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花与马【银水河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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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江临的路最好是经银水河，过汴南，入沥州，改走官道至柳津城，再经岳陵江下江临。
林墨把他的行囊打包得紧紧实实，感觉不放心，又添了几件厚衣服，还不住和苏卓搭话，“诶，你真的要跟着我走吗？我算是回趟家，你这要跟着我长途跋涉，我可照顾不了你喔。”
苏卓现在已经把林墨家当隔壁邻居随意串门，这会儿舒舒服服地靠在榻上看他忙活，悠悠地说，“我行李都带来了，你跟我说这个。”
墨还在焦头烂额，“你包裹怎么这么小，我看看你都带了什么？”
“我能有多少东西，就不给你看了哈。”
墨无奈，“唉生分了，都不让看了，我看你是什么都没带，我还得多塞点。”
听着渡口船家咚咚敲着船帮，知道是招呼旅人快快上船，刚刚两人穿街过市又添了些干粮杂物，虽说朗宁城长途航船日夜不断，但再等下一趟船可也不早了。
船里已经坐了几位士人商贾，这会儿已经摆上茶酒，惬意笑谈，见两人风风火火上船，都热情招呼。两人客客气气地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安顿，对面一对夫妇带着约莫四五岁的小儿，小男孩不吵不闹，溜圆的眼睛好奇地望向他们，又怯怯地扯他母亲的衣角说悄悄话。
“嘿嘿，你自己说呗！”那母亲笑声朗朗，把小男孩也吓得一颤，那孩子腼腆一笑，躲得更深了。
墨喜欢小孩，见小孩怕生，更是笑得亲切，“小娃娃可是想认识我？等了许久，肚子饿不饿？”说着拿出刚刚买的团子，自己吃了一个，剩下的递给对面。
那父亲忙说，“对不起，小儿怕生不敢说话，刚刚已经吃过了，谢谢您二位。”
“啊对对，我们这儿还有些新鲜糕点，要是不嫌弃请尝尝。”那小儿的母亲也连忙拿出些糕点，缓解一下气氛。
“噢噢，谢谢谢谢！您这看着真不错，剩下的留着给小娃娃吃吧。”墨知道，船上有人戒心比较重，也就不便多亲近，只是用表情逗着小孩，一来二去，那小孩在母亲怀里时不时看着林墨咯咯笑。
苏卓一到船上就先去查看了船身各处，回到舱里反倒不太言语，静静看着墨看书。
饭罢，各人惬意，苏卓挑了盏灯要出去。“我吃饱了，今晚我出去守夜。”
林墨有些懵，“诶？怎么还要守夜，这些客船往返于银水河上，船上都是些普通旅人，没事的。”墨特意把“普通”两个字说得响亮，跟那一年到头都要三级防备的二王子不同，墨很想提醒苏卓，我们“普通”人，平时是不需防备的。
卓也没多解释，径直出去了。
怎么这人上了船之后好像有些冷淡？墨透过窗子看苏卓默默眺望着岸边，这会儿也不敢打扰。
航船夜行中，窸窸窣窣，自难安睡，因此相识不相识的旅人，挤作一团抵足谈天，笑饮唱和，消解长途疲乏。苏卓从前跟随二王子到延国时起，就习惯在舟尾守夜，白天昏睡。不管怎么说，船上会出点什么事情，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好，在舱里闷着睡不着就出来看着水波静静散开，也是解闷。
月明如练，晚风肃爽，船舱里无人安生，边饮边唱，好不热闹。
林墨又探出头来看看卓，见她裹着衣裳静静坐在灯火旁，又再搭话道，“就说晚上不会有事，你就安心歇着吧。”
“你不也没歇着吗？你才是早点歇息吧，白天你可别在我睡过去的时候再打瞌睡。”卓头也没回，却一不留神，被一件大衣从她头顶盖了下来。抬头一看，墨正哈着雾气对着她笑。
“我就知道，还得多带几件厚衣服，早晚能用上。”墨轻巧地翻了过来坐在她身旁，笑眼看着她有些惊诧的脸。
“你不要说你今晚也要待在这儿。”卓掖了掖林墨甩过来的大衣，他人精瘦衣服却宽大，裹起来还暖乎乎的隐约有些白芷香。
“唉，当然只是来看看你咯，里面太闷了是吗？”墨大概觉得卓可能在高国长大，不习惯水路航行，要强得在外面吹风，也是有可能的。
