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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53、猜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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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已经晌午,太子跟着皇帝来坤宁宫请安,玉华也在,只是似乎眼睛里带着泪;看着他来,低了头。
皇帝一路都不说话。
皇后笑:“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皇帝很没有好气:“问你儿子吧。”
皇后看了太子一眼:“别的事待会儿再说。今儿玉华也在,正好有件事。玉华的身子不好,几个太医各说各的有理,有说要猛药的,也有说要温补的。你们也知道太医院的药方,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听说常州府有个叫谈允贤的女医,医术不错,去年派人去招她,年前已经来京;本来打算下月让她进宫的,太子这么着急,今天一早我叫她入宫给太子妃诊脉,说了几句。”
太子问:“就是那个写《女医杂言》的谈允贤?”
皇后点头:“她家是杏林世家,祖父母都是江南名医;父亲和伯父做了官。她打小跟着祖母学医,婚后气血失调,自己给自己治病,后来生了一子三女呢;后来行医,以妇科著名,如今是江南最有名的女大夫,所以我就想到她。”
太子问:“她怎么说?”
皇后道:“闺阁女子体虚是常有的事,玉华这病倒也不算严重,上回滑胎月份小,也没有伤到根本。她开了副药,也是温补之方,起效要慢一些,估计要三五个月;我让玉华把从前的药停了,就吃她的。”
太子看了药方,道:“使得,我回宫就让人煎药,让她早晚按时服用。”
皇后道:“谈大夫还说了别的事,玉华也听到了,她回去告诉你吧。”
皇帝阴着脸:“药慢慢吃,但是眼前还有事。刚才你被群臣说得狠了,有些话我没当众说,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太子跪下:“儿子知道刚才急眼了,说了些过头的话。”
皇帝道:“你也知道过头?也不看看什么地方什么人,我都替你臊得慌。”
太子道:“我这不是气坏了?不就出去了一趟吗?我都被念叨三天了,还揪着不放——去年成婚也没见谁在我面前唠叨,小题大做,没完没了了,还要不要我过日子了。”
皇帝骂道:“你还委屈上了?你当人家愿意管你的事?建极以来不成文的规矩,皇帝不亲政,太子没登基,朝臣不找茬。还好意思说,你看看,从去年到现在,你惹了多少事!我都忍了你很久了!——今儿关上门来说,你若是个普通的亲王,谁会管你?巴不得省点事省点银子呢!可是你太子,是要承继宗庙的!孩子没了倒也罢了,年轻人血气方刚,犯了错也不算什么;但后来你做了什么?本来你娘都为你安排了,你好好说几句,这事便过去了,结果还嫌丢脸不够?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你要是真这样想,我看你这太子不做也罢!——我也好趁早安排!”
太子道:“爹爹!”
皇帝道:“不要说了,今天太子妃也在这里,我把话说明白了,你是太子,子嗣是最要紧的事。我不管嫡子庶子,你得有!如果你非扒着太子妃不可,又生不出儿子,那就早做打算。是你自己过继,还是我让你弟弟接你,你给个准信儿。”
玉华忙跪在地上:“父皇息怒,都是妾的错。”
皇后道:“皇上息怒。太子不对,毕竟年轻,我也听说了,开年头一天被人这样说,心里不痛快也是情理中的。”
皇帝道:“梓童,你不要替他说话。我看我们就是以前太宠着他由着他,这才让他无法无天!当年我是怎么做太子的,你又是怎么做太子的?是不是觉得日子太顺心了想找点事?还是觉得你这位子太稳了想摇摆一下?”
他看着太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生出了你这么个孽障!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爷爷是怎么教你的?就这么报答我们?——从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许多毛病?今天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都不敢相信那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当自己是什么,浪子还是情圣?这么多年圣贤书白读了!”
太子低着头不说话。
皇帝骂道:“想学我是吧?可以。我不管你后院里的事,反正你要的人我给你了,不够你说。是要椒房专宠,还是要雨露均分,那是你的事,但是一要恪守国法,二要后宅清宁,最重要的是必须把孙子给我生出来,还不能只有一两个,这是底线,没有说的!”
