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有时尽》驳

42、第四十一章 莲子

　　李瑞闻言瞥了陈炎炎一眼，“刚才你不都看见了？”
　　看见谁了？
　　“襄王殿下？”陈炎炎诧异道：“你躲他作什么？”
　　“谁说我是躲着他了，只是跟你关心你那妹妹一样，我也是关心他罢了。”今日一早李瑞本是去襄王府督促李霄去礼部点卯，却见他一副侍从打扮，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条小巷。后又带着一位女子来这博园。李瑞便寻机与一名艄公换了身衣裳，停在小舟上以便观察那两人。
　　其实最初他担心的是李霄又带着长宁出来胡闹，不过跟了一段就发现这是李霄心仪的女子。只是没想到陈炎炎今日也出现在这里。
　　“你呢，还去找你妹妹吗？”李瑞指了指前方的一艘画舫，“像我们刚才那样去煞风景？”
　　“我妹妹可不会像你弟弟那样轻浮，拉着人家姑娘手都不松的。”陈炎炎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倒不是担心被徐长安哄了去，只是徐长安这人平日里只喜欢兵法，与谢飞飞能有什么话说。也不知他俩是如何碰上的，谢飞飞也是个闷性子，此刻是不是无聊得厉害。
　　“轻浮？你怕是对轻浮有误解。”李瑞突然凑近陈炎炎，一只手勾起陈炎炎下巴，抵着他的下颌迫他望着自己。陈炎炎眼中是一刹那的震惊和无措。李瑞被瞧得心头一震，顷刻便松了手，语调平静地说道：“这样才叫调戏和轻浮。你可懂了？”
　　那一瞬间陈炎炎仿佛置身梦中，这感觉正如他今早那个梦，荒诞又羞耻。
　　片刻安静，就在李瑞以为陈炎炎被吓傻的时候，陈炎炎才慢慢地说道：“你说便说，无需动手，我能听得明白。何必……”
　　“何必什么？”
　　“何必脏了你的手。”陈炎炎抬眸，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那样说襄王殿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玲儿姑娘与他两情相悦，我本该祝福，却出言刻薄。我失言了。”
　　陈炎炎刚才那样说李霄，其实就是句玩笑话，可他自以为惹怒了李瑞，引得李瑞那般作弄自己。于是挤出了这番道歉，当然也是对自己内心龌龊心思的一点遮掩。
　　李瑞不想陈炎炎已是到了这般自怜的地步，笑着打岔。“怎就脏了我的手，你今早没洗脸？”
　　陈炎炎见李瑞还能与自己玩笑，紧绷的心弦松下来。恐怕他自己还不清楚为何会在李瑞面前这般紧张与慌乱。
　　画舫即将驶离这片荷田，陈炎炎探出半个身子摘下几只莲蓬。慢悠悠地剥了好几颗洁白如玉的莲子，盛在刚摘下的荷叶上，递给李瑞。
　　陈炎炎也给自己留了几颗。最近心不清，思有邪，是该多吃些莲子去去火。
　　莲子的清香中夹杂着莲心的一抹苦涩。李瑞品尝这抹稍纵即逝的苦涩，眼中是正细致温柔地剥着莲子的陈炎炎。
　　自己是何时动心的？是那次不经意撞见的沐浴？还是他挑灯夜读时纱帐后那道宁静柔和的剪影？亦或者是第一日清晨那盆温凉正好的清水令他心生欢喜？
　　陈炎炎把所有的莲子都剥好后，发觉李瑞正皱眉看着自己。“是太苦了吗？”陈炎炎尝了一颗，苦味并不重。“实在吃不惯那就把莲心去掉，那样就一点不苦了。”
　　李瑞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不苦的。你什么时候回太学？”
　　“待明日之事办完，便好好休整几日。估摸着月底回太学吧。”
　　“明日要办什么事？”
　　“前几日收留了一名小童。他家里有人寻来，明日带他去认亲。”陈炎炎想到那自寻短见的王一娘，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就忍心抛下这么乖巧的孩子，为的还是一个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男子。
