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叶南笳

4、第一章 逆女（下）

　　公主被她那轻蔑的眼神所激怒，终于质问道：“你居然敢打我？”

　　“你我同为姜家的女儿，我身为你的姑母，如何打你不得。”中年贵妇傲然说道。

　　春狄忽然觉得这位看上去高贵优雅的夫人发作起居然颇有威仪，比那位公主更有几分气势。

　　“你，我是堂堂公主之尊，而姑母你，只不过是一个寡居的上卿夫人，姑母你这是以下犯上。”

　　“方才你不是说不要做这个公主吗，还将这公主的虚名搬出来做甚？”中年贵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公主一时语塞，只见那中年贵妇重又缓缓坐下，森然道：“公主，妾身这一掌下去，不知公主如今是否能多少清醒了些！”

　　公主仍旧捂着半边脸颊，呆呆地看着她的姑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中年贵妇见她一副惊惧茫然，不知所措的样了，目光一凛，寒声道：“公主，你最好牢牢记住你现在的身份，还有你身上所背负的使命。既然雍天子已经下旨命你嫁往尹国，你就必须谨遵圣旨，倘若你一死解脱，抗旨不遵，触怒天颜，便又是我们姜家一场祸事，难道只为你的任性，便要我们整个姜氏家族都来为你陪葬不成？”

　　“原来说到底，你们不过是怕我抗婚连累你们罢了！哼，说什么骨肉之情，之前你们说凭我的容貌，一旦入了雍天子的后宫，一定能够得到天子的垂爱，让我学习诸般才艺，为入宫准备，结果呢，雍天子一纸诏令一下，你们就谨遵圣旨，一句怨言也没有，立刻就将我献出，要我嫁到那个不毛之地的尹国去受苦，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如此绝情，你们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我不过是一件摆设，今天预备送给大雍天子，明天又拿出去送给小国世子。”公主越说越是激动，似是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俱都发泄出来。

　　春狄瞧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从公主眼中滑落，忽然有些同情这位公主，觉得她虽然出身尊贵，从小锦衣玉食，只怕却还不如自己自小生活在山野间，过得无拘无束，逍遥快活。

　　那中年贵妇瞧着公主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面上神色依旧是冰冷漠然，没有丝毫动容。只听她缓缓地道：“公主此言差矣，在如今这乱世，我们女子的命运只怕还不如一件摆设。”

　　公主闻言不由一怔，定定地看着她的姑母，听她继续道：“方今乱世，雍天子虽仍为天下诸候之共主，但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如今天下这几十个诸候王国，哪一个不想吞并他国，壮大已身，最终取雍天子而代之。

　　从太上300年以来，至今不过四十余年，但是已有数个诸候国灭亡，同时亦有数个新诸候国诞生。这是一个不折不扣，弱肉强食的乱世，生在这乱世，身为一个男子，只有不断使自己强大再强大，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

　　至于我们女人，要想在这个乱世中生存，就只有依附于男人，依附于一个有足够实力的男人。这是我们唯一的生存之道。”

　　听到这里，公主又忍不住冷笑道：“所以姑母的意思是说，让我去依附那个所谓的尹国世子吗？天下人人皆知，尹国境内多崇山峻岭，土地贫瘠，国小民弱，其国人大多粗鄙，被他国讥之为山匪，其国四周更是强国林立，这样一个弱小之国，只怕不出几年便会为他国所吞并，姑母，这就是你所谓的可以依附的强者吗？”

　　“今日之强者，或许便是他日之弱者，而今日之弱者，也未必不会成为他日之强者。”那位姑母不动声色地缓缓道：“公主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更何况，如今这是我们唯一一条可走的路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瑾儿，你可知为何此次雍天子竟会亲自为那尹国世子做媒，选中的女子又为何偏偏是我姜家待选入宫的独女？”

　　公主听她唤一声瑾儿，眼眶早就红了，娇躯一软，伏到那贵妇膝上呜咽道：“瑾儿不知，那天瑾儿正在房中抚琴，突然宫里来了一位内宰大人宣读了天子的诏令，我还没有明白那道诏令的意思，就被接进了宫，没过几天，便顶着个公主名号被送离镐京，往尹国而来，只在离京之时匆匆见了父亲、母亲大人一面……”说到这里，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下。

