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华盖》玄儿未绝

2、非礼勿听

　　席间窃窃私语，宗昀尴尬地坐着，背脊挺直却双拳握紧，因为哭笑不得的难堪感情而有些微微发抖。
　　他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却只是攥着不饮。
　　宋俊之不忍，思忖片刻，起身拱手道，“看了这么多精彩的献艺，俊之亦想献丑以博众大人一笑。”
　　“你要献技？”宗昀抬起头看向他，神色变得缓和起来，有些好奇的表情。
　　“舞剑。”俊之鞠躬道。
　　“舞剑？”太子愣了一下，旋即忍俊不禁，莞尔道，“好啊，来人赐剑。”
　　太子若无其事，席间却哄笑起来，停止讨论王上和宠男的种种不堪猜测，转而交头接耳对着宋俊之指指点点。
　　“真是不自量力，竟然想在太子殿下面前献艺舞剑。”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剑术天下无双，这愣头小子，说要献丑果然真献了丑。”
　　“是啊，博众人一笑，还真是可笑呢。”
　　“哈哈哈哈……”

　　宋俊之神态自若，听见那些人的讨论，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撩起衣裾跪下，伸手接过侍从送来的长剑，高高举过头顶。
　　高声道，“谢太子赐剑，俊之自知技艺粗糙不及太子万分之一，但求抛砖引玉，想邀请太子殿下一道。”
　　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下文，席间的讨论嘎然而止，只沉寂了片刻，便有人拍手叫好，附议称赞，“好久没有见过太子舞剑了！”
　　“太子的剑术不仅以一敌百，更是赏心悦目！”
　　“上次还是在王上三年前的五十大寿上得以一见，想必殿下的技艺又精进了不少。”
　　有人则扼腕叹息，期待不已，“我两年前才进宫为官，还不曾见识过太子的技艺。”
　　“真是让人期待。太子，请让我们一睹您的剑术吧！”

　　席间完全将话题转移向了太子的剑术。
　　抬起头，宋俊之看见宗昀的脸上神情缓和了许多，虽然仍然有些许对王上失态的忧虑，但已经没有了刚刚局促不安的困顿。
　　宗昀向着宋俊之微微点头，抽出腰间佩剑走下玉阶，“留神了，刀剑无情，点到即止。”
　　“谢太子赐教。”宋俊之回礼。
　　“奏乐。”宗昀下令道，竹笛悠长之声响起，音色空灵淡雅，节奏平缓悠扬。
　　和着乐声，宗昀起势，俊之随之而舞，时而安静柔和，如同风过树梢之时的轻缓；时而剑风凛冽，如瀑布撞击岩石之劲烈；刀剑相触之时，踏着节奏发出铿锵之声，如昂头鸣啸于天的鹏鸟，
　　虽是第一次共同舞剑，但却配合无间，宗昀懂得节奏捏拿，时缓时急让宋俊之总能跟得上步调，转势关口也用眼神示意，放慢动作提醒宋俊之跟随。
　　太子有一种能掌控自己行动的能力，开始的时候，宋俊之为此钦佩不已，笑着轻松应对，但几个来回之后，俊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宗昀那双清澈的紫色眸子之下仿佛涌动着浑浊的暗流，那张清爽略带稚嫩的面孔之上，笑容也藏着无法琢磨的杀气。
　　如此配合无间的舞剑并非浑然天成，而是由太子殿下一手掌控，甚至连自己下一步的动作仿佛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俊之一时之间晃了神，太子示意的眼神没有往心里去，仍然延续着刚刚和缓的动作，没意识到殿下的长剑已经变了力道直指他的面门而来。
　　“小心！”宗昀没想到俊之没有跟上，想要收回力道却已经来不及，只能将身体用力侧倒，长剑偏过俊之的脸颊，只划破他的肩胛，鲜血顺着割破的衣衫染红了衣袍。
　　而太子则重重摔在地上，听见闷闷的声响，整个人滚了两转，撞在玉阶之上停了下来。

　　“殿下！殿下！”席上乱成一团，侍从慌慌张张将太子围得水泄不通。
　　宋俊之捂住肩头，看着所有人慌张一片，为刚刚自己的跑神而造成的后果懊恼不已。
　　“让开！我没事！”太子推开所有人，挣扎着站起来，想要转动手臂却疼得闷哼了一声，“只是……脱臼了。”
　　“宋俊之，你的技艺可还要多多磨练啊。”宗昀挤出个艰难的笑容，满头大汗道。
　　“宋俊之谢殿下救命之恩！”俊之叩首跪拜，“太子殿下技艺精湛，俊之愚钝害太子受伤，罪该万死。”
　　宋俊之将头扣得响响的，冰冷的石面磕得脑袋发麻，却让自己浑身冷静和清醒下来。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懊悔到了极点，即使就这样磕死也无怨无悔，为了刚刚那一瞬间魔化了如此宽厚的太子，为了让太子舍身救命而受伤。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太子是如此有心计之人又有何不可呢？水清则无鱼，为王者若无心机有如何能成明君？
　　“你也受伤了，起来吧。”太子左手拉起宋俊之，“传御医。”
　　“我去找御医！殿下再等等！”宋俊之应和道，拔腿冲出大殿，他急切地想要弥补刚刚造成的后果。
　　“你在这里等……俊之！”太子提高声音道，宋俊之却已经捂住还在滴血的箭头，慌张奔出大殿。

