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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吃毕,蒋小福拿过戏码来看。
      严云生酷爱戏曲一道,在戏园子里是座上佳客,与名伶们都沾些交情,在台下幕后又是趣友良朋,常年与戏子们厮混在一处的。
      蒋小福看了戏码,就与他商议:“前后三天,统共二十出折子,又以文场居多,一时间上哪儿去配齐那么些人呢?”
      “你先告诉我,你蒋老板的压轴子,唱哪一出?”
      蒋小福不说:“没想好呢,瞎打听什么!”
      “四喜的班底,看在你蒋老板的面子上,想必不能有推诿,正角儿是不缺的。”严云生敲着折扇思量片刻:“反倒是那挎刀配戏的人,四处串场,最是难约,这次戏码又多,又要挑拿得出手的,可就不好凑齐了。”
      蒋小福点头:“可也是。我早想着人不够,已经让老周知会过了,紧要的脚色都先定下来了,也别替老头省银子。”
      “够不够?”
      “原本觉得够了,可你一说,我这再一算,配戏的人恐怕还真不够。”
      严云生就托着椅子凑到他旁边:“我有个法子。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唱哪一出?”
      “你要做什么?”
      严云生嘻嘻一笑:“我去和你扮一出,怎么样?”
      蒋小福不乐意和他配戏,当着唐衍文的面,算怎么回事呢?
      他垂下眼:“好好的一位少爷,往戏台上凑什么,你也不嫌丢份。”
      严云生也就是随口一说,现在被蒋小福指责了,也就作罢。再者,他虽是个幕僚,却是家有薄底,进衙门混日子的,的确不适合登台。
      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他道:“算了算了。我的法子呢,应在你们春景堂的几个徒弟身上,虽说比不得有名的那些,但胜在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正好给你配戏,又齐整,又省了对戏的功夫,岂不是便宜?”
      蒋小福听了,很有些意动:“是个法子。不过……小顺是没问题,你也见过的,其余几个……本事就很寻常了。”
      严云生听了这话就笑:“你看着寻常,就是够用了。”
      “还有一个没登过台的呢。”
      严云生“哎”了一声:“我知道,我来的时候见过几次,个头最小的那个,是不是?”
      “是他,王小卿,唱得不错,就是年纪太小。”
      “嘿,唱得好还怕什么?现在正时兴呢,青春少艾,多好呢。”他说到此处,福至心灵地住了嘴,因为意识到蒋小福已是二十出头,以戏子的年纪算,嫌老了。
      蒋小福没在意:“那正好,趁这次堂会,就让他登台吧。你近日有空也叫一叫他的条子,让他长长见识,别到时候怯场。”
      “这倒容易。”严云生难得接受蒋小福的嘱托,满口答应下来:“正好我有个广东来的本家远亲,专程进京来结交朋友,场面很大,我少不得也要做个陪,这些日子应酬不少,到时叫他就是了。”
      蒋小福顺口问道:“什么人啊?”
      “你先告诉我压轴唱哪出,我就告诉你。”
      “哎!”蒋小福一搡他,烦得要命:“不问你了,你也别问我!”
      严云生也不乐意了:“得!我呀,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压根不领情。”
      说着,他起身穿衣戴帽,意意思思地拂袖而去了。

      从蒋小福这里离开后,严云生绕到了东跨院。
      春景堂东西两个跨院,蒋小福独占西跨院,后院是王翠的住所,一众小徒弟们则占据东跨院。
      严云生找着其中一间屋子,趴着门缝往里瞧,随后走进去,笑嘻嘻地唤道:“小卿。”
      王小卿正伏在案头,拿一只毛笔练字,闻言抬头,十分娴静地也笑了:“二爷。”
      严云生在春景堂是常来常往的,其实两人早已认识,只是他一腔心思都在蒋小福身上,难得与王小卿有过多交往,再加上王小卿并未登台,也就谈不上应酬,他倒不好有过多牵扯,失了身份,惹人议论。
      今天在蒋小福那里不大顺心,又应承了蒋小福所求之事,严云生便来找王小卿。
      他走近一看:“写字儿呢?”
      那纸上写着一个“卿”字。
      “写得不好。”王小卿挺不好意思,轻声细语地答道:“师傅说我们唱戏虽不用识多少字,但会看戏文,总比不会好,何况……”
      何况堂子里的戏子,还是断文识字的好。
      严云生没接这个话,他绕到王小卿背后,就着他拿笔的手,往那字的中间点上一点:“方才少了一笔,这样才对。”
      王小卿比他矮了半头,几乎被他圈在怀里,又被他握住了手不放,愈发不好意思:“多谢二爷,您松手吧。”
      严云生松了手,又偏头瞅着他:“这就谢我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儿,你还得谢我!”
      王小卿与蒋小福性格迥异,受了严云生的腻歪,也不发脾气,好声好气地问:“什么事儿呀?”
      “唐大人府里要办一场堂会,小福唱压轴——”严云生背着手,很从容地说道:“我给他出主意,让你登台配戏,他准了。”
      王小卿显然是欣喜了,然而也并未忘形,只扩大了笑意:“当真?”
      严云生啪的一声展开折扇,仿佛开屏的孔雀:“二爷我说的,还能有假?”