“你只看到了你娘三千独宠,也该看到了她做了什么!打入宫起,什么打理宫务、关怀命妇我都不说,侍奉我无微不至唯恐不周,至今我贴身的衣服鞋袜都是她亲手做的;侍奉父母小心周全殷勤备至,当时谁不夸太子妃贤孝,每天跑母后宫里伺候?母后染病,衣不解带亲奉汤药,连我这做儿子的都不如!头年十月进宫,第二年就生了你姐姐,两年后就有了你。”
“你该知道我虽然是嫡子,但是生得晚,父皇年纪也不小,偏偏母家有大功,他心里有些芥蒂;下面的哥哥们就不大老实了。是你娘生了你以后,这把位子才真正定下来,否则我在父皇和朝臣心里,也不过是个孩子!也是你外公主动求退,安了他的心。否则他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的为你宣扬?真以为你是天选之人?你倒是看看哪天晚上不是天上群星璀璨,宫中红光烛天?这也算祥瑞?我出生的时候你奶奶还梦见熊猫托生呢!你爷爷出生前,世宗皇帝还梦到麒麟呢!怎么回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他是想让咱们父子好好地承继大统,坐稳这江山,才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
太子低头道:“儿臣省得。”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娘有这样的功劳,我不该对她好?我打小是在你奶奶身边长大的,你爷爷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他身边什么时候少了女人?我就看着你奶奶白日里闭门不出,晚上孤灯枯坐,我不想我的皇后也一样,说这话挺没意思——总之,你爱你媳妇的美色,我也不说什么,只要不过了界限。将来你要用她哥也好,给她娘家爵位也罢,我都不反对,但子嗣是最后的底线,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皇后道:“皇上——”
皇帝道:“梓童,你不要说了。这不仅是家事,还是国事!别的事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事不行!”
皇后道:“虽是国事,也是家事,怎么说,太子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的事我能不管吗?你先去忙,我跟他说几句话——正好,刚才谈大夫不是有嘱咐吗?你在这里不方便,我还要再嘱咐他几句。”
皇帝嗯了一声:“那你好好跟他说,我去批阅奏疏。”
皇后点头。
皇帝走了,临行前目光锐利的扫了太子和玉华一眼。
皇后吩咐玉华:“永福在暖阁照看几个弟妹呢,你去陪他们玩吧,一会儿唤你来。”
玉华退下了。
出门的时候,听见皇后吩咐左右退下,连门窗都关上了。
所有人都出去了,太子的心里突了一下,叫了声母后。
皇后看着他:“刚才你父皇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太子点头:“知道了。”
皇后道:“要不我再给你几个人?”
太子道:“罢了,过些时候再说吧。”
皇后道:“知道为什么要留下你吗?”
太子道:“请母后明示。”
皇后道:“那就要你实话实说了。——说吧,到底什么事情瞒着我?”
太子道:“儿臣岂敢隐瞒父皇母后。”
皇后道:“有道是‘知子莫如父’,我自认对你的了解,不会比你父皇少。”
太子道:“我知道,上回的事,是您让她来的。”
皇后道:“我是你母亲,自当为你谋划。你媳妇年轻不经事,只知道唯你是从;你这人骄傲自负,又涉及房帷隐私,有些话不愿意说,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是眼前已经火烧眉毛了,前朝的事我不管,刚才你父皇的话,你该知道轻重了?”
太子点头。
皇后道:“我伺候他二十多年了,上一回发这样的火,还是当年开罗失陷呢。”
太子道:“让父皇母后操心了,是儿子不孝。”
皇后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太子低头不说话。
皇后靠近他,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太子道:“我没事。”
皇后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我不知道你吗?你爱杨妃是真的,要为她舍弃六宫,我也姑且相信;但是要为了她和你父皇朝臣闹得不可开交,还是为了子嗣的事情,你还没深情到那个地步!——就这样甘心情愿的放弃皇位,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你自己信吗?”
她试探着:“有些事你可以不说,但心里要有数——你是太子,不是普通的亲王,必须要以国家为念;否则即便有你爷爷的遗诏为你护身,你爹也不会没有任何底线的护着你,下面更不会安分。——你要真是担心杨妃生不出孩子,又只想守着她过日子,你弟弟就比你小五岁,过几年就会成婚生孩子。依照民间风俗,养个孩子能够招来孩子,到时候我让他把次子给你,你就当成自己的养,好好的教。老二不能继承王位,他会感激你,跟你亲。”
太子愕然:“母后?”
皇后道:“说吧,到底怎么了?”
