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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明景6 ...
我和黎哥当班,接到110指挥中心出警指令,是一起群众举报的两人打架斗殴事件。当我们赶到场,两人还在相互辱骂和互扇耳光,好在均是皮外伤。
黎哥盘问情况,我拿着两人出示的身份证做记录。笔尖在纸上留下“蒋营”两字,我手一顿,定睛默读了一遍蒋营的身份证号码。
短短两分钟,黎哥已经把事由摸清楚。债务人朱洪勇没钱还,债权人蒋营在台球室门口遇上他,两人生了口角动了手。
“他欠我钱好几个月了,说话还不好听,一时没忍住抡了他几下,劳烦警察同志还亲自过来,你看我俩也都没什么事私下聊聊就行了,保证以后绝不动手。”
蒋营揽过朱洪勇,脸上堆着笑,一副冰释前嫌、改过自新的模样。
朱洪勇气还没消,挑眉瞪眼脸瞥向蒋营的反方向,瘦削的肩被蒋营紧紧箍在臂弯里,想挣扎都挣扎不开。
我低头做笔录,例行公事地问朱洪勇:“你欠他多少钱?”
“三万二。”蒋营替他回答。
而后我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蒋营回答。朱洪勇只字未说,摸不准是默认还是其他。
据蒋营所说,三万二是多笔借款累计的债务,没有借条,现金支付没有转账记录。
我停笔,抬手前后分别比划出半指宽和一指宽,问他印象中借出去的现金跟哪个宽度更相近。
“这谁记得!问这么干嘛?”蒋营蹙眉有些不耐烦。
“我出具一份调解协议书,你们认可后签字捺印,我好帮你固定证据。”我用笔杆轻敲纸面,漫不经心解释。
黎哥默契地看了我一眼,用痞味十足的江城方言过来搭腔。
“要是全中国的债权人都照你这样三天两头靠暴力催款,债务人和群众一报警,不是增负是什么!你们俩去所里签个调解协议,朱洪勇不还钱你蒋营直接法院起诉,该判该给交给法官你也省事。”
黎哥个子不高,身材偏胖,气质特像棋牌室里叼着烟给人拿饮料的伙计,反正总能和混混和坏小子们聊成一片。
上车前黎哥拿出手铐,鲜有话讲的朱洪勇突然暴跳如雷。
“拷这玩意儿搞什么?”朱洪勇嚷嚷道,瘦削的肩膀纸片般颤动。
“你们俩人,我们也是俩人,”黎哥指向我,语气也硬起来。“他还是个试用期的生瓜蛋子你怕什么,执法记录仪都拍着呢。再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出警,打架斗殴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对你们进行治安拘留都行,坐个车拷下手废话怎么这么多。”
两人终是没再抵抗,上了警车。
回到派出所,黎哥带他们去询问室,我转道去找刑警支队的邓葛其,复述了现场情况。
“我怀疑那笔钱是毒资。”我说。
朱洪勇清瘦得几近病态,眼神涣散,面对警察很敏感,讨厌限制人身自由。当听到蒋营说他还欠三万二时,朱洪勇下意识白了眼蒋营,显然不认可这笔数目,但至终都没开口。
“毒资?”邓葛其正起身,开始扣警服扣子。
“蒋营2017年犯贩卖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六千元,正常情况算起来他出狱还不到一年。”
邓葛其动了动耳朵,疑惑地看向我。“你认识他?”
我摇头,说:“我刚刚登记他身份号码的时候才知道是这个蒋营,当时他跟刘晨虎一起判的,2017江0312刑初242号,57人集体案件里的第11位被告人。”
邓葛其食指点着太阳穴,五官揪成一团。
“刘晨虎?名字有点熟……”
邓葛其旁边敲键盘的袁佩佩说:“服刑出来没多久又犯事的,两个月前十七中旁边卖‘开心水’,还容留他人吸食毒品的那个。”
“有点印象了。”邓葛其若有所思地摩挲下巴,又问:“是不是被抓时人还在拉屎,熏了我们足足二十分钟的矮胖子?”
