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格》实然

2、第二章

　　林竹双手托着洗脸台，头深深地埋入胸口。她偏头从卫生间的门看出去，卧室里的李向天正靠在床头看书，半天不翻动一页，心思不在看书上。白日里李向天的话一直在她脑里打转，回家后到现在他却再也没主动提起。只是没有像往日一样在书房看论文，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
　　林竹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将紧攥着的手松开，手掌上安然躺着两只陶土耳饰，是肆意绽放的紫罗兰。她将它拿起放在耳边，紫色衬得她肤色有些暗淡。
　　“怎么还没好。”李向天不耐烦地催促。林竹将耳饰收到首饰盒里，关灯进入卧室。
　　卧室只留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柔和如月的光，光下的李向天面目柔和。他收起手中的书，摘下眼镜，起身坐起。
　　林竹轻轻坐在床的一边。还未坐定，李向天的一双手就来揽她，他将她拉入怀中，头顺势放在她的肩上。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刺痛林竹柔软的肩膀。林竹微微挣扎，“例假来了。”
　　“哦”李向天的胳膊变得僵硬，机械地松开林竹，沉默地躺在床的另一侧。
　　林竹往床边挪挪，躺下拉起被子，将脸埋进被子里。李向天为什么不再提起怀孕的事？他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他的意图。可他不说，他明明是能言善辩的法学讲师，却不愿与她多辩一个字，他总是沉默地做出决定，然后等待林竹向她靠拢。林竹很想把他拉出来，同他辩论一场，比如房子是买两室还是三室，比如书房的用途，比如什么时候回他的老家，再比如，是否一定要有个孩子。
　　林竹想着，忽然看到自己变成一只梨，梨隆起的地方挂着一只圆球，那圆球好像又严丝合缝地嵌在梨的肚子里，圆球上荡着一根绳子，随着她的挪动而摆动。母亲走来恭喜她怀孕，嘴角要咧到耳朵上去，两只硕大的眼睛张着，像两个核桃，她平日里那肿胀的肚子迅速瘪下去紧紧包裹着肋骨。她还看到父亲和丈夫站在一起，准确说是他们像连体婴一般身体粘连在一起，丈夫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手里牵着他那小小的、干巴如僵尸的父母。父亲手里扯着母亲的尾巴，母亲何时长出的尾巴？
　　他们都是人，只有自己，是一只圆滚滚还挂着球的黄梨。球上绳子的一头被丈夫缠在手上，紧紧牵着。她张嘴想要尖叫，却找不到嘴。
　　她忽然睁开眼睛，眼前是自家的天花板，中间吊着一盏圆形的灯，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墙上，她大口呼吸，迟迟不敢再睡去。
　　李向天上完上午第三四节课从教学楼走出，四月的北京柳絮纷飞，他被呛了鼻子，往道路一边靠靠，偏着头擤鼻子。
　　“同学你好，请问你知道法学院李向天老师的办公室怎么走吗？”
　　李向天闻声抬头，见面前是个美艳的女人，迅速将纸巾揣进兜里，整理仪容。看来眼前的女人是把自己认成了学生，他暗暗打量自己，穿着休闲，面上也不显年纪，确实经常被误认为是学生。想到这里，有些得意。“在那边，楼梯上二层，左手边的那间就是”，李向天指一个方向，“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吴烟勾勾嘴角，“我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吴烟，这次和学院合作完成一本插画，其中涉及到一些法律的问题需要请李老师帮助。”
　　吴烟……李向天听到这个名字似是想起什么，“法学院有那么多老师，为什么偏偏找李向天？据我所知，他资历尚浅，只是个没教几年书的讲师。”
　　“我和师弟师妹们打听过了，李老师开设的法学通论通识课很受欢迎，学问深厚、风采卓然，学生们都抢着上他的课。”
　　李向天轻咳一声，“过誉了，我就是李向天。”
　　我当然知道你是李向天，吴烟心想。“那……李老师什么时候有时间？尽量不耽误您的研究和教学工作。”
　　“我接下来暂时没课，可以先简单沟通下，你先跟我来吧。”李向天引着吴烟往办公室走去。
　　李向天的办公室不大，但窗外的景色还算不错，可以看到院中的一颗丁香树，此刻丁香刚刚绽放，满室花香。他的办公室有一顶墙的书柜，靠墙放了书桌，靠近门的地方放了一张双人沙发和一张小桌，很整洁，没有一丝灰尘。
　　“请坐。”李向天示意吴烟坐在沙发上，走到角落边的饮水机为她倒茶水，吴烟径直入内，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
　　李向天没有多说什么，递给她茶水，在书桌的另一侧坐下。两人相对，视线交汇。
　　李向天移开视线，不自然地整整桌上的物品，“吴……吴老师，可以详细说说，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全力配合。”
　　吴烟不着急回答，端起纸杯喝水，茶水太烫，她失手将整杯茶打翻在裙子上。热水灼烧皮肤，她尖叫着起身，慌乱地拂去身上的水。李向天见状连忙递纸巾给她。吴烟今日只穿一件白色的长色连衣裙，水很快将薄薄的布料洇透，隐约映出她身体的曲线和内衣颜色。
　　李向天注意到这一囧状，礼貌地移开视线。“这水很烫，没有烫伤吧？要不去校医院看看？”
　　“没事。”吴烟假意擦水，却将水涂抹到更多的地方，刻意将衣料压在身上，透出皮肤的颜色。她微微侧身，“只是现在有些……尴尬，我需要回去换身衣服，要不咱们另约时间？”