太子道:“我真没事,不信你可以问玉华——我只是心里过不去那坎儿——娘,你是知道我的,打生下来就是一路顺遂,哪曾想栽了这么个跟头,还是在攸关子嗣的大事上。我顺不下这口气。”
皇后道:“事情都过了,你怎么就念念不忘?难道你这样一直闷闷不乐,孩子就能回来?总是要往前看的。”
太子道:“我知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只是——当初我还嘲笑杨慎和他老婆王氏,死了儿子就萎靡不振,那么年轻,又不是不能生;可是如今我才知道 ,丧亲之痛是什么感受——我从没想到,这双手能沾上亲骨肉的血。娘,你不知道,我看到那滩血的时候,真恨不得是自己的血。”
皇后道:“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毕竟还不到二十岁,祖宗万民都看着你呢。”
太子道:“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知道,自打去年把玉华抢进宫来,所有人都在背后说我色令智昏。我不怕这些议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我们夫妻情深,将来她能为我生下儿子,绍承大统、开创盛世,就没人能够置喙我。”
“可我没想到,这才不到一年,就出了这样的事。如果她身体好也罢了,偏偏太医说有痼疾,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有孩子,果真如此,就是连一点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读书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我这辈子还没遇上过什么不如意的。我也曾经以为,这世上但凡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但凡我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可是那天眼睁睁看着玉华小产,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所以我有时在想,是不是前些年太顺遂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想给我一点教训,甚至——已经厌弃我了?”
皇后问:“你后悔了?”
太子摇头:“不后悔——如果当时没有让她进宫,才会后悔。只是——”
“我连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结果呢?——这两个月我吃不好睡不着,总是折腾玉华,还不就是想着多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皇后道:“这不是办法,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太子道:“我还不到二十,能抗住。”
皇后道:“说什么胡话,身体哪里能这样糟蹋?我都知道了,你这几个月很不知道节制,很不像话。刚才当着你父皇我没说,谈大夫说,玉华有带下之症,这是你恣情纵欲房事不洁所致——她月信刚完你就敢动?亏得谈大夫实话说了,那些太医还不敢说呢。”
太子愕然:“不是说只那几天不能动吗?干净了也不行?——汉景帝的戒指——之前俞桥跟我说‘经后血海虚静,子宫正开,宜及时布种,单日成男,偶日成女’。”
皇后气急败坏:“他懂个屁!那几天子宫开着,什么脏的都往里头窜,不生病就不错了,还生孩子。”
俞桥是天下闻名的医家,在历史上以倡导优生优育闻名,著有《广嗣要语》一书,认为“天下无不可父之男,无不可母之女”。他先跟太子说了一通“交会宜忌日”,太子听了;又听他扯了一通“奇阳偶阴”的道理,还介绍“转女为男法”,忍不住嘲笑:“如果都只生儿子,不生女儿,那男人都去哪里找老婆?岂不是天下大乱?”
把斧头放在产妇床头,刀刃放在床下,能不能转女为男不知道,这些东西若是出现在太子妃的寝宫里,估计太子自己晚上都睡不着。
如今听皇后说话,太子有点懵:“我不知道,之前没想过这一茬…太医说的还有错?娘,我错了,我改。”
皇后道:“谈大夫说玉华的虚寒是有的,不过不算重,不到影响生育的地步;该是在家里这些年,一直在给她调养。我估摸着之前太医院那样说,是为了撇清关系,又不敢扫你的兴,只能让杨家背这口锅。之前迟迟未孕,反倒是跟你脱不开关系。方子她也看了,太医们嘴上没说,病还是给治了;否则宫里都是女人,他们也瞒不过去。但你也不能一直这样,让大夫们跟在后面擦屁股,对你们都不好。”
太子有点回不过神:“我是真不知道这些——当时新婚燕尔,并不着急求子,只是也没有避开,只是这些时候——。”
皇后嗔道:“都是你这急性子惹出的事!我问过玉华,当天晚上忙着收拾进宫,就她爹嘱咐了几句要好生服侍你的话,她娘都没来得及说话;后来回家里,我倒是派了嬷嬷宫女,两个嬷嬷是教规矩的,不管这事,两个宫女更指望不上了。她家人进不来,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接进宫来,陪嫁的箱子刚打开就被你关上了,如今到底放在哪里、里头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家人进宫探望也是说好好将养,只能什么都听你的,结果遇到你这混人。”
太子把头埋进怀里:“我也没想过…我以为摸个欢喜佛就算了,这事还用教吗?不都是生而知之的?大婚当晚,我就把她睡得服服帖帖的,谁知道…——我回去让余夫人进宫来跟她说说。”
皇后嗔道:“行了,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人都进宫这么久了,还要找娘家?还想让外头知道你的丑事?我跟她说了,让谈大夫留在东宫,专心给她治病,等病好了,我亲自教她;你这几个月忍一忍,以后也要懂得节制,万不可这样了。”
太子点头。
皇后道:“事到如今,你也不要着急。我让谈允贤给玉华调养,你也歇一歇,好好将养身体。否则把自己弄坏了,那才真是追悔莫及。”
太子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