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酒神之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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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森•罗平和他的作家朋友莫里斯•勒布朗，正以差异极大的姿态靠在一处偏僻庄园的大树底下，欣赏着连日暴风雨过后初晴的阳光给无边的花草铺上一层金纱网的瑰丽景象，亚森穿着袖子卷到一半的衬衣，还有一件不怎么贴身的马甲，把双臂交叉起来枕在脑后，躺靠在树根上，像个牧羊人一样翘起修长结实的小腿散漫地哼着调子，似乎在对莫里斯扎的整整齐齐的碎花细领带和一尘不染的袖口挑衅，而莫里斯则把膝盖立起来，把一个大本子垫在腿上，文不加点地飞快写着。
「我说，莫里斯，」亚森像对小动物恶作剧一样，把莫里斯垂到眼前的一卷头发粗暴地捋回大部队，搞得他一个字母的收尾拉出好长一笔，「如果有一天法兰西被全境占领了，你是不是也依旧故我地写，写，写……当我们来度假嘛，行行好。」
「出版社不放假啊。」莫里斯嘟哝着，抽出一只手抚平因为亚森的一把抓变得更乱的头发。
但亚森说的有道理，这处宅子要是用来度假，那可再惬意不过了，有人说布列塔尼的任何一个地方距离海岸线都不超过二十法里①，亚森的私人庄园（之一）就建在一处海滨小镇靠内陆的一侧，靠着向上蜿蜒崛起的缓坡能看到一大片平地，后方倚靠着并不高峻但十分秀丽的山峰，这座佛罗伦萨风情的庄园就在此处拔地而起，象牙色的连绵拱顶和错落的阴影从远处看去也别有一番风情，同小镇的距离恰到好处，中间隔着平缓的山道和郁郁葱葱的冷杉林，既能俯瞰小镇，又能仰望晴空，也能眺望犬牙交错的海岸线如何迎接浪涛的洗礼，相映成趣。
「亚森？」莫里斯从本子上抬起视线，「格里翁大夫是说他今天大概就能苏醒过来？」
「是啊，没错。」亚森懒洋洋地回答他。
「我从没见过和毒药这么熟络的大夫。」莫里斯小声说着又开始写字。
「嗬，那可以编个很好的故事是不，我的大作家？白天慈面善心的圣徒医师，晚上在爬满了蜘蛛的地下室研究毒药，先毒死镇长，再毒死镇长夫人，然后是镇长家那条嘴馋的狗……」
「亚森！」莫里斯感到被耍了，气愤地打断他。
「得啦得啦，」亚森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纸上留下一团富有激情的墨渍），「格里翁在这地方住了四十七年，对每一寸土地上长着的毒草以及它在书里的插图都一清二楚，比对他家里女佣的吊袜带长什么样都要清楚，我们干嘛要疑神疑鬼？」
「那他醒了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尽力好好享受地嘲笑一番再把他送回去，我要叫他欠我一个大西洋那么大的人情，我亲爱的朋友！你大可以把这个冒险经历写成十篇不同角度的精彩小说发表，定价一个法郎也成，看英国人还神不神气啦！大侦探！嗬！英国人的骄傲！嗬！」
「嗯……」莫里斯咬着笔杆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我相信他的确要醒过来了，而且，你不会有点……太兴奋吗？」
「兴奋？」亚森重复着，「该兴奋的是格里翁吧？那种毒药不是只在当地的传说和老旧典籍里才有吗？叫什么来着——酒神之血？他可见着病例了，是不？可爱的格里翁大夫得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把他解剖了啊。」
他们口中的‘他’自然就是日前被亚森半偷半救回来的福尔摩斯，亚森在第一时间神奇地找到了当地经验最丰富，医术也最高超的格里翁大夫，格里翁大夫指出这种症状（「面色惨白，昏迷不醒，四肢硬直，心跳加快，伤口血流不止，瞳孔毫无反应」）显然就是当地传说中名为「酒神之血」的那种毒药，从一种红色的貌不惊人的草药中提取出来的，那种植物曾经只生长在那古堡所在的孤岛中心，提取出来的毒药被贵族们用来取乐，撑开奴隶的喉咙，把鲜红的草汁灌进去，逼迫他们做一些极复杂的动作或者互相搏斗，欣赏他们醉酒似的越来越笨拙的动作和慌乱的表情，藉此取得残忍的快乐，不过那是十四世纪之前的事了。因为这种药汁保存时间长，所以特别受欢迎，后来也被用于在决斗中暗算对手，它见了血起效就出奇的快，但最终随着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一起销声匿迹了。抛开冗长的历史不谈，究其功效，只不过是几个小时的麻醉和随之而来的昏睡，是不会致命的。（「除非你掉到了海里，暴风雨正在肆虐，气温低的可怜。」格里翁大夫补充道。）
莫里斯刚想接过亚森的话，就看到宅子门口多了个挥着手的人影，正是格里翁大夫。
「泰尔图林先生！」他高喊着向他们示意，「让•泰尔图林先生！」
莫里斯呻吟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用一个基督教卫道士的名字来当化名呢，亚森？」