“好着呢，此前坐船都在外面待着，习惯了。”苏卓不说，就是水性不好因此怕水怕得有些不安。再说，船里大都是男的人挤人，卓从来不喜欢在船里过夜。
墨不戳破她，默默塞给她一药瓶，“这里有些藿香丸，要是晕船就服一粒。”
听闻过林墨最爱捣鼓些实用医药，这药瓶一打开，一股冲上头顶的味道顿时让人七窍贯通，苏卓想也没想就灌了下肚，“你自己配的？”
“嗯嗯，不要太过分夸我，一点点就好。”说着，墨已经得意地闭上双眼准备挨夸了。
卓不理解，为什么有人骄傲成这样还怪讨人喜欢，看得他翘起来的鼻尖，忍不住上手小捻了一下，“要我说也还好吧，哎，也就是个天才吧。”
墨碰碰自己鼻子，听这夸得峰回路转引得他满心欢喜，想想又怪不好意思地溜走了。
***
待到东方渐白，江上景色竟然已变幻成另一个样子，山陵密布，水流变急，船比昨日快了很多。
卓有些疲态，回舱里各人也躺得很七竖八，没甚异样，墨还没醒来，双手抱着自己睡得还很香。卓煮了碗热茶就饼，咕嘟咕嘟的香气飘散在山间。不知过了多久，有些远远近近的声音在耳畔里回荡，墨恍惚间松开眼时已经看见苏卓在一边看着他笑。
天已经大亮，苏卓在笑林墨，“太阳照屁股了才醒哈哈哈。”对面的小娃娃也跟着乐呵。
“我想起来了，这几天好像都是你吵醒我的。”墨搓搓脸意欲爬起来，腿又麻住了差点跌在苏卓身上，卓笑得更厉害了，差点没力气撑起他，“你慢一点，等等你腿还没醒呢。”
墨也笑弯了，“我想出去，但是腿，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哈哈哈哈。”
迎着暖阳吹了会儿风，墨整了整衣帽，把快散架的骨头都接了接，回来就看见苏卓已经静静地眯了起来。旁边的小孩不知何时跟她熟络了，偷偷跑过来戳了她的手她也没动静。
“嘘，哥哥睡着了，我陪你玩吧。”墨轻声对小孩说。
“姐姐……”小孩小声嘟囔，不知在迷惑什么，又转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
“可怜我的娃喔，小小年纪眼神就坏了可如何是好，那是哥哥，你得叫哥哥！”
那母亲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就是嗓门儿大的，从来没见过她能成功说一句悄悄话。
那父亲则更显文质彬彬，时刻腰杆笔直，面面俱到，见缝插针教育孩子，“那位哥哥睡着了，不应打扰人家。”
“对对对，打扰人睡觉，小心被踹下去。”那母亲绘声绘色补充道。
那父亲听了怕得罪林墨，慌忙堵住妻子的嘴，“诶诶，太言重，哥哥是文雅人，让哥哥听见了要跟你理论的。”
墨笑看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不多言语，舒舒服服看起书来。
卓睡得很乖，可是睡着之后吧，整个人竟一点点歪斜了下去，最后在墨的腿上缩成了小小一团。墨正看着书，腿上感受到了一阵不可承受之重，“你可真会找枕头……”却也没有挪开“枕头”，反倒帮人把“被子”也盖上了，以至于人睡到昏天黑地才醒转，而他才发现腿又麻了。
“你怎的，就不晓得把我搬走呢”，事后，苏卓极懊恼……
“你，你太重了……”
“你好烦，你才是，你腿硌得我脸疼。”喔，是疼得两颊发红那种吗。
“哇你好狠的心，我腿都麻了，再也不借给你了。”墨墨委屈。
苏卓，没良心的，要是不舒服能睡到人家腿麻吗，一时别扭，出去透透气，外面却下雨了，细雨霏霏又飘又洒，不一会儿发丝就湿了，只好悻悻回去了。
“嗨呀，外面下雨啦，应该快到沥州啦。”墨已经和对面的小孩父亲下起了棋，转过头对淋了一头的卓说道。
苏卓却有些着急，“这雨下得这么密，是不是要停下来等一等？”
“沥州这一带时常有小雨淅沥，喔你今晚可得乖乖在船里待着了。”墨不紧不慢地落子。
苏卓见他不以为意，又追问，“那雨下久了，江水不会卷起来吧？”
“这种小雨没事儿，过了这片山就好了。”一旁观棋的船家也忍不住插嘴。
苏卓想了想又说，“那没有可能，突然雨就变大呢？”
“这个季节，还轻易没有大雨。你怎么了？”墨心想，这人话突然变多，也是奇怪。
“没什么……你借个身我要挨着你。”说罢，天上真的闪了颗轰隆隆的雷，雨声骤时又变大了些。卓又默默贴紧了几分，那白芷香又浓了起来。
船家心内一沉，想着这人不会这么倒霉吧，坐不住马上就要出去，“嗨没什么，我去前头帮忙去了。”
