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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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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发愣,门口突的“咣咣当当”一阵噪响,玥泠惊得猛一扭头,却是名婢女跌落了手中的水盆,清水泼了一地。那婢女惊道:“夫人……您怎会在此……”话音甫出,便为自己的失礼骇了一跳,惊惶失措地仆倒在地,颤颤道:“奴婢该死,望夫人恕罪!”
“这画上画的是何人?”玥泠不理会她的惊慌,反问道。
“这……奴婢不知。”
“你胆敢对主子有所欺瞒?”玥泠自是不信,便顺口威胁道,“便不怕我罚你?”
“夫人息怒,奴婢当真不知。自奴婢进府起,便有这画了。大将军只吩咐日日清扫,不得放任何人进入。夫人您……您这般……若是教大人知了,奴婢怕是……怕是要被重罚呀……”说到末了,显是又急又怕的,她竟掉下泪来。
玥泠倒是未料到这回答,只得将信将疑道:“罢了,你且起来继续做事吧。今日之事你我皆不对第三人提起便是。”
“是,是。”婢女如获大赦,忙叩头谢恩。
玥泠又看一眼画中少女,心怀若失地走出了房门。
回到房中不多会儿,嫣儿便回来了。
玥泠闷声道:“跑哪儿去了,半天不见人影的。”
“我瞧公主早晨没吃甚,怕是肚饿了,便去厨房里寻了点吃的来。”嫣儿将精致小炒搁到桌上,却发觉玥泠脸色有异,担心道:“公主又不舒服么?”
“不,没什么……”她闭了闭眼,努力把思绪从那画上拉回,又将目光投往那望不见的战场……
酣战仍在继续。血泊盖过血泊,尸身叠着尸身,大地似乎被一片红黑的汪洋淹没。
随着一道黑影突入敌阵,长着络腮胡的骑兵首先被雷昊的枪尖刺中,自马鞍上拖着一条血水落了下来。其他敌骑从另一个角度朝着雷昊刺出枪尖。雷昊在马上巧妙地变换姿势,对方的枪尖掠过他的肩部,而他的长戟化作一道银色闪光,刺穿融军骑兵的铠甲,教对方再没有发出叫喊的机会。
然而失去骑手的马匹突的受惊,嘶鸣着高高仰起前蹄,在双方兵士之间形成道活生生的壁屏。在这陡生突变的瞬间,雷昊自牺牲者身上拔出长戟,黑骏马亦高高抬起前肢,改变了方向。长戟再度闪过光芒,将第三个死者从马上击落。
鲜血喷洒在黑色的甲胄上,与湿濡的潮气溶在一起形成粘稠的液体,在铠甲上划出黑红的诡异花纹。恐惧的惨叫声在四周融军中响起。
禺军的强悍教融军将领大感意外。而一旦融军的兵力增加,禺军便巧妙地撤退,拉开距离,重整阵形。
另一方,趁着融军阵形松懈,延烈再度率兵冲散融军队形,带来新一轮的流血……
融军便这样在无从得知对手确切兵力的情况下一点一点被消磨殆尽。穿行于敌阵中的雷昊一路不知斩杀了多少敌将,远远的已能望见本阵中那身着青绿色铠甲的融军主帅。他低喝一声,提着长戟便直朝那方冲去。
“杀了他!保护殿下!”眼见得雷昊勇猛的左右将军朝部下大吼。然而两名骑兵立刻在他们眼前喷出血雾倒了下来。随即身旁又传来惨叫声,又有二名兵士滚落在地。
“殿下请快逃!”左将军拔出了剑,正要挡在锗宇铭前方,却闻他冷道:“你让开!”
“殿下……”
锗宇铭不再多语,举起长剑,拍马朝雷昊冲去。刀剑相撞,发出高亢蜂鸣,两人手臂皆是一震。不待雷昊还击,锗宇铭第二击又至。雷昊踢动马腹,黑骏马会意侧身,带他避过一击,反手长戟便向锗宇铭左肩斩下。锗宇举剑格挡,剑刃卡在长戟分叉间,两人一时皆动弹不得。
锗宇铭自头盔下射出满是恨意的目光,恨声道:“你杀我王兄,我这几月来夜夜不得寐,誓要为他报仇!雷昊,我要亲手杀了你,以你首级祭兄!”