袁佩佩咧嘴闷笑,点头如捣蒜。
“我当时看过案卷,刘晨虎被羁押后,他用来交易的三个手机里都没有蒋营这人。”我说。
邓葛其迷觑眼一亮,推了推眼镜,兴致高了起来。
“如果这小子真的‘重操旧业’了,那可能就是一条新线呐。痛快!我去问问。”他说话同时腿已经往外走。
等我们到了办案区,黎哥已将朱洪勇和蒋营分开,晾着二号询问室里的蒋营,亲自询问着情绪波动更大的朱洪勇。
没过多久黎哥走出四号询问室,拍了拍手里的文件夹,笑着递给邓葛其。
“给,询问笔录。朱洪勇分6次在蒋营那买了56颗麻|古,每颗120元,本来只欠6720多元,两个月利滚利变成了32000。躲了半个月的债结果今天倒霉狭路撞上了,一个呢没钱不认利息还死皮赖脸想再要点货,一个呢想连本带利催债又摁不住憋屈的火,两个暴脾气砰地就干起来了。”
邓葛其认真看着笔录,鼻上的眼镜因他皱眉而往下垮,他粗粝的手指将它一抬,把文件夹响亮地拍在小徒弟身前。“精神点,来活了。”
我回到电脑前填出警记录,黎哥在旁边咕噜噜灌水。
“黎哥你什么时候察觉有问题的?”
“我可没察觉,我是看你不对劲才顺着你来的事,谁能像你狗鼻子那么灵,旮旯湾子里的屎味都闻得出来。嘿!你居然敢瞪你师父反了天了!信不信老子安排你连值一个月夜班!”
黎哥把灌完水的搪瓷缸子重重拍在桌上,老物件沙哑的声音不算刺耳,而黎哥放出来的狠话怕是连花坛里恐生人的奶猫都震不住。
“我也不瞎,一上车你就开始在板子上抠那drug case八个字母,笔录板子都快让你抠成窗花了。我十几年前英语也是过了四级的,这要瞧不见认不出我还当什么警察。”他说。
“......”我埋头继续填表。尽量不去想之前把textbook当notebook用的人是谁。
“市里的刑侦、经侦、禁毒队都想要你过去,法制大队的罗科长回回见了我都让我跟你吹点风,香饽饽啊你,都巴巴盼着你满一年了申调去他们那,就跟寡老汉盼娶新媳妇一样。”他满脸堆笑调侃道。
“夸张了。”
“哪里夸张!刑侦的王副队上次协办一回去就跟禁毒的柳副队打了赌,你进谁队谁队请客。”
“按照进谁队谁请客,那掏钱的应该是大队,副队再闹再争再想表态主体上也不适格吧。”
“明景你是要么三锤子憋不出一个屁响,要么一张嘴就想气死谁!过两天我让小静把你嘴缝上。”
“指不定是你请客。”我说。
黎哥用力拍在我肩上,“倒是没白带你。但是啊,连我这种老家伙见了杀|人犯和碎尸心里还发毛打颤,可你却沉稳冷静手稳得像个怪物,不得不说你是当刑警特警的材料,我在这方面教不了你。”
看着黎哥颇为感概地向我投来钦佩和不服的目光,我想说其实我也怕的,只是不善表现。
黎哥又说:“派出所的基层民警肯定是没刑警听着霸气,但守着这片区安宁祥和也很有价值,你想留下我是巴不得。就是怕别人虎视眈眈勾引你出去看世界,慢慢你也觉得外面很不错。”
我正想说话,手机闹钟开始震动,七点半了,我收拾好桌面起身。
“你着急下班啊?”
“嗯。”
“蒋营的案子你不跟了?”黎哥拦住我问。
“以后有机会再看吧,我真有急事。”
“投胎的都没你急。”
“是是是。”我进屋换下警服,出门前对电脑入迷的黎哥说:“我方才想说,我报考公务员的时候市里公安的大半系统都外招,各个描述都比你这像金窝,偏我瞎非选这儿。”
黎哥嗤笑一声,含笑咒骂我是个鬼小子,连着摆手赶我滚。
火车站出站口,平安隔着老远就开始探头张望,歪头盯着我再三打量才坚定不移地走向我。
“明景,你剪头发了?”
不会给人率先打招呼的机会,是平安无疑。
“嗯。”我接过她的行李箱,她眼神带着审视,似笑非笑。“别盯了,你知道我没舅舅。”
正月里剪头嘛,我生下来就没忌讳过。
“可是,”她昂头嘻嘻笑。“剃头三巴掌,越打越肯长。”
那些奇奇怪怪的迷信词,她总是很在行。我侧身把头抻过去,她轻拍了三下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高兴坏了。
停车场里,我放好行李,平安直愣愣站在一旁回阿姨的微信。
倒也不是我刻意去看,只是眼睛捕捉到的文字串连成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事怎么都不能忍。
我说:“你这几年过的像我死了一样。”
她愣愣地回看我:“什么鬼!我哪有!怎么会!”
