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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断前尘云空未必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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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说,段家的掌门继承时,他的兄弟姐妹都要去云空山修行祈福,自此再不出山。这是五毒门段家的规矩,并非自段绍云始。”李襄君恍然大悟道,“事实上,修行祈福是假,而赶尽杀绝才是真。这样才能保住掌门的唯一正统之位。”
不愧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制毒暗杀门派,对于自己内部的手足都下手如此狠毒。再配上这一代掌门段绍云狠辣的手段和个性,难怪能够把门派治理得服帖,无人敢违逆。
“既然如此,那之前原本作为掌门继承人的应该是蕙兰!”李襄君终于想明白了段庄这一切不寻常的事情背后的逻辑,“小秋说段绍云曾经是个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懦弱少年,我相信是真的,他的突然改变应该是发现了云空山的真相,他不想死,所以才夺权,逼死自己的亲妹妹。”
“混账东西!”小秋咬牙狠狠道,“早些年前掌门病重应该也是他的手笔。还支开小姐去分舵历练,又以掌门病重召回小姐,路上,路上...”小秋再也说不下去了,以手捂面,终究难言。
时过境迁,云空山的沉默终于被解开,古木参天的寂寥里埋藏着段庄历代掌门人的杀戮与罪恶,埋藏着他们的骨与血。而历代掌门人不得善终的下场似乎又冥冥之中昭示着这一报应的循环。
看段绍云如今压抑癫狂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没能逃出这段天理的宿命。哪怕五毒门在他的治理下威震一方,连朝廷都要忌惮几分,可终究又如何,他逃不出自己的心魔——下手杀死唯一亲妹妹,杀死这荒凉的世上唯一对自己好的人。
李襄君闭眼,似乎能够看到段绍云那单薄的身躯后面那么多荒谬的故事。
因为不如妹妹的天赋,便成为被父亲放弃的棋子。一开始,父亲就看穿了这个懦弱少年最终将在亲妹妹继承掌门这一天埋于云空山的命运。
所以在向来刻薄狠毒的五毒门中,他被无视、被践踏、被嘲讽,生得比一棵草都来得轻贱。但他以为自己最后的命运不过是隐于云空山,做一个不问世事的修道者,总归不是太坏。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从出生开始,他就只能殉于妹妹的功业。
想来曾经不敢踩死蚂蚁,为妹妹舍命采云空山的那个懦弱善良的少年是真的,到处收容灾民,减免租税的“段大善人”也有几分真心;只是后来泡在药罐子里,杀死亲妹妹后又恨又怨,状若癫狂、心狠手辣的五毒门掌门段绍云也是真的。
再回首看这寂寥的云空山,高木森森,鸟语阵阵,时而漏下几缕阳光,静谧得不像有过这些痛苦往事,倒是真的讽刺极了。
......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来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突然,一声急剧的破鸣传来,众人皆受惊闪避,唯有赵泓宜却惊喜道:“是忘筌。”
她回以相应暗号后,不一会,忘筌已然从林中窜出,眼神急切,身姿半跪行礼道:“主子,我来迟了。”
“无妨。”赵泓宜挥手示意忘筌起身,“进入密道后我便知你与晓夜生在外头也定会被段绍云控制,看你能挣脱出来已是不易,平安即可,不必逞强。”
“主子,外面来了许多乞丐,段绍云正在门口设棚施粥,又似乎吩咐下头准备盘缠粮食分发,这才一时间支开许多人去门口防范,我得以在段庄内潜行,但还是没能找到他与沁北往来的信件。只是他的书房我暂时进不去。说不定东西就在那里面。”忘筌早已注意到新出现的三人,汇报完毕后有些警惕地扫了这边一眼,沈净友好地眨了眨眼,顾凡还是爱搭不理的不屑模样,小秋轻声道:“我,我是绘兰小姐的使女小秋。”
大略介绍过沈、顾二人后,忘筌依然充满警惕,时不时观察这边的动作。
沈净倒是不以为然,顾凡哼了一声:“自己亏心事做多了才时刻提防别人要害自己吧。”
众人沿着标记走出云空山,一路上果然荒凉已久,无人踪迹。也是,空空如也的山中什么都不会有,秘密也从来不会自己跑出去。
到入山口时,已经可以看见段庄的庭院,再往外走难免会遇上段庄的人,沈净摇着扇子拜别道:“诸位朋友有缘再见了。”说着便要直走。
“你?你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吗?”李襄君挽留道。
“啊,我们真的是来做客的,自然是大摇大摆回客房了。”沈净淡淡笑着,顾凡轻蔑地扫了李襄君一眼。二人便离开了。
忘筌道:“主子,我先上前探路。”
话音刚落,一道浅紫色身影便从庭院前门鬼鬼祟祟地溜摸了进来,四人迅速闪避开来。
从远处看,似乎是一个清秀的少女丫鬟,身材却前凸后翘格外夸张,浅紫色的束腰长裙,斜斜的发髻,品级大概不高,但这人走路实在有些奇异,走出一种带风的豪迈感,眼神似乎也在东张西望地观察着什么。而且这里分明就是段庄禁地云空山的入口,品级如此之低的丫鬟怎么能够来此?