      随后,严云生又细细吩咐了近日的安排,在他的描绘中,豪客奢宴不在话下,炙手可热指日可待。说到最后,豪情干云起来:“说不定呀,你很快就能像你师兄那样,红遍京城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的功劳!”
      王小卿被他说得很不安:“二爷是我的贵人,提携之恩,怎么会忘呢!只是,我向来愚笨,若能比得上小福师兄一半,也就知足了。”
      严云生也没想他能比过蒋小福去,不过是渲染一番自己为他尽的心。如今受了他的感激,自然也十分高兴。
      他严二爷,在梨园行也是个叫得上名号的人,唯独在蒋小福那儿,总是心气不顺——蒋小福倒不是待他不好,只是与唐衍文一比,他总认为蒋小福辜负了自己一腔真心,既不懂得自爱,让他痛心,又动则使脸色耍脾气,让他怪不得劲儿的——到王小卿这里,他才找回了应得的待遇。

      对于严云生的幽怨之情,蒋小福并不知晓,他叫人套了马车,往精忠庙驶去。
      今儿是梨园行祖师爷生日,在京各戏班早就集资,对那喜神殿两旁的配殿及垂花门楼进行修葺,如今诸事已毕,众人都要去进香参观一番。
      蒋小福挺讨厌凑这种热闹,也并不信奉喜神,然而精忠庙距离樱桃斜街不远,他是绝无理由不去的。本来打定主意,露个面就走,不曾想一到庙前,他前脚刚从车上下来,后脚就被四喜的胡采芝逮个正着。
      这胡采芝是个惯会交际的人物,他像只花蝴蝶似的在诸位伶人间扑闪,一抬头见着蒋小福,赶紧将其纳入交际的范畴。蒋小福没有法子,被他晃得眼晕,一路晕头晕脑地随着他们进香去了。
      行至垂花门楼,旁边立着石碑,记录了本次修葺工事,乃是四喜、三庆、和春、和成、顺立等各班领袖弟子众善人,并梨园会首高朗亭、胡大成、潘兰亭、陈士云、霍玉德、韩永立六人共同促成。
      蒋小福便问胡采芝:“这陈士云,虽是梨园会首,我怎么像是从没见过?”
      旁人也道:“我也没见过呢!”
      “年年的会首名册上,可都有这个人,怎么大家都没见过呢?”
      胡采芝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呀,这陈士云,就是当初随魏三进京来的徒弟,陈银官。”
      有人当即反驳:“不能吧?陈银官不是因为唱粉戏,以侍寝谋利,被赶出京城了吗?”
      胡采芝一眨眼:“判是这么判了,可谁亲眼见着他走出城门了?陈银官也不是善茬儿,背后没有人捧着,当初怎么敢大张旗鼓地唱粉戏?”
      “这银官,真要到现在,也一把年纪了吧?”
      “那可不!但细心调养,也不见得就不能看。更何况天下之大,指不定就有人好这一口的,将人养在家里……”
      “嘁!这嘴也太损了……”
      蒋小福对什么银官金官都不感兴趣,见众人窃窃私语,并未留意自己,连忙三步并作一步,往人少处撤去,溜之大吉了。

      按照蒋小福原本的计划,是去精忠庙露个面,早早地回春景堂,吃过午饭,趁今日不开戏,到唐府里消磨一天,顺便商议堂会的事儿——唐衍文顾及身份,只在设宴拜友时到春景堂去,与蒋小福私下见面都是在府里——然而蒋小福在精忠庙耽搁许久,索性就直奔唐府而去了。
      轻车熟路地穿过垂花门,走上抄手游廊,进到花园子,蒋小福一路行来,身边跟着唐府的管事。
      管事不知怎么了,十分谄媚且聒噪。
      “蒋老板吃过了吗?今儿可回暖了,热着呢……哎,您慢点儿走!”
      说到一半儿,蒋小福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扭头盯着管事,面露疑惑,也不言语,那管事在他的注视下,咽了一口口水。
      蒋小福又一扭头,加快脚步往小书房走去。
      小书房就在花园一角,很近,是三间勾连抱厦,临水而建,傍花伴柳。唐衍文平日里闲来消遣,与蒋小福见面,都在此处。