我指着她屏幕上发出去的绿色文字框,说:“我是明景不是宁静。”
【妈,我下动车了,宁静已经接到我了】
这叫我怎么忍。
她哎呀一声,面不改色撤回了消息。
“九键的通病,手机总是不智能嘛,怪就怪宁静这词和这人都比你出名,你别在意。”
我瞧着她重新编辑时,明景两字还得拆分来逐字选择,输入法的记忆是没有我的。
骗子。
平安发完消息瞥了我一眼,两秒后抬着明亮的眼睛露出迷之微笑。
她说:“按照你的专业,这叫‘误载不害真意’,虽然有重要的错别字但不影响意思的真实表达!”
我抿唇都抑制不了它上扬,想起她撑着脑袋在半梦半醒状态下陪着我上的那些专业课,现在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没白费教授四溅的白沫星子。
我想,没有比待在平安身边心情更像过山车的。她总有能力让人一会儿憋闷一会儿开朗,冷脸生着气也能噗嗤想笑。
她呀,有左右人心的本事。
车上,平安吐槽着公司安排的搬家公司,服务宗旨就像是要爬客户头顶当客户爷爷。我说去帮她搬家,她厉声拒绝,认为公费搬家就绝不能自掏腰包一分钱,绝不能自带一分人力,对待这种自当祖宗的服务就要舍得物尽其用。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平安认为占到便宜是赚了大钱,看到买一斤送半斤的活动就觉得买不到一斤是亏大了。
文汇路美食街一直是我不想回忆的噩梦,我在那里被塞了不少‘她买超量而无法自我消化、还嚷嚷着浪费可耻求我行行好’的垃圾食品。
平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伴随轻缓的音乐,惬意油然而生。忽地,反扒组同事打来电话,核实了我遗失的钱包里的物件,确认后让我现在过去取。
跟她说起我今天便衣坐公交被偷钱包的事,她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觉得没有比警察被偷更可乐的了。
平安眯眼笑着问我:“你平日那么精明警惕性那么高,怎么还有被偷的时候?”
我轻叹了口气。“我也有很多不太聪明的时候。”
“你能这么谦虚,挺少见。”她点头好似很欣慰,扭头看窗外,三秒后略带激动地说:“明景明景你快看,那个人在发光。”
正是堵车闲余,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男人穿了套紫色的丝绒西装,反射着街边店铺的灯光,很扎眼。
“像紫色信号灯。”我很是中肯地给出评价。
她据理力争:“明明就挺好看的呀!这种衣服可不是谁都能hold住!很多男模走秀才能勉强看到一两个穿着不违和的,作为纯路人,能穿出这个效果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是直男你不懂!”
我直不直男我不知道,可是男模走秀?嗬。她居然有这个爱好。
是我低估了她对好皮囊的兴趣,我从同事手里取回钱包钻进车里,她嫌我挡视线地还越过我探着头去看,目不转睛盯着我同事。
“你盯着看什么?”我问。
“那身警服好帅!腰带也好酷!好像装了很多了不得的东西!”
“我也有。”
“真的?”她问完自己先是一楞,兀自点头才恍然大悟我也是名警察。“那你们警种不同警服是不是也不一样?”
“嗯。”我顺便简单科普了警用服装着装上的区别。
她听得不算认真,眼神一直飘向我失而复得的钱包,终是忍不住开口:“这个钱包你还在用啊,得有……得有……”
数学不好还要学会计,真是难为她了。
“四——”当我张嘴想提醒她时,她已经笃定地说出口。“四年!”
平安细细翻看那个卡其色牛皮钱包,感慨:“我去年买的卡包都掉皮了,你四年前的包还这么新,人与人的差距果然很大,哇这个钥匙扣你还留着,这是你大一时我们去乌镇时买的吧,我的那个早就弄丢了。”
“你铁手无情也不是一天两天。”
我余光瞧着她翻了个白眼,还伴随着不服气地轻哼声。
“我马上要调去的新事务所不是在江北吗,元宵后有防诈骗宣讲,是你们派出所负责。”
“嗯,所里领导好像有安排我。”
“那我是不是可以看到你穿警服的样子了?刚刚那身?”
“嗯。”
“真好,你比刚才那人高,颜值即正义!穿起来肯定更帅!你为人正直长相正派,那身警服铁定像为你量身定制的一样!”