墨见卓听着雷声挨了过来，轻声打趣她，“你不是怕雷吧，不会吧？你看那小娃娃也没躲在妈妈后面，你再看看你。”
“你过来”，苏卓趴在林墨耳边耳语，其实神情也和那常常和母亲说悄悄话的孩子无异，“船家为什么出去了，是不是有危险？”
墨有些无奈，“如果雨大了遭不住，他们就会找个地方落脚。船家就是得出去帮忙而已。”见苏卓强打精神看着窗外还是蔫蔫巴巴的样子，墨叹了声带娃不易啊，“你把耳朵闷上再睡一会儿就到了，算了，大不了，我再大发慈悲借你靠着睡吧。”
苏卓看了一眼林墨，说起来，倒是很想知道这个人还能迟钝到什么程度，“听好了，我才不怕打雷”，说完趁手替林墨下了一步臭棋。
墨慌道，“诶！不对，这棋不对不对！”
对面笑得欢快，“唉落子无悔，对不住了！”正当对面准备丰收的时候，船体巨响，船上霎时天旋地转，人物无一幸免皆泼洒在地。
墨两手抓空，若不是苏卓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摁住，这轻飘飘的人恐怕要飞出去。
“发生什么事！”苏卓如惊弓之鸟，恨不得卷起林墨就跑，可现人在江心茫然无措。
墨抬头看看船头，心想不妙，“恐怕撞上暗石了，你水性怎么样？”
“我……这水不知有多凶我恐怕……”墨没有见过苏卓脸上煞白的模样。
船上骚动不止，忽然听见那母亲惊呼，“快看我儿！我儿不见啦！”
墨和周遭的人循声而去时，一袭白衣呼啸而出，旋即众人便听清了船尾有孩童啼哭，只见苏卓从岌岌可危的围栏间抓回了被甩出去的那小男孩，可就在那时，船身又反晃，卓重心不稳一下撞断了松动的船舷，一脚踩空落进了翻着白浪的江水里。
众人踉踉跄跄还没爬起来，就听见林墨喊了一声，“苏卓！”尚无人回应，众人又听见船家匆匆来叫，“趁现在来风了，快来些人帮忙！”
墨对船家呼喊，“苏卓落水啦！给我绳！”
众人慌作两团，墨麻利脱下鞋子捆起自己就往江里去，长长的胳膊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捞上了那扑腾的小白人。众人长舒一口气便开始齐心协力往回拉，船里其余人等则手忙脚乱把船体调回正道上。不一会儿，长绳拖回了两个湿漉漉的人，林墨背着疲弱的卓有些力竭，手脚越用力越感颤抖，还是奋尽全力爬上了船板。所幸她人是清醒的，还无大碍，只是唇色浅白，一口气堵在喉头。墨眼疾手快抵住胸口使劲拍着她的背，苏卓这才想起来猛咳出一腔浊水。
苏卓一边呛水一边感觉林墨有几百只手在拍着她的背，水是咳出来了，肺也要顺着出来了。众人长舒口气就散开去前头帮忙去了。
只有林墨还在不停折腾着，仿佛刚刚几乎力竭的那个不是他。“先把脏东西全都吐出来”，时不时唤她，“现在怎么样，能喘气了么？”
“好了好了……”卓刚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就先用来躲开林墨过于关切的眼神，又不是要咽气了，这人一惊一乍的样子……
林墨见苏卓开口了更是欣喜，“觉着怎么样，冷不冷？”
一个湿人抱着另一个湿人的肩膀问冷不冷，不如你整个抱着问好了。
说来有些荒谬。
眼前这个像小孩一样什么都不懂的人，怎么偏偏一次次让人心软得一捏就疼。
之前只道是，不得不承认，他大概是生得好看罢，笑得眉眼弯弯惹人心疼。
可当他心疼人，眉头微微皱起，透亮的眼睛关切地望向你，暖冬艳阳也不过如此，想笑他过度反应，心里却被他的暖意裹得无法动弹。
可是为什么越得到这种温暖，就越觉得好冷。
思绪不知飞得多快，十四年光景穿山而过，十四年前的黑夜，她和弟弟在急流里紧紧抱在一起，在身旁的奶奶紧紧扣住她俩，在水里托着她们抵着湍急的河水一直把她们推到了岸边，自己却被冲走了，奶奶那时的手劲扣住她腰间的淤青至今仍发疼。也是自那天起，她们姐弟俩彻底成了孤儿。
今天要是顺着江水漂走，也许就会漂到奶奶和爹爹阿娘那里，有一瞬间，她是这样想。
可是，还是有人逆着水浪把她捞回来了。
不知怎的，也不为了什么，只是突然就好想抱紧眼前这个人。
你是如此火热，而我太怕冷。
泪水像一块冰被烫坏了，不住地化，慢慢地淌。
“好点了么，咳咳，再抱紧一点我该喘不过气咯。”虽然这么说，墨轻轻抚着啜泣到抽抽的脑袋，只求她自己记得好好喘息。