　　“有些女子，怎就觉得我们男子一定想要功名利禄，名位前程。两个人平淡的相守很难吗？”今日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洛桐，但见他神容憔悴，陈炎炎心有戚戚焉。
　　“你这是又看了什么闲杂话本！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你爹相国大人恐怕都做不到。如今你身处太学，本就是相国之子，舅舅也官居吏部尚书，难免会觉得一官半职好谋得很。可对寒门子弟而言，你如今所有的一切是他们苦追一生都不一定能取到的荣华富贵。”李瑞听出陈炎炎话里“何不食肉糜”的牢骚，与刚才那位嫌贵爱贫的玲儿姑娘如出一辙。
　　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求学于太学是我之愿。但入仕求官却非我所想。”
　　“那你这般辛苦求学是为何？”
　　“小时顽劣，让爹娘操心，甚至还害了飞飞的娘亲。如今我也算是能让爹娘放心些了。”陈炎炎说着不由地叹了口气，“往后我若是独自一人在外，他们应该也不至于太担心。”
　　陈炎炎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心迹。“其实我一直想要云游四海，以地为席，以天为庐。”
　　“你放得下你妹妹还有你娘？”李瑞自觉看透了陈炎炎，以他的性子，不像会做出这么果敢的事来。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可想好去哪了？”李瑞又问道。
　　西疆！
　　这是一个深深埋在心里的地方，虽然他都记不清何时埋下的这一处。
　　陈炎炎沉默不语，只挑了颗莲子嚼化在口中。
　　李瑞等了片刻，知道他还不想告诉自己，有刹那的失落。
　　陈炎炎看到李瑞渐渐黯淡的眼神，在他垂眸的那刻鬼使神差地说道：“西疆！”
　　李瑞听到这两字眼皮一跳。“你是要去疆场抛头颅洒热血？”
　　陈炎炎也是心惊，这些年朝廷都宣称西疆战火已平，原来真如他猜想的那样随时会再起战火。
　　“没想到你竟与徐家那小子是一路人。”李瑞才发现自己往日里看轻了陈炎炎。
　　“他活得比我明白。”陈炎炎其实挺羡慕徐长安，活得恣意，在家人面前也从不避讳心中所向。
　　“是你思虑过甚。陈大人未必不能理解你心中所想。也许会担心甚巨。但终究还是盼着你行你所喜。”李瑞想到太后平日见着他便唠叨，但实际上从未逼迫过他。
　　正是有太后护他，有六哥疼他，他才有如今这般清闲肆意的日子。
　　“父母之恩深，重于泰山，我也不知道为何，有时候会怕承不住。”陈炎炎这话从未对人言过，今日忍不住吐露出来。
　　“还记得那天醒过来见到我爹，我才发现原来他那么心疼我。而我近几年却与他生疏得厉害。还有我娘，事无巨细为我操劳，我却不记得上一次与她交心是何时了。”陈炎炎越说越愧疚，“身为人子，不能承欢膝下，实属不孝。可尽管我都明白，却有心无力。我自私虚伪、淡漠冷情，我根本不配。”
　　这几年他几无行差踏错，温润谦逊，就连陈相也只以为他是因为柳絮之死太过愧疚而转了性子。无人知晓他小意谨慎的背后是无法与人言说的愧疚与孤寂。然而以前他还知道其中缘由，今日剖析却连缘由都已忘却。
　　陷入这种茫然无绪的情绪中，便是愈发自艾自怜。当陈炎炎发觉自己头疼胸闷时，已几乎要坐不住。单手用力撑在船板上，呼吸都是断续几次才喘过气来。
　　“教你见笑了。有时便会多愁善感。徐长安有句话说得没错，我有时的确像个姑娘家，婆婆妈妈教人瞧着心烦。”陈炎炎自哂一句，竟然好受许多，胸口的烦闷也去了些。