　　那贵妇轻抚她背道：“姑母知道你心中委屈，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爹爹便是想要保你也保不住啊！瑾儿，自从五年前，邕川君开始在朝中慢慢得势，咱们姜家在镐京中的地位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爹爹手中的权柄日渐被削，早已不像从前，手握朝中大权，也正是为了挽回劣势，我们才打算将你送入宫中，希望能得到雍天子宠幸，以助我姜家。哪知，那邕川君竟抢先一步，向雍天子进言，将你嫁到了尹国。他这一步出其不意，你爹爹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接到天子诏令时，我们心中只有比你更是惊讶。但事已至此，已成定局，我们姜家唯一能做的便是说服雍天子，让我做为母家长辈，一路照料随行，与你一同前往尹国。”

　　公主闻言怔怔地看着她，哽咽道：“原来如此，我在宫中那三天简直度日如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恶梦，等梦醒了，我还是好端端地在自已的闺房抚琴，可是，走了这么多天，都离开镐京这么远了，这个梦还是没有醒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呜呜呜，我不要这样一个恶梦，我宁愿死也不要嫁到那个山匪之国去，我只想回镐京家里，回到爹娘身边！”

　　春狄之前见她哭的梨花带雨，心中不禁起了些怜惜之情，觉得这位公主也实是可怜，自已的命运半点不由自己做主，然而紧接着又听这位公主居然说宁死也不要嫁到尹国去，心中大是惴惴，这回她不敢再去看尹千阳，只在心里暗道：“这位公主如此厌弃尹国，只怕，只怕将来……”

　　只听室中那贵妇冷哼一声，道：“你不想来这尹国，难道我便想来吗？如若不是我顾全大局，主动向你父亲自荐随你一同前来？只怕你现在身边连个可以说体已话的人都没有。你以为我自愿跟着你前来尹国受苦？就是为了看你这么一蹶不振，心灰意冷，甚至想要绝食自尽吗？我们姜家怎么会有你这种软弱无用的女儿？”待说到最后一句，丝毫不掩其话中的轻蔑之意。

　　果然这番话送入公主耳中，她一怒之下，竟是硬止住了哽咽，昂首看着她姑母，一字一顿地道：“不错，我这个姜家的女儿是无用之人，比不得姑母，虽是孀居的一介女流，却有力挽狂澜的壮志和胸怀，只是不知姑母打算如何来扶大厦之将倾呢？”

　　“我要扶持守护的不是镐京姜家，而是你，我的公主殿下。”

　　窗外的春狄忽然有些惊讶，让她惊讶的不是这个孀居妇人说出的这句话，而是她居然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春狄自见到她以来，听她说了那么多话，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眼含笑意，唇角微弯地说出一句话来。

　　然而公主却没有注意到她姑母的这个微笑，她的心思都放在她说的那句奇怪的话上。

　　她的姑母走上几步，一手扶着公主的肩，一手取出一方锦帕，轻轻地为公主拭去脸上的泪痕，一边说道：“公主殿下，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有朝一日，可以重返镐京？”

　　公主脱口答道：“想，当然，我白天夜里，时时刻刻都这样想，甚至梦里都在想，想我又回到了镐京家里。难道，难道，姑母有法子可以让我再回去吗？”

　　“现下我是没法子可以让你不嫁那尹国世子，重回镐京去做你的姜家千金，但是，如若你依我所言行事，那么也许过个一二十年，或者三四十年，我们就可以重返镐京。”

　　公主眼中的光芒骤然消去，喃喃自语道：“三四十年，要那么久才可以的话，只怕等不到那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公主，妾身比你年长十余岁，尚且有这个信心要等到重返镐京的那一天，就算到时已然身故，也要尸骨还乡。只要有一分希望可以重回故都，妾身就不会放弃。”

　　她这番话说的极是激昂，公主似是被她昂扬的志气所感染，不由问道：“不知姑母要瑾儿去做何事？”

　　“公主殿下只需做到一件事便可，那就是牢牢抓住那位尹国世子，你的夫君尹千阳的心。”

　　公主面上一红，低声道：“姑母，你是在取笑我吗？”

