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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蒋小福猝不及防,没听懂:“什么叫没了?”
      周麻子答:“死了。”
      王翠因为小顺把蒋小福叫回春景堂,而唐府的人来过之后,小顺就没了,这让周麻子心里生出一个猜想。吴小顺那点明面儿上的手段,在梨园行里压根不够看,甚至不值得在意,可蒋小福先是不由分说关了人,后来又轻轻放下——谁不知道蒋老板的脾性呢,难免要生疑窦。因此他说这话时,留心观察,却见蒋小福面露惊讶,竟是全然不知情。
      周麻子心里转着念头,手里拧了毛巾给蒋小福,嘴上也不耽误,讲述了来龙去脉。
      原来昨日严云生带着唐府的人来送戏银,不知是谁回去后告诉了唐衍文,今儿一早,唐府的管事就来了,与王翠聊了没多久,又匆匆离去。
      随后王翠就改了主意,要赶吴小顺走。
      吴小顺苦求无果,关上门收拾包裹。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本来算是尘埃落定,可吴小顺在屋内待了许久,半天没动静,众人发觉不对,闯进去一看,悬梁自尽了。
      蒋小福听罢,垂下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周麻子知道他和吴小顺没有交情,想来也不至于悲伤,刚要转身出门,又听蒋小福问:“出了春景堂,他就不能活吗?”
      这倒不是他不食肉糜,吴小顺有戏唱,也有些愿意捧他的人,养活自己还能有余,否则也不值得王翠说情,只是压在蒋小福盛名之下,想唱出名号来,难上加难。离开春景堂指不定还是好事。怎么就自缢了呢?
      周麻子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确认没人,这才回过头,压低声音道:“唐府的管事一走,王老板就发了大脾气,到小顺屋里狠狠骂了一顿,摔了一地零碎东西,烟杆子敲得震天儿响,训完了才让他收拾东西走人。然后,人就没了。”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王翠威胁了吴小顺似的。王翠当然没有理由这么做,若是这么做了,那就是给唐府看的,是怕唐衍文站在蒋小福背后怪罪他。
      蒋小福立刻想通这一关节,默不作声地蹙了眉。

      吴小顺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尸体停在棚子里,也没人前去嚎啕,很有些凄清的景象。戏子里不少人和他一样是从扬州来的,算是同乡,大家凑了点银子,王翠和蒋小福各自再添一笔,选了口棺材,找人送回乡去。
      其实送回乡也没有着落,落叶归根罢了。但蒋小福想着,若是自己死了,也愿意回乡下葬,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又清静又干净。随即他又在心里嘲笑自己天真——活着没办法,死了倒讲究。
      王翠也很讲究,在春景堂里做了场有模有样的法事。
      喇嘛知道小顺不是好死,操办得格外热闹,堂子里沸反盈天烟雾缭绕,若人死后真有魂魄,恐怕也要吓得四散躲避。
      蒋小福冷眼旁观,觉得很荒谬。
      人都死了,做这些无用的事更像是在台上唱戏,演得热闹,其实有谁真正替他感到可惜呢?蒋小福和吴小顺并不亲近,谈不上哀切,但目观这番景象,不知怎么就索然无味,不耐烦起来。
      他最后看了眼场中的喇嘛,转身去后院,找到王翠:“那天唐府来人,说什么了?”
      王翠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这时就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唐大人要替你出师。”
      一句话便让蒋小福抬眼看过去,一时竟说不出话。
      看出他的惊讶,王翠微微笑了:“唐府的管事说,梨园行能人辈出,却是少见你这样出挑的人才,这是整个梨园行的造化,原本不该阻碍,只是,如果什么小徒弟都能惦记着抢你的场子,做师兄的,为了师傅的面子还不能责罚,那这戏未免唱得委屈,不如出师,另谋生路也好。”
      随着这番话,蒋小福的神色就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他听明白了。
      唐衍文不过是寻个说法替他出头,要赶吴小顺走,哪儿是真想替他出师呢?
      王翠还在徐徐地说:“我这个当师傅的,也没多少年可活,难得有个出息的徒弟,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也指着你养老送终不是?哪儿能让你委屈。那吴小顺啊,也只好是训一顿,赶出去罢了。谁知道他这样想不开呢,大概是听说唐府来了人,这孩子胆儿小,怕惹上事儿,害怕了。”
      言下之意,倒是怪罪蒋小福,以为他让唐衍文替自己出头。
      蒋小福心知肚明,那日王翠发脾气,为的是出师的事儿。他这个师傅,对他是又忌惮又不舍,怨愤之下,恐怕拿吴小顺撒气,也许还借着蒋小福或唐衍文的由头威胁恐吓。
      细论起来,谁都没有杀人的心,可吴小顺还是死了。

