣椒,咋不辣你屁股里,天天那手痒痒的,别让我抓见你,让俺家鹅叨你!看把你本事哩,一次两次懒得说你,偷上隐了是吧!”东家的婶子又在早上骂小偷,絮絮叨叨了半个小时,嗓门亮堂的给隔壁村寡妇都听清了,捂着嘴嗤嗤乐。
“大宝------!别生气了,快回家啊!外婆和婶子找了你一宿,外边凉,得生病的!”还有找赌气的小孩儿的妇女,转着各个角落找皮猴子。
狗叫蝉鸣,摩托声,叫骂声,嬉笑交谈声伴着方言土语,混在了一起,在人耳边盈盈绕绕的,钻脑,又有股人间热闹非凡的烟火气。
一个扎着两条细细短短麻花辫,穿着老旧灰色补丁小马褂的小女孩儿蹲在河边,小小的手掌无意识的搅弄着水流,惊动了一只藏在水草底下的青蛙。
“呱!”小女孩儿看着青蛙跳出水面,青绿色黏糊糊的身影又隐匿进了河岸另一边的草丛。
小女孩儿无神空洞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瞳孔颜色浅浅的,迎着日光慢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显得有些薄情。
她又眯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来。把视线从河对岸的草丛上挪开,慢吞吞抬起头看日出。看东边天际慢慢染上瑰丽的金红色,小女孩儿眼眶周围也映的浮现出现一圈浅浅的红,瞳仁清透,泛着水光。
小女孩儿抬起瘦弱的胳膊狠狠抹了把眼睛,嘴里无意识的嗤嗤笑起来:“哈哈哈哈······造化弄人···”细细的少女音夹杂着一股莫名的颤抖,放下胳膊露出的黑黄面容却堪称平静,唯有少女浅褐色瞳孔中的复杂压抑情绪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涛。
半晌,待心情回归平静,小女孩儿背上比她背还宽的竹编草篓子,里面装满了喂猪用的猪草,踩着清晨泥泞的村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记忆中的那个小村庄走去。
兰辞意识到自己或许是重生了,但仍不敢确定,心中依旧犹疑。
因为这动摇了她唯物主义的世界观。
于是她沿着并不平整的泥土路,一路观察,看到村子门口有着风化痕迹的石碑,端正的用红漆描出“远山村”三个字。
紧挨着村门口住着的刘家养了只大黄狗用来防贼。
大黄狗见到兰辞瘦小的身影便乖顺的叫了一声,侧下身子躺倒在台阶下,露出肚皮上讨好她,也露出了雪白肚皮间的一块黑色斑点。刘婶婶从屋里出来招呼了一声:“若楠打完猪草回来啦。”
兰辞点点头,扯起嘴角笑了笑,笑的有些僵硬。
她一直记得刘家对自己的帮助,自然记得虽然面相显得有些刻薄,却十分热心的刘婶子。
兰辞瘦瘦小小的,身高只到成年人腰腹处。皮肤蜡黄,但五官生的精致,笑起来并不丑,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小妞的憨厚笑容,让刘婶子眼前一亮。
刘婶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小丫头打猪草回来,只是小姑娘不太爱说话。这还是刘婶子第一次见这俊丫头笑,高兴的往她竹笼子里放了块白面馍,直夸她懂事。
兰辞很多年没听人叫过自己的曾用名了,久到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贺若楠’的名字。她把眼前的种种迹象和自己记忆中的小村庄做比较,记忆里模糊的点都逐渐清晰起来,与现实呼应着。
鳏夫脸上有一颗大黑痣。
那家老头瘸了条腿,媳妇早跟人跑了。
不认识的婶子得意的炫耀闺女嫁出去后家里捞到了几万块彩礼,可以用来给小儿子盖房了。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可感,不似臆想。
兰辞默不作声的经过他们,早已认不出这些人都是谁,村民们对这位老贺家扔在村里不管的孩子也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叫贺若楠,成天闷不吭声,也不会叫人、打招呼。
她平静的走过,经过人群时还会适时低头,完美贴合记忆里小时候沉默寡言不爱交际的自己的形象。
当兰辞一步步靠近记忆中的那扇破旧木门时,瞳孔不自觉放大,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怀揣着一丝期待。
几次尝试伸手推开木门,几次又犹豫收回了手。
兰辞把带着伤疤的粗糙小手背到身后,用力在腰后的衣服补丁上蹭了几下。
心中在不安的想:她在的吧,会见到她的吧?
最终渴望战胜了不安。
兰辞伸出手迅速且决然的推开了门,目之所及的是虽然老旧但收拾的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迫不及待往左手边的猪圈看去,终于见到了令她朝思暮想许多年的老人,兰辞听见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带着惊喜,带着难以置信。
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子掉出了眼眶。
“外婆!”兰辞费力的从喉咙中挤出这两个字,便说不出话来。
听见小姑娘清脆中又有些哽咽的声音,老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豆腐渣,转身接住了飞扑进怀里的小丫头,声音温和慈祥:“丫丫回来啦。”
看到外孙女眼角的眼泪,外婆轻轻抚着小姑娘的背,给她顺气,拍哭嗝,低头问着:“怎么啦,摔倒哪里了吗,还是被谁欺负了?或是想你爸妈了?”