      蒋小福推门而入。
      屋里原本站着两个人,不知正在交谈什么,蒋小福没等人通报,忽然出现,屋内两人都轻微地吓了一跳,立时扭头看过来。
      这一看,蒋小福立刻认出来了。其中一人当然是唐衍文,另一人身形瘦削,却是吴小顺。
      双方对视,唐衍文倒是没什么表示,吴小顺则露出尴尬与忸怩交织的神情来。
      蒋小福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吴小顺先是看了唐衍文一眼,见他不说话,就冲蒋小福笑道:“师兄,唐大人打发人到堂子里接你呢,我看你不在,就来替你说一声儿——”
      话没说完,蒋小福打断他:“你,替我,说一声?”
      他的语气倒是和缓,不像是个生气的模样。
      吴小顺连连摆手:“是我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
      “行。”蒋小福再次打断他:“我已经来了,你回吧。”
      吴小顺没料到碰着这样一个钉子,若是蒋小福发了脾气,他还能解释应对,谁知道蒋小福这番态度,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一时不能反应,哑然愣住了。
      这时候,唐府的管事不知道从哪儿又冒了出来,铁面无私地冲吴小顺一伸手:“请吧。”
      吴小顺委委屈屈,又臊得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游魂似的飘走了。

      蒋小福这才看向唐衍文。
      唐衍文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甚至已经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冲了杯茶。此刻端着茶,他回了蒋小福一个含蓄的微笑。
      他笑,蒋小福也笑:“老头,厉害了呀。”
      唐衍文捏着茶盖,拂了拂茶叶,四平八稳地说道:“和我没关系。你知道他来做什么的?”
      蒋小福截住他手中的茶盏,自己喝了一口:“来做什么?”
      “他是来求我,在堂会上给他留一出戏,好教他出出风头,涨涨身价。”唐衍文伸手将拿茶盏又接回来,放回桌面,顺手就握住了蒋小福的手腕:“可惜有你这个师兄在,他要想越过你,唱出名头,是挺不容易的。”
      蒋小福并不同情:“他有这个胆量,就该来找我。”
      蒋小福被他越拉越近,此刻站在唐衍文面前,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轻轻一抬,就搭上唐衍文的肩颈。他知道吴小顺是自作主张,没唐衍文什么事儿。
      做戏子的,到底需要人捧,可一旦被人捧上了,就再也做不了主。好比是一出戏,唱完了高潮还要往下唱,无非是两种下场——勉力收尾,或是看客离场——唐衍文是台下的人,来去自由,不需要藏着掖着。
      沉默片刻,蒋小福忽然道“老头,你有白头发了。”
      唐衍文用手指在他腕间摩挲,没有说话,片刻后,将他搂进怀里拍了拍:“怕什么?我们这么多年了。”
      蒋小福叹了口气,回抱住对方。
      他是唱旦的,戏中人做久了,寻常日子中就格外警惕,不愿意做出哀怨可怜、纠缠不休的姿态。他当然相信唐衍文,这份信任是如此默契,毫无争执辨析的必要,然而另一方面,在不可预计的将来面前,在悬殊的身份面前,这份信任依旧是摇摇欲坠了。
      这话没法说透,也说不透。
      两人的一切交谈都是旧式的,有些话不必开口,也无从说起。

      傍晚,蒋小福回到春景堂。
      周麻子提着羊角灯引路,嘴里说个不停:“怎么这么晚,要是误了时辰,城门关了可怎么办呢!”
      蒋小福嫌他啰嗦,没理他。
      周麻子还在说:“这小顺呀,白日里回来就到了咱们院里,一直在门前跪着呢。”
      蒋小福打了个哈欠:“关进柴房里去。”
      周麻子原本想劝,毕竟当师兄的,不能替师傅做这个主。然而他是知道吴小顺私自坐上唐府的马车的,这时候察言观色,心想这个吴小顺,难不成还真敢?
      思及至此,他替蒋小福发了怒,心想:“不如打死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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