　　“哼，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只有男人才能征战四方，建立鸿图霸业，而我们女人若想在这乱世之中也分一杯羹，便只有征服一个强有力的男人，通过这个男人来实现我们想得到的一切。你明白了吗，公主殿下！”

　　“可是，可是如果那个尹千阳从没想过要建立什么鸿图霸业，只是个懦弱无能之人呢？更何况，尹国那么弱小，民穷国弱，周围强敌环伺，这样一个风雨飘摇中的小国又如何可以倚仗？”

　　“公主，这世间万物都是此消彼长，尹国现在虽是小国，但不代表数年后还是这么弱小。如今的耿国乃是各诸侯国中最强大的国家，但是三十年前，耿国和如今的尹国一样，不，还不如尹国，不过是个方圆不过几百里的小国，却最终吞并了邻近的方国、允国、曹国，成了如今方圆千里的大国，一个国家能否兴盛，关键是看能不能遇到一个英明的主君。

　　如若尹千阳是个庸才，那也不坏，公主殿下只要将他牢牢的掌握在手掌心，让他言听计从，或者早日诞下一位世子，继承尹国的王位，那么，尹国就等于是我们的了，到时选贤任能，必能有所图谋。若是他亦有一番雄心壮志，那我们更要推波助澜，要让他有称霸天下的野心，这样的话，他要想实现他的野心，就必然会上京，他攻下镐京之时，便是我们可以重返故都之日。”

　　她这一番话，听的屋内屋外其余三人，俱是心中一震，一个孀居的小小妇人，居然说出这么一番惊心动魄的高谈阔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

　　公主吃惊地看着她的姑母，她眼中那灼灼的光芒让她不敢逼视，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自己竟然是如此陌生，直到此刻，她才见识到自己这位姑母不为人所知的一面。

　　她一直以为姑母和她都不过是养在深闺，弱质纤纤的候门娇女，原来，只有她才是那个软弱无用的女流之辈，她的姑母却是一只屈于笼中的雄鹰，如今一旦出了樊笼，自然要振翅高飞，直上云端了。无论她这番谋划成与不成，单凭她这份胆量与野心，一般的寻常男子又如何能及。

　　看到侄女眼中的震惊和钦佩，那位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如果你想要有一天能够重返故都，那么这便是你我唯一的一条生路。”

　　公主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无畏坚定的力量，这股力量终于使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公主心道：“只有如此，只有听从这个女人，如今她是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她只有倚靠她这位唯一的亲人了。”过了良久，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只要有朝一日能够重回镐京，瑾儿愿意一切听从姑母吩咐。”

　　如愿以偿的听到她想要的答案，夫人拉着公主的手，扶她缓缓坐下，放缓了声音道：“那么就请公主安心嫁给那位尹国世子，我们还要襄助于他，确保他将来一定能够继承尹国的王位。至于他的心，所谓的尹国世子也不过是个乡野间的粗鄙男人，哪里见过像公主这样出身京都，风华万千的绝代佳人，公主是我们雍都镐京的第一美人，如今因为那个该死的邕川君却要嫁给那个乡野鄙人，等有朝一日，我们打回镐京，一定要将邕川君一家全家灭门。不过如今，只有委屈公主暂且忍耐了。”

　　公主此时心意已定，点头道：“瑾儿明白，只要可以重回镐京，即使要我付出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她的姑母闻言笑道：“便是公主愿意，妾身也舍不得，公主殿下的千金之体，一定要多多保重，我们能否得偿所愿，皆系于公主一身。”说着，她重又端起那碗早已凉掉的粥，捧至公主面前。

　　这一次，公主没有拒绝，只是迟疑片刻，便即接过，低头慢慢的啜饮起来。

　　春狄兀自看着眼前这一幕，忽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转头看去，见尹千阳朝她打了个手势，当下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轻轻地从窗外退开，小心翼翼地朝他们所居的后院走去。

　　终于回到屋内，春狄这才喘了一口气，看着尹千阳，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他淡淡地道：“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我们一早便要出发。”说完便即转身入了他的屋子。

　　春狄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呆立了片刻，也回到自已的屋内，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心绪纷乱，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天尚未明，公主一行人还未起身，他二人便已收拾停当，步出房门去马厩中牵了马，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