苏卓缓缓推开林墨，脑子一团浆糊，也不知在念叨什么，“你别，你喘，你现在喘”，摇摇晃晃要站起来。
卓一定还不知道，自己哭起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样子，不然也不至于，经年之后再听有人说起，茫然又羞恼。
“你好好烤一下火”，墨见她面色逐渐回暖，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
刚刚孩子的父母正要千恩万谢，苏卓淡淡谢绝了。
那母亲心疼劝道，“一身湿衣裳该先脱了吧，再强的汉子都得害病。”
林墨忙应，“不用不用，这大衣给好好裹上，马上也就到了。”
苏卓看了他一眼，刚好碰上他飘过来的视线却被他躲开了。
卓给他让开了位置，“你自己也是，别着凉了。”
他自己倒是麻利地换起了衣服，透湿的衣裳里隐约可见的轮廓就要显露在眼前，苏卓霎时心腔乱鼓，慌忙别过脸去。
“给你，头发也要擦干。”墨不知从哪掏了块方巾来盖住了苏卓的头发，又闻见白芷正芬芳。
“唔，你到底用了什么这么香。”看他又恢复往日眼中带笑，苏卓只是不觉，这香气早就沁入了心脾，也不知道会不会上瘾，不问清楚可麻烦了。
林墨翻翻找找，呆住了一会儿，自顾自笑了起来，“喔喔喔，我就说怎么这么香呢，那天捡了株白芷后来不知道放哪了，诶，原来一直在口袋里忘记拿出来，成花干了还被我带出来了，嘿嘿，喜欢的话送给你吧。”
说一点不嫌弃，也是有些违心。怎么会有人送花要送这又碎又皱的花干啊。
可是看在刚刚被他救了一命的份上，收下也算谢过这片心意。“要是我接过来之后就碎了，你可别伤心。”
行，果然在卓手里碎成了两半，墨笑得更自在了。
***
万幸无事到达沥州，二人稍作装整又能上路了。恰巧又和那三口子同路一段，于是同行上街再置办些东西。小孩子喜欢和二人粘着玩，经此一劫，二人与夫妻俩也熟络不少，只是还是不知道这一家人也不是游玩也没有太多行李，不知长途跋涉是做什么。
沥州街市多是来往商旅人等，鱼龙混杂，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把身上的口袋又看紧了些。走到人多的地方，那父亲变得异常警觉起来，甚至故意走慢了几步在后面暗暗观察环境，那母亲也不时回头看看。苏卓感觉有些怪，只有戒备的时候才会有意拉开站位互相照应，这普通人夫妇买个东西再防贼也不至于吧。卓忍不住暗暗低头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那母亲面露难色，“呃，说不清楚，有点不好的预感。”
走到街口的时候，那父亲竟不知何时从另一个方向汇合了过来，“我们有麻烦了！”夫妻俩急促地耳语了几句，那父亲语重心长地跟林墨和苏卓交待了。
“情况危急，我们俩要先分头逃难了，他们认得我们的脸，但还不认得我们孩子，求求二位大侠，帮我们把孩子送到沥州南的银水山庄，他日只能拼死报答两位大侠大恩大德。”
来不及多想，果真有些可疑的人追了上来，见势头不对几人便默契地分开了，林墨抱起孩子跟着苏卓消失在人群里。
两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上就多了一个小孩，还需得找那个银水山庄……
看着应该没人跟上来了，两人松了口气，这小孩也神奇，竟然不哭不闹。
“小孩，你饿不饿？”墨拿出了些水和果子，刚刚干粮还没来得及买就被冲散了。
苏卓见孩子不言语，索性坐下看他，“我们带你去你爹娘交待的地方，你认识吗？”
小孩摇摇头，卓微笑，“行，我们一起找吧。我叫苏卓，他叫林墨。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话少竟也口齿伶俐，“我叫，刘三宝。”
“行，三宝，在见到你爹娘之前，你就叫我二叔，叫他，就叫幺叔吧。”
林墨猛回头，“喔？为什么我是幺叔？你看着比我小！”
苏卓也不客气，“但是你气质像老幺。”
见这俩人打趣，三宝也笑了起来，这天不也没塌下来嘛。
作者有话说第4章 花与马【银水河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