「大概是因为那放在我身上很不靠谱吧，」他漂亮地打了一个挺从地上弹起来，「他难道醒了？那他有没有从格里翁的脸上推理出他想解剖他的意图呢？快点，莫里斯！」
但是当他们跑到近前时，两人都发现格里翁脸上的表情阴沉的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格里翁？」亚森抢先问他，「他嗷嗷乱叫，还是咬您了？」
「比那要糟糕一些，」格里翁大夫带着浓重的海滨口音说道，「着实，那要当真是您的朋友的话，泰尔图林先生，您可得心里有点底儿。」
「他神经错乱了？瘫痪了还是痴呆了？」
「恐怕那样儿还有点交代，」格里翁大夫撅起他肥厚的下唇，「他现在体温和脉搏都跟最壮实的人没啥两样，但是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瞪了我足有半分钟，我都要以为他已经失去语言能力了，他用英语问了我一句——好像是吧——‘我是谁啊？’。」
莫里斯看到亚森脸上迅速地蒙上了一层高深莫测的表情，他在等着格里翁大夫把话说完。
「我不知道海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起了奇妙——对不起，奇怪的作用，这可能性很大，毕竟那种毒素属于神经毒素的范畴，记载的资料少之又少，但总之，他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用法语，呃，因为我也不是很懂英语，我用法语简单地告诉他，不要害怕，他似乎听得懂，然后我叫他再躺一会，他也照办了，之后我就出来了。」
亚森盯着大门的把手沉思了一会，才抬起头问大夫。
「程度？」
「什么程度？」
「我问程度，他是只记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了，还是更严重？」
莫里斯察觉到他慢慢把口吻转变为酝酿什么计划时常用的那种，便默不作声。
「这不是很好判定，」格里翁大夫把他的下唇撅得更高了，像一只心事重重的老猴子，「这种病例我见得不多，但就一般理论而言，记忆的丧失如同给洋葱剥皮一样，先是最表面的一层无关紧要的东西——昨天早晨匆匆忙忙的早饭，花园有没有浇水，新买的扫帚放哪了之类的；再向里面是一些比较远的，生活主线之外的重要事实，比如自己是否去过某些地方，读过某本书；接着是比较重要的，由自我核心属性向外延伸的事实，比如某位朋友的音容笑貌，自家的住址和工作的地方，再向里——哦，如果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的话，自己的身份、职业、家世和过去的生活很可能也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他可能连您都不认识了，泰尔图林先生。」
「那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坏事，」亚森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呢？他下半辈子就废了？」
「他会保留一些更加核心的东西，比如思维模式、脾气秉性这些存在于血液和胆汁里、无法抹去的东西，还有语言能力，您看，他既能说一种，又能听懂两种语言，这是好迹象。您多带他到他成长和熟悉的地方走走，做些他一直做的事情，陪他聊聊以前的事——以前也有少量这种成功案例，病人或多或少也能恢复记忆来着。」
「就这样啊，」亚森用看着一本翻开的大部头那种眼神看着格里翁大夫，「我记住了，谢谢您。」
「我也差不多该走了，」格里翁大夫抬头看看日影，「还有一小时就要吃午饭了。」
两个人目送着他走下楼梯，走到草地上，突然他回过身，抬起脸看向站在门廊阴影里的亚森。
「先生，」他喊了一声，「我知道这么问不太礼貌，但是我想您不会太过在意，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您和您的朋友在那么一个危险的夜晚——跑到那所荒废了一个世纪的古堡呢？他身上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痕呢？」
「那是因为，」亚森愉快地大声回答他，「他是个好管闲事又冒冒失失的糊涂虫！」
格里翁大夫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继续向山下走去，莫里斯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看着亚森，亚森正用手扶着门廊的柱子，一下一下地叩着，把脸藏在阴影里一语不发。
「亚森？」他小心地问，「那……那我们把他送回去的时候怎么解释？」