　　“也好。”李向天垂着眼，伸手将椅背上搭着的外套递给吴烟，“先穿上这件吧。”
　　“谢谢李老师。”吴烟接过外套披在身上，轻轻闻一下，“李老师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液？有股青草的香味，很是清新。”
　　“这是……”李向天顿一顿，“我随手买的，你要是喜欢我回家看看，告诉你。”
　　“好呀。”吴烟披着李向天的外套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今天真是对不住李老师，整了这么一出，那我们之后再联络，到时我再把衣服还给您。”
　　“嗯。”李向天微微点头，回以礼貌的微笑。
　　吴烟披着李向天的外套慢悠悠地走在校园里，漫天的柳絮似雪花，可惜雪花重、柳絮轻，随风肆意飘扬的柳絮在这灰土土的北京，怎么也模拟不出冬天的美景。她将李向天的微信单独放入一个分组。李向天，也不过如此。她自言自语。放下手机，又拿起，翻出林竹的微信：你上班吗？下午有时间吗？我赔你一条新的裙子。
　　林竹正对着电脑发呆，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她回复：我今天可以早点走，在哪里碰面？
　　她从包里找出紫罗兰耳饰，在手中晃晃。
　　吴烟坐在商场门口的咖啡馆等林竹，穿一件休闲西装，搭配一条阔腿牛仔裤，头发夹在脑后，额前留两条碎发。林竹远远地就看到她，虽然穿得没有上次张扬，可还是美得很突出。
　　吴烟看到林竹，帮她新点一杯咖啡，看看时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才四点就下班了？”
　　林竹在她对面坐下，“闲人岗位，提前养老。”
　　吴烟点点头，“一会儿咖啡来了，我带你上去买衣服。”
　　“好。”林竹双手乖巧地放在腿上，正襟危坐，像来上课的学生。
　　“你怕我？”吴烟问。
　　林竹摇摇头。“不，是紧张，我有……潮人恐惧症。”
　　“噗——好吧，那赶紧买完衣服你就可以走了，不用再紧张。”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吴烟将林竹带到一家商铺门口，“你的裙子，是在这里买的吧，我帮你看好了，买完就能走人。”她往店里走去，直奔着衣架上的白色碎花裙，和林竹被弄脏那条一模一样。她拿起裙子要递给林竹，才发现林竹并没有跟进来。
　　林竹站在门口，小偷似的向她招招手。
　　“什么意思？”吴烟放了衣服出去。
　　林竹眨眨眼，讨好地抓抓吴烟的衣角，“可不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她将手里握着的紫罗兰耳饰拿出来，“我想买一条和这个搭配的裙子，可是我不会选，所以想麻烦你。钱还是我付，你帮我选就好！”
　　吴烟抬头看天，无奈地叹口气，麻烦，这个姑娘，怎么还了结不了了呢。“行，我带你在商场里逛逛。”
　　林竹摇摇头，真诚地看向吴烟，真诚眼睛快要滴出水来，“商场里的衣服我逛了又逛，都太普通了。有没有你上次穿的那种，看起来独一无二的裙子。”
　　吴烟诧异地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眼前这个人，怎么还得寸进尺，“你确定你怕我？”
　　林竹只是笑笑不说话，仍然真诚地看着吴烟。
　　“打车，换地方。”
　　出租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吴烟又带着林竹七拐八拐地走了很远，才终于到达一个四合院门口。院子里泾渭分明，一边杂乱，一边整洁；一边是住户，另一边立了两扇木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挂满衣服。
　　“老板，忙什么呢？”吴烟拉开门进去，通过狭窄的过道，有一个女子在桌子前闭目养神。
　　“呀，我的小财神来了，正好我做了几件新衣服，拿给你看看。”老板睁开眼，看清人后立即起身，去身后的杂物间里拿衣服。”
　　“果然是新做的，还没挂出来。不过今天不是我买，是我朋友。”吴烟边说边在衣架上翻找，时不时打量一眼林竹，林竹局促地站在一边。
　　“这件、这件，你先去试试。”吴烟扔给林竹衣服，继续翻找。
　　林竹拉上试衣间的帘子——所谓试衣间，也不过是用帘子草率围住的空间，她没有着急换，静静站着，看看衣服，再嗅一嗅空气中的味道，这家店有寺庙的味道，老板似乎喜好焚香。手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正经板式，要么袖子独特，要么裙摆奇异，要么布料怪诞，总之，不像是能穿出去的样子。但来都来了。她褪下衣服，换上“奇装异服”。
　　“还行吗？”林竹拉开帘子，抿着嘴唇，怯生生地走到镜子前，吴烟和老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烙铁一样烫。
　　吴烟摇摇头，“下一件。”
　　下一件。
　　再下一件。
　　似乎哪一件套在林竹身上都违和。
　　吴烟一手托腮靠在衣架上沉思，不是衣服的问题，是气质。她从老板新做的衣服里挑出一件水墨渲染布料做的长裙，上半部分是常规的白色吊带，靠近腰际，有墨迹图案，像是一滴墨落入清水中，墨色与裙摆的大片墨迹衔接，裙摆不规则，像将宣纸层层叠叠地坠在腰间自然垂下，呈现出恣意潇洒的线条。
　　林竹换衣服出来，站到镜前，镜中的人清新脱俗好似不是自己。只是……
　　吴烟帮她戴上耳环，“这样看着，是不是顺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