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温柔苍老的声音清晰出现在了耳畔,这一刻,兰辞愿意相信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重生回到了九岁,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时候。
前世出车祸的记忆完全被眼前老人的身影取代。
兰辞在外婆怀中摇头,闷闷的说:“没有,只是想你了。”说着紧紧抱着老妇人的衣服不撒手。
兰芝被她这幅小模样逗的哈哈直乐,拍了拍兰辞的头,抱起小姑娘往屋里走,把她安置在一个硬土炕的床上,床边的桌子上摆了碗筷,示意兰辞可以休息吃饭了:“外婆又跑不了,快吃饭吧,一会儿该去上学了。今天是你上学第一天,不能迟到喽。”
兰辞这才不情不愿的松开了紧抓外婆袖子的手,嘴里啃着玉米馍,眼睛始终一错不错的看着外婆在院子中忙碌的身影,像个走丢了又重新找回了家的孩子。
兰芝正准备收拾外孙女割回来的猪草,一眼看见了最上面的白面馒头:“乖乖,哪个婶子给你了个白面馒头,来拿了吃啊。”
“村门口的刘家婶婶。”说着兰辞已经从屋里跑到了院子,接过馒头,把白馒头掰成两半。先给外婆吃了,再拿起另一半咽下。
“你刘婶子人很好,放学了把家里宰好的那只鸡给她送去。你能上学的事儿也多亏了你婶子一家,咱还没来得及谢她。”兰辞点头记下。
兰芝小时候上过私塾会写字,自然知道小孩子是要上学的。但她这些年一直给贺父贺母写信询问贺若楠上学的事,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复,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怕耽误孩子的启蒙。没有办法,只能先在家教兰辞一些汉字。
还是因为前阵子刘婶无意间问起贺若楠的年龄,得知孩子九岁了还没上过学就替她着急,刘叔家里有部诺基亚,多方打听后要到了贺父的号码,不停的给贺父贺母打电话,才让这一家子想起来还有个女儿没学上,贺父贺母又不愿意多管,就说让兰芝看着弄就行,就要把贺若楠的户口转到兰芝名下,连一分钱都没给。
刘婶子还把在外地上大学的闺女叫回来帮忙,找学校,弄学籍,转户口。折腾了一个月终于找到个愿意接收贺若楠的学校。
兰辞现在都记得当初刘家姐姐走前对自己说的话:“抱歉,姐姐目前只能给你找到这个学校,你要好好学习,剩下的路你可以自己走出来了。”刘玲玲神色认真专注,似乎在说一件了不得的事。
于是,贺若楠终于在九岁这一年上了小学一年级,现在的兰辞重回九岁,即将重新经历她的小学时光。
兰辞:谢邀,不太想上学呢。什么?有外婆?我可以。
吃好了稀汤寡水的早饭,又有白面馒头下肚,肚里饱了几分。
看兰辞背上了自己手缝的破布补丁袋子,兰芝突然想起来件事:“乖乖,今天去学校后和先生请假,明天咱们去派出所。”
“好的!”兰辞回头,冲外婆浅浅一笑。没记错的话,明天户口就能迁到外婆这里了。兰辞决定把改名字这事再提前几年。
最后又看了外婆好几眼,兰辞才依依不舍的出门,几天前的贺若楠刚被领着认了遍上学的路,对兰辞来说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走,爬着山路去十几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里上学。
这个村子叫“远岭村”,人口比远山村多些,乡政府拨的钱也多些,建了个很小的学校。
兰辞本来能去附近的镇子学习,但因为年龄大又没上过学,户口还不在村里,只能去远一点的,要求不严的村学校就读。
当兰辞走了两个小时,浑身是汗终于找到了破旧的村学校后,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她一边呼哧喘气,一边想着,还好当年自己跳了几级毕业的很快,不然天天这么翻山越岭上学实在遭不住。
正好八点钟的上课铃响了,一个山羊胡的老头看见满头大汗的兰辞,催促道:“新同学吗,睡过头了吧,走快些,咱们要上课了。”兰辞又拖着沉重的身躯走进了附近一间小教室,那是一年级孩子的课堂。
教室里都是六岁的小孩子,突然看到一个满头大汗的人呼哧呼哧喘气,顿时哈哈大笑,算上兰辞和老先生总共九个人的教室笑声倒是不小,笑的毫不收敛,笑的张牙舞爪,笑出了几十个人的气势。
兰辞眼前这一幕景象和记忆中无二,但心里已经没有了印象中的尴尬羞耻,甚至她也想和这些孩子一起笑,笑当初敏感自卑的自己。
兰辞突然觉得,心里留下这么多年的疙瘩没什么大不了,这次的重生或许是段不一样的经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