「送回去？」亚森短促而尖利地笑了一声，「莫里斯，送回去？你真是太有上古遗风了，真奇特，迄今为止你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活下来的啊？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有多好玩吗？」
「我……我不觉得侦探先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有多好玩，亚森。」
「千载难逢啊，莫里斯，」亚森猛地拍了一下那柱子，「他落在我们手里了！而且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只要话编得够圆，我们说什么，他就只能信什么。我们说他曾经是巴黎富可敌国的珠宝商，他就只能认为自己曾经腰缠万贯；我们说他曾是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他就只能整天战战兢兢；我们说他是圣徒，他就是如假包换的圣彼得；我们说他是生在罗平府上的男仆，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剪我院子里的灌木丛。哈！多漂亮的玻璃瓶子啊，在风口浪尖颠荡了那么久，以至于把里面英国公司卖的红茶和烟丝都洒了个精光，现在我想往里头倒什么就倒什么，波尔多的红葡萄酒还是布列塔尼的苹果酒，悉听尊便，任君选择！哪怕我想往里头倒满普罗旺斯最好的橄榄油，又能怎么样？我的老天，这还不够好玩吗？这不比大堆死气沉沉的珠宝好玩吗？不比从探长们眼皮子底下捞走五万法郎好玩吗？」
「亚森，万一他只是暂时的呢？」莫里斯虚弱地试图插嘴，「你这样想会不会有点太疯狂了……」
「暂时！莫里斯，你曾经在平安夜忘了自己的名字，新年夜又想起来了吗？格里翁怎么说的，只要不带他到他成长和熟悉的地方去，不做他一直做的事情，不和他说从前的事，用很多新鲜有趣又乱七八糟的事情塞满他空空如也的脑袋，（「他没这么说……」）别打断我，莫里斯，那样他不就想不起来了吗？疯狂！这是个美妙的词语，我不妨把它当做你的奉承，来个疯狂的主意吧，我要把他打造成我的左膀右臂，往他的脑袋里装满诡诈和灵活的技巧，他身手敏捷，心肠也一定够狠，让他偷来断臂的维纳斯，偷来太阳王曾经穿过的高跟鞋上的宝石搭扣，偷来先贤祠里头伏尔泰的棺材，偷来西岱岛上圣母院里最大的那口钟吧！让他成为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小偷？骗子？强盗？无赖？多跌宕起伏，把它写成一本书，铁定大卖，莫里斯！」
他停下滔滔不绝的即兴演说好喘口气，而莫里斯攥紧了拳头，脸色越来越差。
「亚森，你不会，这太可怕了，你不能……」
「等等，等等！」亚森竖起一只手用声音压过了他，「我有了一个主意，绝妙的好主意！叫我天才吧，莫里斯，或者传奇人物，最后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我为什么没在一开始想到呢？」
他舞台亮相似的，用富有戏剧性的表情逼向好像已经快要晕倒的莫里斯，准备变魔术一样立起食指。
「我要让他爱上我，」他带着一个三军统帅拟出奇谋时所能有的全部表情，「我要让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亚森•罗平，然后再冷酷无情地抛弃他，哈！」
「你疯了！」莫里斯再也控制不住震惊的神情。
「疯狂！这可是你先说出来的，莫里斯。疯狂一点有什么不好呢？它让人生甘醇如美酒。我要让他不能自拔地爱上我，对！没了我他就不能活，我就是他的空气、阳光和雨露，我的每一句温言细语都变成恩赐，但我要当着他的面吻遍我能够到的每一个小妞！让他的心碎成比沙子还细的一地尘埃，看我们桀骜不驯的大侦探为情落泪，暗自神伤！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快！把他从漂亮的圣坛上拉下来！这会是我空前绝后的一次冒险，第一步，我要叫他忘记英语，第二步，我就带他迈入天堂！祝我成功吧，我准许你记录下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莫里斯。」
「但是——但是——」莫里斯似乎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侦探先生他是个男人呀！」
亚森憋住笑，像审视一个笨学生那样审视了他很久，然后爆发出一阵野兽似的狂笑。
「你可怜的脑筋，莫里斯。他是个男人！哈，没错，他是个男人，还是假一赔十的那一款！但是，那才好玩呀！」
说罢他兴致勃勃地甩开门，大步走了进去，莫里斯站在回廊里，愣愣地看着他从前厅的拐角消失，天真地向天主祈祷刚才亚森不过是演说癖发作，而福尔摩斯先生，也刚好不过是睡迷糊了而已。
①：此处为了行文通顺采取了法式单位，约合八十公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酒神之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