自他征战以来,究竟有多少人死于他戟下,雷昊早已数之不清,于是他朗声道:“恕雷昊记性不佳。但凡我与交手者皆是堂堂正正一分高下,若殿下心有不服,便亲身以试吧!”说罢枪刃变了方向,自长剑桎梏中挣出,横扫而来。锗宇铭瞧出此招力道正劲,自是不敢硬接,侧身避过,又再度迎击。
两人三十回合有余,仍未分出胜负,周遭战局却是已然底定——融军本阵教禺军攻破,死伤惨重,战前尚随护于锗宇铭左右的将领早已成为禺方将士的剑下亡魂。
又战二十回合,雷昊奋力一刺一带,长剑自锗宇铭手中飞出,他人亦被带下马去。雷昊在他头顶高高举起白刃。
“便要这么亡了么?”锗宇铭心有不甘地闭起了眼。
然而,长戟并未斩落他的头颅,白刃在落下中途改变了方向,一枪荡开三支朝雷昊射来的箭。竟是残余融军兵士赶上前来救驾。
“殿下,请快逃吧!”一名骑兵朝锗宇铭喊道,其余兵士则咆哮着挥剑朝雷昊砍去。
“莫挡道!”杀意正浓的雷昊大吼,一枪便斩下两名兵士。然而当他将长戟刺入第三名兵士腹部时,那兵士竟拼死握住了戟杆,扭夺间,失血过多的骑兵跌下马去,却亦带下了长戟。这个无名兵士以死为锗宇铭争得了宝贵时间。无论多么不服与怨恨,锗宇铭亦知大势已去,利落地翻身上马,朝战场后方突围而去。待雷昊弃了戟,拔出长剑时,锗宇铭的身影已然淹没在残枪林立的战场之上。四下里回响着禺军胜利的欢呼声。
雷昊并未让军队休息,迅速集结队伍后便朝融军撤退方向追去。但追击速度并不见快,只是沿途斩杀落队的残兵。
而战败方便无这等闲暇。好不容易逃出战场的锗宇铭最终只集结到了不足一千两百人的幸存者,这尚不足大兵出征前的十分之一;而沿途又有少许伤员掉队,教禺军杀害,更是令他们狼狈不堪。锗宇铭便是自恃才华傲人,此刻亦无更多计谋,只想着早一刻撤入城中方能安心。
然而,待这一队伤兵残将终是抵达最近的山城青彧之时,迎候他们的竟又是番噩耗——王城云都沦陷!
锗宇铭初闻消息,哪是肯信。然自侥幸脱逃的重伤兵士口中说出的话却教他不得不信。
为赴边境作战,融军主力数日前便离了云都,城中仅余数百士兵把守。亦不知是谁人起了头,引得城内农民暴动,数百兵士哪敌得过近万百姓。不消二日,便攻入了王宫,融王锗轶琉及其随臣悉数被擒了去。这数名兵士乃趁着暴民哄抢王宫财宝之际逃了出来。不料出城半道上教暴民发现,又是番恶战,各人几是拖着半条命逃到青彧的。
听罢兵士们的话,众人大惊失色,锗宇铭呆愣半晌,方挤出句:“父王,父王现下怎样了?”
“这……”几人对视一眼,小心道,“城内暴民已然癫狂,陛下只怕是……”他们哪敢告知他,融王早已教暴民斩了首级,高悬于云都城墙之上示众。
“父王……”锗宇铭握紧了拳,咬牙怒道,“众将士们,随我杀回王城,将那伙暴民斩尽,为父王报仇!”
“殿下,万万不可!”伤兵中立有名伤势较轻之校尉出声阻道,“现下城中情势极危,那暴民似是受了何人教唆,竟亦晓得攻守之道,城中守兵全然奈之不得。”
“国都将亡,我若是不救,岂非妄为太子!”
“殿下,眼下只有养精蓄锐,静待时机方是上策。殿下一向机勇过人,定然不教一时心急误了大计。”
锗宇铭向来自视甚高,这番话甚是受用,于是颔首道:“不错,我亦有此意。然则青彧距云都太近,恐暴动波及,须得寻个安全之所方得以休整。”
“雅卫如何?”那校尉又道,“那里距云都较远,又近绢国,情势必较安定。且若有暴动波及,更便于撤入绢国暂避。殿下看如何?”
“嗯,有理。”他思忖片刻,决断道,“便这样吧。此地不宜久留,尔等速速收拾,即刻启程。”
“是。”众人齐喏道。
然而,在众兵将皆忙于打点之际,那校尉竟不动作,亦不肯让人移往辇车休息。锗宇铭不解道:“方才是你提出撤往雅卫,此刻又为何不做准备?”