      接连几场延绵细雨,凉风一吹,沾衣欲湿,就是清明了。
      京城内烟柳朦胧,迎风送来袅袅唱词,一扭一转,是铜壶点滴,流莺关关,也是欲说还休的无端思绪。
      蒋小福在台上唱《金谷园》。
      这是去年就写好的本子,蒋小福挑剔得很,光是戏服就要请苏州的绣娘新做,足足等了半年,清明前,戏服送到京城,这出戏也总算排了出来。
      繁华事散、美人薄命的命题并不算独一无二,但金谷园这段旧事,不论是非,不谈忠义,甚至连悲愤隐恨也不肯过分吐露,单只将各人的命运与选择演出来给人看,故而这出戏在悲切之余,又显收敛,不肯让人尽情。这反倒更让人如噎在喉,难以释怀。
      蒋小福的喜好是旧时的,唱念都讲究神韵,不喜张扬夸张,所以最爱这样的戏。
      他在台上唱,可见池座中有人垂泪,也有人叫好,感到很有趣味——同听一场戏,悲欢却可以迥异。
      观戏的人也各有心事。
      唐衍文在二楼隔间凭栏而观。
      自从那场堂会后,春景堂出了人命,他又忙于官场事务,已有月余不见蒋小福了。如今蒋小福开演新戏,他再不得闲也要来露个面,否则以蒋小福的脾气,少不得一场闹。蒋小福的闹,也不是粗浅过分的手段,而是藏在暗地里,由言行神态中露出来,若是及时哄劝便能消解,若是不能察觉出来,麻烦就大了。
      唐衍文这样想着,觉得蒋小福闹脾气,也是一种趣味。
      随即他目光一扫,不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严鹤,严云那位六哥。
      唐衍文没有过多注意,收回目光,看回台上。

      蒋小福准备多月终于唱罢这出戏,心内激荡,唱完一出,台下不放人,他便乘兴加唱一段,唱完了,座中还有人不依,他怕事态不可控制,坚决不唱了。
      到后台卸妆擦汗,他脚步不停,与捡了一盘子赏的周麻子擦身而过,去二楼。
      二楼隔间是半封闭的场所,三面围合,只余一面正对台上。
      蒋小福走进去,并不出声,在桌旁空着的椅子上落座,从容如归家。
      台上已是另一出戏。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似远还近,台上人物布景融为一体,遥遥展示,而咿呀腔调如在耳边。与唱戏时相比,另有一番独属旁观者的滋味。
      蒋小福像是听住了。直到唐衍文起身,绕过中间的小桌站到他背后,将手按住他的肩,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你看台上这位李香君如何?”
      蒋小福懒得论人是非:“还好。”
      “好?”唐衍文微笑道:“依我看,不如你的绿珠动人。蒋老板颠倒众生,真如其人。”
      蒋小福轻笑一声,看着戏台,口中答道:“要我做绿珠,我等你先做石季伦。”
      唐衍文也笑,不与他争辩,改换话题:“唱完这些日子,歇一歇,来府里住两天。”
      “不去。”
      “怎么,又闹脾气?”
      蒋小福侧过头看他:“戏子贱命,哪里闹得起脾气。”
      唐衍文摸不准蒋小福的意思,但他也听说了吴小顺的事,这时就怀疑蒋小福是在怪他插手:“早知道你不领情,我又何必多事。”
      “不是不领情,兔死狐悲而已。”
      唐衍文不大能体会这句话,只当他是惯常要刻薄几句,然而蒋小福说完这句话,忽然眼眶一红,怔怔地淌出两行泪来!
      这一下,两人都没料到。
      唐衍文还未来得及说话,蒋小福自己先吓了一跳,眨眨眼,忽然起身说:“我走了。”
      唐衍文知道蒋小福有些古怪脾气,这时候最好是别惹,由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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