正直?不是。
我不是。
我从小就知道算计和报复,这是遗传我父母与生俱来的。
我六岁就知道挑拨几个想霸占我的东西的男孩们大打出手。我还知道打蛇打七寸,用一个提问毁掉数学老师的公开课,就因为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我爸妈离婚的事来举例如何申请贫困补助。我也故意让考试作弊的同学被发现得零分,就因他为了显摆自己强壮故意用一个肩膀撞倒我……
小时候,瘦弱安静的小孩是容易受欺负,平安也为我莽莽撞撞出过不少头,可我只是看似吃亏,那些欺负我们的人也没真正从我手里讨到好。
【明景,平安是我妹妹我很清楚,凭她的脑子跟你玩还远远不够。】
稳哥第一次叫住我,是告诫我要离平安远一点,他希望单纯善良的妹妹不要被我欺负了,也不要近墨者黑了。
我自知这辈子做不了大恶,但与平安认知里的我还是隔了好几光年,她误以为我正直勇敢,实则我狡猾狠辣。受不得夸,尤其是她。
“包里有什么吃的?”我问。
“板栗、小蛋糕、坚果......”她翻着手里的零食袋回问我,“你没吃晚饭吗?”
“下班就过来了。”
“那你赶紧找个路边商场停一下,我们先吃饭。”她前倾着身子眼睛往道路两旁到处看。
“不用,你帮我拿包坚果。”
她撕开坚果袋,哗啦倒在掌心,一粒粒挑出葡萄干蔓越莓干扔进自己嘴里。
堵车厉害,我有足够的时间瞧她认真挑拣的模样,悸动在心里一阵阵荡漾开。
我不爱吃果脯蜜饯,她记得。
程漾说:这世界上也就只有平安看不出你的阴险,她总能把你一切行为归咎为你比她聪明做事一定自有你的道理,像个盲目的蠢蛋。
年少时,女孩崇拜的地方是男孩成长的方向。为着平安那句‘明景我就知道你厉害’,我管了不少闲事,冒过不少傻气。
不知道是我这种心气高的人也免不了虚荣心作祟,还是我不敢让她看透真的我,怕她失望后就会离开。不管是哪种,我都不会彻底打碎她对我的认知。
徐徐缓缓的车彻底被堵停,平安拉了我胳膊捂住我嘴巴将坚果一把倒进去。来回五遍,我只觉得那微苦的核桃仁干扁得像我脑仁。
“够了,真的够了。”我只是一顿晚饭没吃,不是饿了三天。
她又举着一块奶油小蛋糕递到我嘴边,蛋糕上的桑葚掉在衣服上,从身前滑到腿边,给我的白毛衣留下了一溜紫色污渍。
平安瞅了眼桑葚又看向我的衣服,假装不知道,看向车窗,没一会开始说自己知道正在途经的这座红色大桥,也记得另一座同样好看的蓝色大桥,记得那熠熠发光的江滩,还有这几年去过的许多民俗街道。
堵车容易晕车,而我的技术显然也没有像我承诺的那么精湛。她在用喋喋不休的话语和纷至沓来的回忆转移注意力。她下车时仍旧晕晕乎乎,接行李时还陡然踏空往我扑过去,那时我正弯腰从后备箱往外提行李,松下手去接她,结果被她仰面撞了正着,嘴巴磕到一起。
平安愣了几秒,推开我,把手上挽的零食哗哗倒进后备箱,腾出塑料袋,蹲在路边吐了起来。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牵着中年男人的手经过,看了我们许久,便听到一句奶声奶气的话。
“爸爸你快看,那个叔叔亲了姐姐一下,姐姐就吐了。”
……
平安大抵也是听到了,吐着吐着咳了起来,面红耳赤。
我从身后递给她一瓶水,替她顺背,说:“被呕吐物呛到……平安你真不错。”
平安哼哼唧唧夺过矿泉水,愤愤地拿眼睛晃我,背过身去。
我望着一片悄然的天空,月色清朗,说不出的幽静美丽。
她丢完垃圾漱口后灌了半瓶水,邋遢地用手背擦着嘴角走过来。
“啊爽了。”
她是像清风像朗月的舒服了,我却是左耳后藏了第二颗心脏,狂跳的声音充盈了脑海。像做了贼一般,偷了不是给我的东西。
当她扑向我的时候我本可以站起来的,那几秒钟足够我反应,她的嘴唇至多只会撞在我的肩膀,而不是我不躲似迎的暗心。
我那小心藏起来的暗心啊,在她面不改色、坦荡至极地冲我挥手说再见时才消停一分。
平安,真想你聪明些。那样,很多我不知该如何说起的话,便是不开口,你也都懂吧。
六岁的明景初见平安,她扎着冲天辫子,穿了套橙色被背带裤,圆滚滚的身材让她像极了实验室里的橡胶吸耳球。
她的普通话很蹩脚,但丝毫没妨碍她滔滔的表达欲,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幸福跋扈的蠢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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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景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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