　　狂奔出去被冷风一吹，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宋俊之捂着被鲜血浸湿的肩膀，冰冷一片，心里也拔凉拔凉的。
　　自己在假山群中迷路了，夜色冷冽，月色皎洁，树荫婆娑，仿佛一座深色的迷宫，隐隐绰绰的白色山石嶙峋凹凸，变换着深浅不一的鬼魅影像。四周修剪得齐腰高的黄芽冬青，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遮不住花圃之中茂盛的枝叶随风摇动。
　　御医八成已经到了大殿，自己却还在这块园子里来回打转，他慢慢蹲下身来，托着头自顾自地自我谴责。
　　就在这时，风声婆娑之中，他听见了有人声，心中大喜，思忖着终于可以问一问路，再一定神分辨，却发现那声音竟是王上和谈琴师的声音。

　　宋俊之慢慢站起来，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月色之下，两人站在冬青花圃另外一边，河流的岸堤之上，柳树的婀娜垂叶之下。
　　谈风谣一手抱着那不离身的古琴，一手则被王上紧紧握住，琴师背对着王上不去看对方的脸，夜色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脸颊上，遮住了那张俊美的脸颊，但宋俊之却似乎能想象出那带着嘲笑的嘴角微微上翘，伤害一切关心他的人的心。
　　月光皎洁，宋俊之能看见王上的脸，有些沧桑的脸上竟然有些哀求的意味，他慌忙背过身，不敢再看王上这样的表情。

　　“风谣，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王上道。
　　“什么都给我？”风谣哼笑了一声，“那我要王位，你也给我吗？”
　　宋俊之听见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下，呼吸也下意识停止了。
　　谈风谣，这人一定是疯了！
　　王上在沉默，宋俊之觉得时间停滞了下来，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整个人只是沉浸在一片死寂的寒冷之中。
　　“你不是说都会给我？”谈风谣衣襟婆娑之声，仿佛是挣脱了王上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原来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王上没说话，谈风谣则继续用尖刻的语调道，“那我也可以认为，你以前的话也是说说而已，说想要我留下来，说要一辈子照顾我，对我好，不让任何人伤害我，都是假的。”
　　谈风谣的话语越说越快，用他那好听的，有男性的磁性和中性的柔和的音调，却仿佛是一把越磨越尖的刀子，即使是宋俊之也觉得心被扎的隐隐约约的痛。
　　王上开始呜咽，显然是被那番话刺激到了，对方却仍然不肯停止，继续用那刀子一般的刻薄道，“是啊，你是王上，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呢？承诺那是施舍，给不给要看你的心情……”
　　“别说了……”
　　“遵命陛下。”谈风谣很快的接话，轻轻笑着，冷得让人心寒，“遵命啊，我的陛下，请饶恕草民这般无礼，如此唐突，不……我真是罪该万死，请赐我一死吧……”
　　“风谣！”王上突然大叫起来，仿佛受惊一般，宋俊之害怕发生什么，转身向那边瞧去，看见两人已经似乎扭抱在一起，他心中一惊，觉得脸上一阵绯红，慌忙又转过身去。
　　“让我跳河好了，你不应该拦着我，应该在我身上绑着石头，不是么？”谈风谣道，“然后再我的背后踢我一脚，让我下水，沉在着河底，你就可以清净了，一辈子清净了，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存在！”
　　原来王上只是阻止这个琴师跳河，宋俊之松了口气，却又想起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心里又紧张起来，转念一想总觉得个中蹊跷，谈风谣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就寻死觅活。
　　宋俊之偷偷看向谈风谣的脸，他面朝月光，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竟然真有些想要寻死的凛然，那一瞬间宋俊之只觉得有些悲凉，仿佛感觉到了这个骄傲狂妄目中无人的琴师背后，一抹不易察觉的隐藏。
　　“别跳，风谣！我不会让你死的！”王上道，声音似乎有些崩溃，喘息着努力平复着强烈的感情，哽咽着说，“我们慢慢谈，好好谈，可以么？”
　　谈风谣没说话，沉默。
　　王上大喜，声音有了色彩，“外面很冷，我们先回寝宫，你衣服沾了水，要换一件……”
　　“去御书房。”谈风谣道，口气中有不容改变的执着，硬邦邦地道，“去书房谈，我不想再在您的寝宫，说些虚无缥缈的胡话。”
　　“好，就去御书房。”王上道，“我这就命人点上火盆，再拿件你的衣服……风谣，御书房在这边。”
　　“陛下先去吧，我随后会来。”谈风谣拱手拜道。
　　王上没走，欲言又止。
　　“陛下担心我一走了之？”谈风谣没起身，继续拱手相送的姿势道，“您应该知道，没有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前，我不会走。”
　　“你这次想要的……是王位？”王上向着书房的位置走了两步，停下脚步问，声音深沉而无奈，用一种无比艰难的口吻。
　　“陛下先去书房吧，您很快就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谈风谣继续保持原有姿势道，声音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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