　　“往后有想说的话便说出来，我洗耳恭听，绝不落于第三耳。”李瑞无法体会陈炎炎所说的那种矛盾心情，更多的也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但他看得分明，这些话陈炎炎憋了许久。生怕打断他吐露心扉，生生忍住了没有上前扶他一把。
　　有这么一人静心听他言语，陈炎炎心中微暖。脱力般复又躺在船板上，望了会一碧如洗的蓝天，缓缓地闭上眼小憩。右手紧攥李瑞的一片衣角，攥住了一片心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李瑞瞧着陈炎炎身上出了些汗，额头也不那么烫，烧要褪去。只是他身上有汗，湖中的风虽不甚凉，也怕他再染了寒。
　　李瑞轻轻地推了推陈炎炎，低声唤他。“陈炎炎……”唤了一声，睡得极沉，没有动静。
　　“陈炎炎，炎炎，阿炎……”李瑞轻轻地扯了扯被抓紧的衣角，也无反应。李瑞一手托住陈炎炎的脖颈，一手搂稳他的腰，这般抱着他走进画舫里头。
　　陈炎炎睡得再沉，这番动静还是有被晃到，李瑞再轻柔地把他放下，还是看到他微微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烧褪了，你再睡会。”李瑞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背哄他。
　　陈炎炎之前睡得沉没有什么感觉，慢慢醒过来便发觉身上粘腻得厉害。好在之前昏沉沉发胀的脑袋已经清明。
　　“我醒了。”陈炎炎示意李瑞可以停止拍背的动作，被人当孩子般哄，怪别扭的。
　　李瑞有些可惜，方才孩子般的睡颜着实好看。
　　“都过晌午了。我娘估计等急了。”陈炎炎看到外头白晃晃的日头高悬，再看一眼这漾着微波的湖面。敢情他这一憩，整个画舫居然已经靠岸了。
　　“放心吧，我已命人去寻过陈夫人，这会估摸着她已经出园另去别处逛着了。”难道陈炎炎还不知道陈夫人带他来的真正意图吗？这都过了正午，再好看的风景也都看够了，长辈们自是去了附近的茶居午歇着。
　　陈炎炎今日拢共见过几人，除了玲儿，都是熟人。虽然都是熟人，除了李霄，其他人都不是奔着茶花会原本的目的而来。陈炎炎本身于男女情事又迟钝，没人提醒，自然还不知道今天来这的目的。
　　“那得先寻到飞飞。”
　　“飞云郡主又不是没有长腿，这么久也没见她来寻你，想来是被别处的景色迷了眼，把你给忘了。”
　　陈炎炎觉着李瑞这话有些刻薄，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许是之前他拿李霄说事，这会寻回个场子，也便不予理会。
　　“我们一直在船上，她若是上岸寻我，自是寻不着。”陈炎炎准备上岸去之前与她们分开的地方等着。
　　“两位，可否捎我一程？”一道清脆如黄鹂般悦耳的女声从岸边传来。
　　陈炎炎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可爱圆润的鹅蛋脸，一个娇俏亮丽让人挪不开眼的小姑娘。
　　这位姑娘说话间已经走进船舱，见陈炎炎定定地瞧着自己，觉着这人有些呆。“我脸上开花了吗？”姑娘打趣陈炎炎。
　　李瑞将帷帽又盖在陈炎炎头上，挡住他直勾勾地眼神，对径自上船的女子说道：“我们正要下船。”
　　“你不是船工？”
　　“他不是，不过你可以在此等一等，我去帮你找人来。”陈炎炎摘下帷帽，显出自己的善意。
　　“多谢，我在这儿等你。我叫林萱，你叫什么名字？”这姑娘不仅长得可爱，性子也挺活泼。
　　“陈傻子。”
　　陈炎炎还没说话，李瑞先替他答了。
　　林萱一听噗呲一声笑了，笑得仿若桃花盛开，美不胜收。陈炎炎看得一呆，也不计较李瑞这句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