忘筌朝赵泓宜使了一个眼色,赵泓宜点头。待那丫鬟不知不觉走近忘筌躲避的柱子前时,忘筌一个翻身就要制住她,不料那丫鬟却反应极其迅速,忘筌刚一动身闪到她身后欲勒住她脖子,却被她灵巧闪避开来,二人分开一段距离,在廊上就要打斗起来。
赵泓宜在一旁看着,也正要准备出手配合忘筌,却被李襄君拦下:“等等!是晓夜生!”
那丫鬟一听见这话,也抬起头来,看定了眼前人,惊喜道:“忘筌姐姐!”忘筌停了手,扫了一圈晓夜生的“女装”,脸上净是嫌弃之色:“弄成这样!”
“别担心,小秋。这是自己人!”李襄君安抚着紧张得忍不住颤抖的小秋,她似乎一看到五毒门的校服就不自觉地恐惧起来,恐怕是这些年被关押折磨的创伤遗留。
看见李襄君露脸,晓夜生终于滔滔不绝地开始了诉说:“状元相公,你们可让我好找!兄长在外面拖住段庄的大部分人手,让我挟持一个低级的奴役混进来,时间实在紧迫啊!我只能这番打扮进来了。你们莫怕,兄长那边帮忙控制了好几个,我把他们衣服全扒了,等下我们就混出去。”
说着,就从自己“前凸后翘”的身材前后分别取出几套五毒门的校服来。难怪一直看这“丫鬟”的身材奇异,原来是塞了这么多衣服...
看着晓夜生这副模样,李襄君嘴角保持着克制的弧度,最终转化成一句憋笑的:“辛苦了。”
晓夜生挥手,并未意识到自己这身的喜感,脸上豪迈极了:“状元相公何必跟我客气。”
问题是,晓夜生只带了三套衣服,他并不知道小秋的存在。忘筌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晓夜生一听得这话,吓得一哆嗦,不自觉护住身上的衣服:“忘筌姐姐,这...我身上只穿了这一套啊...这...这小秋姑娘的衣服我...我也穿不下呀...总、总不能让我光着身子出去吧...”
的确,小秋的身子娇小,而晓夜生的个子却相对较高,虽然一身女装在他身上确实显得狭促,但是脱下来放在小秋身上却绰绰有余。
忘筌又道:“那我出去抓一个身材相当的人进来。”语气淡漠得毫无波澜,仿佛是抓一只麻雀那样简单平易。
可这是段庄,是五毒门的段庄,这个门派的狠辣已经远超他们的想象。
晓夜生制止道:“太危险了。”李襄君正想着这厮什么时候竟然有这般考虑思量了,谁知晓夜生又急切接上下一句:“还是我去吧。”
......
李襄君咳道:“还有一个办法。”
晓夜生眼前一亮:“还是状元相公有才略!仅次于我兄长!”
李襄君心道,看在这次孟子文前来助我的份上,就不与你争辩,了,便开口言:“我们四人分开行动,我与公主已经和段庄一些人打过照面,所以我二人低调前行。而你二人并未与段庄诸人说上话,加上如此打扮大略也不会被认出,所以你俩带着小秋出去,有人问起就说是这小乞丐一时间不知怎么混了进来,已经被你们打死,如今要把他扔出去即可。”
小秋立马举手道:“装死我很擅长。”的确,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脏兮兮的半死不活的小马驹。李襄君内心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赵泓宜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便已是一场安慰。
说罢,众人各自换衣,便准备分头行动。
由于段绍云支配了大量人手于段庄外提防孟钰,所以扮作段庄的人在庄内低调行走倒也还算顺利。李襄君和赵泓宜已经先行一步当作搬粥分发的仆役踏出段庄外,如水入海般混入了门外熙攘的人群中。
孟钰瞥见二人乔装走出,不动声色地假装路过拿了碗水,嘴角上扬,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悄声道:“没想到啊,你李凌霄也有今日。”
李襄君自然是讥诮回道:“也没想到孟小公爷也颇有当丐帮领主的风范。”
孟钰又道:“你为奴役,我为帮主,孰优孰劣?”
李襄君轻笑一声,终道:“这次多谢了。”
孟钰满意地扫了一眼李襄君,自顾自摇摇头迈步开了,嘴上啧啧向段庄门口的家仆道:“你们这段庄的水啊,说是取自这山林甘泉,莫不是诓人的?我今儿个尝着了,到底还是不够甜呐。”
待李襄君换好衣裳再混入人群中时,终于瞧见身着浅紫长裙的晓夜生和忘筌拎着装死的小秋而出,二人看样子已经对好台词,脸上已然演出嫌弃之色。
门口品级稍高的家仆见二人抬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拦住问道:“停,这是谁?”