那校尉行礼道:“我等行军,须得师出有名。此番行军,又当以何等名义?”
锗宇铭倒未想到这点,一时竟答不上。
那校尉见状突的跪倒在地,仆首道:“融王陛下薨,吾等请立殿下为王,吾等愿誓死追随陛下。”
众人面面相觑番,亦纷纷拜倒,口中呼喊着:“吾王万岁!”
锗宇铭先是瞬时惊愕,但立刻便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他颔首示意众人起身上马,昂然道:“既是如此……为他日收复国都,必得保存力量。诸位随朕走吧,撤往雅卫。”
“是!”
他又转向那校尉:“你叫何名?”
“回陛下,下官缇袡,乃六品校尉。”
“好,鉴你反乱献计有功,朕便升你为三品上将军,掌控诸军,为我领兵。另,着你为朕查清,教唆我融国之民行暴的究竟何人。”
“谢陛下隆恩,下官定当查明一切。”
于是这番,锗宇铭带着余下数百兵将,朝着融国东南的雅卫逃去。
待他们知晓今日发生的一切变故皆为雷昊策划之计谋时,已是数月之后,禺国大军已然入了云都,雷昊接管城中诸事,成为实际控权者。
原来早于数年前,雷昊便派出了众多细作,前往云都,上至宫中为官者,下至市井商人,伪装作各行各业者,潜伏于融国王都,一面刺探情报,一面不着痕迹地煽动城内百姓对王室贵族的不满。
当这种不满累积了多年,便于冬末借口发动了场战事。融军引以为傲的步兵惨败将民众的不满推向顶点。为平息民愤民怨,融国势必再与禺国交战。雷昊便趁着这战机,一面歼灭了融军余下主力,另一面则使人趁王都空虚之际发动了起义。杀死融王的并非他人,却是融国的百姓。其余的王公贵族亦多被残杀。
“禺元翼七年,绢宣平十九年,云都陷而融国灭。融王及其子嗣皆斩于民手,唯太子行踪不明,或传言亡于雅卫。”
——《东陆轶史记•禺部•七章》
一年后,因着政措得当,融之民皆归顺禺国。但那已是后话了。
得知雷昊得胜,已是距玥泠入住半山别业二周之后的事了。府内上上下下不必言自是一派喜庆。她听到这一消息,不觉悄悄舒了口气。
因着太半仆役皆被唤往山下府邸为庆功宴做筹备,副院中显得分外冷清。
本以为与己无关的玥泠却意外地于正午时分接到山下传来的邀约,说是雷昊要她一并出席。摸不透他耍甚把戏,倒着实教玥泠吃了一惊。除去妆扮所需的时间,当玥泠赶至山下时天已尽暗,宴会已然开始。
偌大的庭院中铜盏高立、烛影摇曳。受邀入府的均为将领。按着身份高低,众人列席而坐——雷昊坐于上座,校尉以上将领两人共用一案列于前排,校尉及以下将领则十人共用一案散布于院中各处;而余下的数万兵士亦皆于别业外的林间空地上燃起篝火,共享掳夺而来的牛羊酒粮。别院内外觥筹交错,大战得胜的豪情与战场余生的喜悦交织着,和着美酒在将士间流淌。
当玥泠身着禺国贵妇的百褶流苏长裙缓步进入院中,满堂兵将惊艳般地沉寂片刻,随即爆出响亮的欢赞声。齐声恭祝玥泠美貌长存,二人百年好合。
玥泠微笑谢礼。但见雷昊正自位上立起,扮笑道:“将士们皆道要一见夫人芳容,我亦只得勉为其难请夫人下山了。身体可好些?”
她亦做出妻子应有的笑靥,万福道:“教大将军挂念了,妾身一切安好,只是让众将士们见笑了。”
一语毕,喝好声更胜,渐渐地竟成了起哄声,要雷昊抱玥泠入席。
禺国不似绢国那般看重男女之别,尚有不让须眉之沙场巾帼,能与战友们称兄道弟共进退,对合乎律例之男女情事亦是不甚避讳。可玥泠自幼受的是近乎严苛的绢国礼教,被大家哄的满脸通红,连声推脱。
许是拗不过众弟兄,亦因着今晚心情甚好,雷昊竟真朝她走来,不待她说半个“不”字,便一俯身一使力,将她抱了起来,在众人的一片哄闹声中往上座走去。虽说是往日亦有被他拥住的经历,却始终隔着层甲胄;而今首次挨在他的胸前,听着膛中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玥泠竟无端烧透了脸颊,自他身上散出的混着马匹与林间潮气的气息教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呼吸渐渐急促。
幸而在她几要迷失之际,雷昊轻轻将她放在方毡上,自己在她身旁盘腿坐了下来,并递给她盏已斟满青酒的杯子。
趁着场上气氛正烈,雷昊高高举起杯:“为浴血献身的将士!为胜利!为我大禺!”
