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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翌日,唐衍文来了。
      蒋小福一见他,就跃跃欲试地要发作:“唐大人真是稀客,别是走错门了吧?”
      此刻唐衍文刚进屋,正在周麻子的伺候下脱衣裳,闻言就含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周麻子眼观鼻、鼻观心,手脚麻利地伺候唐衍文擦了手,又一溜烟摆好了果盘零嘴和茶水,随后就往屋外撤去,一边走一边暗暗撇了嘴,在心里对蒋小福下了判词:“棒槌。”
      唐衍文身形瘦削,一张容长脸,浅黄皮肤,淡色五官,褐眼薄唇,看着好像大宅子里世代悬挂的人像,有种轻描淡写的威严。在这样的底色下,他即便是笑,也仿佛带点愁绪。
      含笑带愁地走到蒋小福面前,他背着手弯下腰:“真生气了?”
      蒋小面撩他一眼:“这话从哪里来的?”
      “哦,没生气?”唐衍文握住他薄薄的肩,捏了捏:“我就说,蒋老板名冠京城,怎么会和闲花野草争风吃醋?”
      蒋小福一把拍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开几步,冷笑道:“唐大人说笑了,我是你什么人?内宅的妻?还是外宅的妾?有什么可争风吃醋的?”
      唐衍文几次三番地哄人,却是接二连三地受到冷脸,不免也面色一僵,然而瞬间后,他依然是缓和了神情,好声好气地说道:“那么,还是为了出师的事儿?”
      蒋小福不说话了。
      “是不是?”
      蒋小福答道:“是又如何?你既然不肯,还问什么?”
      唐衍文上前握住他的手臂,轻轻将人带到椅子跟前,自己先坐下,随后抚上蒋小福的腰身,将人带到怀里:“出师也不过是花些银子罢了,这些年我难道还短过你的?又怎么会舍不得一笔出师银?不过是身在仕途,多有不便罢了。”
      说话间,他隔着一层柔滑的衣料,在那腰上摩挲——脾气大,腰却是软。
      他斟酌着劝慰:“你头一天出来跟在我身边,第二天就得有人参我一本。且不论这个,就说你,出师后也比不得如今这样自在,戏是不能唱了,又多出许多规矩,何苦来哉?”
      蒋小福心乱如麻。
      理智上,他承认唐衍文顾虑得有理,无从怨怼,但心里仿佛有一把燎原的邪火,烧得他呼吸急促,心跳也砰砰作响,非要顶回去不可:“你不过是怕我耽误你青云直上。”
      唐衍文感到蒋小福温热的肌肤在他手下微微颤抖。
      对堂子里的戏子而言,蒋小福是老人了,但对他而言,还是年轻,有血气,活色生香。
      “现在这样不好吗?”他凑近了蒋小福的脖颈,用鼻尖不停嗅着,两只手也在周身游走:“我捧你一天,你就一天是名冠京城的蒋老板。”
      蒋小福被他揉搓得浑身发软,面上渐渐透出红晕,尚且还记得反驳:“不好。”
      然而说完这话,他身不由己,一点一点仰了头,瘫软下去。蒋小福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也顾不上坚持他那出师的大计,原本的怒火骤然熄灭,变成了另一种炙热的火苗,在神识中乱窜。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唐衍文忽然紧紧揽住他,陡然安静下来。
      他似乎是力竭了,又似乎是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叹息似地问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清楚吗?”
      蒋小福顾不上回答,他知道唐衍文是到此为止了。
      可蒋小福顾不上回答,他一把拉住唐衍文的手,发出暗示的声音。

      梨园行的人,没少议论蒋小福和唐衍文的闲话,说来说去,不过是说蒋小福“功夫在戏外”,于床帏间不知做了什么,才勾得唐大人神魂不全,直用了六年的时间,花费百般心思、万般银钱,倾尽全力捧出一个蒋老板。
      谁曾想,到了床上,唐大人竟是不行的呢?
      倒像是伺候蒋小福来了。
      从这个角度讲,他对蒋小福的心意,的确是苍天可鉴。

      日落时分,唐衍文离开了春景堂。
      周麻子试试探探地进屋来:“唐大人走了啊?不用饭了啊?”
      他是蒋小福的跟班,姓周,因为满脸麻子,大家私下都叫他周麻子,久而久之,几乎要忘记他的真名。
      寻常戏子的跟班,不外乎做些跑腿算账的活计,还要替师傅管束着他们——若有一掷千金的豪客,必得压着他们前去周旋,若是寻常客人来打茶围,又得提醒他们赶紧打发——此类角色,半是仆从,半是监督。
      周麻子作为蒋小福的跟班,要与众不同一些。
      蒋小福在春景堂,名义上是徒弟,实质上,却是身为半个主子的摇钱树,而周麻子在蒋小福面前,就只是仆从,无从监督,在春景堂其余人面前,又只是监督,不算仆从——如此,可谓是半个管事。
      蒋小福在榻上半仰半靠,看上去好像是萎靡不振,又好像是情饱春困,听到一个“饭”字,他接了话:“我饿了。”
      周麻子本想打探一下两人见面的情形,见状也不用问了,扭头就去吩咐小厨房,赶紧备一桌饭菜。刚走出小厨房没几步,又掉头回去,特意嘱咐:“不许放辣!”
      不多时,蒋小福在周麻子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预备着大嚼一顿。随后他拎着筷子,望着一桌子烩三鲜、蟹黄豆腐、虾仁青瓜,忍不住问:“怎么都是清汤白水的?”
      周麻子认为这个问题没法子回答,只好是冲他尴尬一笑。