“您有所不知,这小乞丐不知道从哪里混了进去,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大人们在里头处理了,叫我们扔出去埋了。”晓夜生捏着嗓子悄声与道。
门口守卫扫了一眼小秋,面露不悦,挥手便将二人赶了进去,“没看见掌门正在门口施粥做善事吗?这种造孽的事你们扔门口?让掌门的脸往哪里放?”说着,也悄声命令道:“从后门出去!埋那边的林子里。”
“是。”晓夜生赶紧低头转身抬着小秋去守卫指着的方向,内心却慌忙极了,他,他压根不知道后门在哪!
忘筌一直一声不发,面色平淡,听罢也随着晓夜生过去了。二人刚转身走了两步,就被人从后面叫住:“站住!”
“大人,又有什么指示啊?”晓夜生内心咒骂一番,只得乖巧回过身来,摆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却骤然对上一张冷冷的脸,皱着眉头,死死盯着晓夜生,一种压迫感油然而生。
“丁大人!”门口的家仆们纷纷行礼,动作整齐划一,不敢有迟。
晓夜生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丁庚,最开始进段庄时遇见的身着青紫色鸢尾服的青年,是段绍云的左膀右臂,现任段庄主管。
“丁大人!”晓夜生连忙随着众人抱拳行礼,身边的忘筌也立刻跟上,只是语气依然是淡漠的。
“谁处理的?”丁庚指着小秋道。
为了以防路上遇到丁庚或者段绍云,李襄君特意把小秋的衣服换过一遭,也在脸上抹了更多的灰炭,赌的就是小秋被关押在暗室多年,那里不见天日,即使是段绍云也不一定能记清楚小秋的面容,更何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门外本身就有众多乞丐,这下更难分辨。
晓夜生早已对好了口供,张口就来:“郑会意郑先生。”
五毒门里的门客分为文武两类,统称先生。而和兄长来段庄之前,晓夜生就已经做好了五毒门内部人员的功课,郑会意则是目前在段庄内表面上做账房,实际上负责细作审讯的门客,手段颇多且毒辣,因此也深得段绍云的信任,只是为人也孤傲得很,除了段绍云外,不常和五毒门中人交际,平时命令也是说一不二,不许人违逆的。
如此,搬出郑会意的名号,丁庚必定不会多问。
但丁庚的眉头依然皱着,似乎要自己亲自验证一般。目光颇有怀疑,一步步走近了过来。
晓夜生低着头,心已经悬在一线,早已看出这丁庚身手不凡,他如今进来身着女装已经不易,所以双头缨枪便未曾携带,只贴身放了把短剑防身,万一被丁庚识破,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一架。
虽然还在段庄内,敌众我寡,胜算不大,但因为靠近门口,还是有混乱冲出去的可能性。
隐约中,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忘筌身上流露出的杀气。
说时迟那时快,丁庚拔出剑来的一瞬间,忘筌的细软钢鞭已经从袖中抽出,她扬手就打下了丁庚手中的剑,看对方吃痛之际,一个翻身踢折了他的膝盖,丁庚低吼一声而起时,脖子上已经架上了晓夜生的短剑。
四周的家仆们反应过来时,晓夜生挟持着丁庚高声道:“放我们出去,否则!”
“呵。”丁庚忽然笑了起来。晓夜生的手腕瞬间就被一只短箭射中,没能握紧手中剑,丁庚趁势逃开,捡起剑就要刺中晓夜生后背的心脏处时却狠狠一跌。
往下一看,正是死死抱住他小腿的小秋,只剩下一把咯吱咯吱响的骨头,却还紧紧地攥着,勒得丁庚痛得大喊。
忘筌纵身一跃,提起受伤的晓夜生就翻上围墙跳了出去,一瞬间,二人刚刚站着的地方已经全扎着暗器。
丁庚愤怒地拿起剑疯狂刺向小秋的背,鲜血淋漓,可小秋还是咬着牙没有松手。
“快走。”小秋冲着忘筌和晓夜生的背影道,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却好像只是吐了一口气那样轻盈。
终于,地上淌满血液,一点一滴地汇流成一片小小的洼地时,小秋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丁庚奋力挣开她的手臂时,猛然被她睁眼咧嘴笑着的表情吓了一跳,只一眼,就完全可以看到这个小小的身躯上究竟承载着多大的复仇的愤怒,像那种尖细的、好像能够把人头皮一点一点啃噬下来的危险的小虫子。那样小,却有那样大的痛苦的力量。
“绘兰小姐,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好呢。”意识流失完之前,小秋心里这样想着。她慢慢感受不到痛了。
她终于是死了,死在许久不见的天日之下,坦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