听到他豪迈之语,座下众人皆效仿,齐齐举酒,吼道:“为胜利!为雷昊大将军!为我大禺!”
震天的吼声终是将玥泠的神智拉回,她忙举杯应和。辛辣的液体滑过咽喉,如一团烈焰落入腹中,进而灼热了四肢百骸,不觉一阵轻颤,玥泠轻轻咳了两声。
接下去的,便是继续的纵酒狂欢。这宴上食物颇是丰盛,大盘大盘的猪、鹿、兔、雁肉不说,亦有馒头、炊饼、白熟胡饼之类的面食,以及松子青果等时令鲜果。最教玥泠感到新奇的,是面前主盘中所盛之物,乃是以极肥猪肉,阔切大片,以数个小盘虚架着装起,间插青葱数茎,旁佐有裹蜜的油煮面食。那时的她尚不知晓,此名“茶食”,系禺国大宴之上方能见到的菜肴。
可无论席间有多少稀奇的佳肴,玥泠均未得好好品尝,只因不消多会,便有将领上前敬酒道贺。一方是敬于雷昊,赞其武勋谋略,雷昊约是大胜之后心情极好,整夜尽是笑脸,酒一杯一杯喝得干脆,只苦了她一旁亦得陪着喝;而另一方,自是专冲着玥泠而来,愿二人百年好合早得贵子的占去了多数,她也只好笑着饮下。
这禺国青酒比绢国的米酒不知烈上数倍,不消几次,便教她面飞红霞,双目昏花了。
似是察觉到身边人的异状,雷昊趁无人时俯下眼查看,发觉玥泠早已不胜酒力,有些坐之不稳了。不知是因灭了融国,了却一桩大愿;还是这青酒喝得兴起,总之他今晚心境极佳,瞧着她一副不辨南北的迷糊模样,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聪颖内敛的端庄,不单不觉得反感,反觉有趣,竟不禁微笑,伸手将她揽到身侧,任她靠在自己臂腕中,以免一个闪失倒将下去。
而他怀中的迷糊之人已然失了判别能力,只朦胧中觉察到又有人前来敬酒,便条件反射般又陪着笑举起了杯。刚要将它往口边送,便有一只手挡在了杯口之上。她嘟着嘴,蹙着秀眉,摇摇晃晃地向上向后仰头,依稀看到雷昊正一手捂着她的杯,一边说着什么,继而便传来阵笑声。在她听来,一切均宛如有人在脑中擂鼓般隆隆闷响,却全然不知内容。而后便是雷昊取去了她手中的酒盏,代她饮干了杯中的酒。自然,此刻的她早已没法多思考些甚,唯觉得身后枕靠之物甚是温暖舒适,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待玥泠第二日自头疼中醒来,惊觉自己竟枕着雷昊的肩,席地睡了一夜!大惊失色的她慌忙起身逃离他的怀抱,哪知一时用力过猛,头痛欲裂,趔趄了数步这才稳住了身子。
再定睛一瞧,大约昨日众人皆狂欢至深夜,悉数醉倒在地,一个挨着一个,自沉醉的睡梦中发出轻轻的鼾声与梦呓。便连雷昊亦不例外,醉倒在地上,沉静的睡脸带着一丝孩子气,教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那在战场上挥剑杀敌的冷酷将军想到一块儿。玥泠不觉瞧得入了神,竟伸出手,想要拂去颊上沾落的发丝。可手才伸出,她却突地教自己的暧昧举动惊了一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等荒唐的念头,她不应对眼前这男子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便是有,也该只是怨与恨罢了。她恼着自己,为何昨夜全然没有念起她的水昀大哥,却在这敌国男子的怀中一夜沉睡。想到这儿,她本该立时走开的,可望着这一院一地的狼藉,突然间不知晓自己究竟该往哪儿走,竟再度跌坐在地。
直到早起的仆役们赶来,看着这有趣的场景,发出会心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