      吃饱喝足后,蒋小福捧着一碗茶慢慢喝着,同时对着茶碗说道:“你找个日子,把我那几位师弟——”他顿了顿:“几个?”
      周麻子忍住白眼,答道:“六个。”
      “把那六位师弟,都叫过来,我要看看。”
      “啊?”周麻子没跟上他的思路:“看看?”
      “对。我现在还能挣银子,可谁也担保不了能挣多久,堂子里的账你也知道,要想维持下去,不能总靠我一个人。师傅不管,我少不得要管一管了。”
      为了出师的事儿,他专程查过堂子里的总账,春景堂的进项大多是靠他自己,剩下几个师弟,约等于吃闲饭的。
      这可不成!
      周麻子知道他一旦看着自己的脸说话,就是不耐烦了,即刻点头:“哎!”
      蒋小福又道:“这个月末,老头要在府里办堂会,这两日就派人送戏码来。”
      唐府的堂会向来是蒋小福做主,既要约齐班底排演戏码,又要亲自登台添光增色,在台下还有另一层作用,乃是寒暄宾客。明面上,当然是唱戏为重,私下里,其实借着寒暄的机会替唐衍文打探了许多闲言消息和微妙态度。
      这段时日,朝廷又为了禁烟一事起了纷争。唐衍文是力主禁烟的,他这个人很有些书生意气,十分痛恨鸦片烟这样迷人心智的东西。然而当朝国库空虚,禁烟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忌器,说是禁烟,实际是雷声大雨点小,让唐衍文很不满意。尤其粤海关一带,鸦片烟的交易几乎是摆在了明面上。这批官员在唐衍文眼中,最是阳奉阴违中饱私囊。蒋小福时常借着堂会和宴席的时机,替唐衍文探听各方对此事的态度。
      周麻子问:“还照往常一样,用四喜的班底?”
      “对。”蒋小福想了想:“这回要唱整三天呢,戏码大概比往常多些,四喜不够的,你替我约,小班里娴熟出挑的也行,若是再没有,再去看看和春的人。”
      周麻子知道蒋小福不喜欢和春班,点头应承下来:“放心吧!戏码一到,我立刻约人去!”
      蒋小福却是软软向后靠去,倦怠地叹了口气:“哎,我成了戏提调了。”

      周麻子见他情绪不佳,不敢多问,只捡了几则听来的坊间传闻,与他闲话。
      蒋小福最爱听人闲话。
      他素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很厌烦俗人琐事,偏偏又喜欢听这些无根无据的粗野趣闻,正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
      周麻子告诉他,花天禄请缨操办唐衍文的堂会无果,引来许多风凉话,说花老板赔了夫人又折兵,赔得裤子都没啦。
      蒋小福听完,点评道:“端了唱戏这碗饭,也就不配谈什么谦让清高,他这样也无可厚非。可是他不知道,老头是个有主意的人,越是催迫他做什么,越是不愿意做。”
      周麻子笑道:“那也是你有本事的缘故,唐大人才不肯换人。”
      “可也是。”蒋小福分享自己的见闻:“听说他眼小鼻塌,肤如砂纸,语如鸭叫……我倒是远远和他擦肩过几次,没瞧仔细。”
      周麻子听罢这样的胡言乱语,瞪着眼想了想,怀疑蒋小福是故意抹黑人家,可是他也知道在蒋小福心里,他蒋老板就是天下第一绝色,或许以他的眼光看,别人都是这番不堪入目的形象,并非抹黑,也未可知。
      周麻子放弃反驳的念头,肯定道:“既然有人这么说,即使有所夸大,也可见他不如你。”
      蒋小福听不出奉承话,只觉得高兴,看周麻子那张脸也顺眼许多,不由得朝他露了个笑。
      他是真情实意,周麻子却是老脸一红,几乎不知说什么好。
      蒋小福很少对他笑,偶尔笑一次,简直像是在发骚。他伺候蒋小福这么多年,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形,都感觉自己是不花钱而白嫖了北京城最红的戏子,为此,他时常要含羞抱愧地多关心蒋小福几分。
      蒋小福不知其中缘故,见了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还在想:“又体贴,又老实。”
      他这厢心情转好,兴致颇佳,不知周麻子肚子里那点存货已经讲完,还想再听。
      周麻子不愿意扫兴,只好开动脑筋瞎编起来,反正蒋小福也听不出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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