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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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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算来自己才不过十五岁,那时候刚好第一次独自完成一了项特别的任务——天还下着雨,原本在镇子里空荡荡的小街上游晃的野狗还冲她吠来着。那些短毛畜生露出穷凶极恶的神色——不论是人还是狗,都有讨人喜欢的,和不讨人喜欢的。
她受了不大一点伤,不凑巧的是伤口流了血。蒙蒙细雨太冰冷,让她有些失控……要不是还记得这件事,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容易失控的时候。
小雨冲刷着她受伤的肩头,血顺着汇集的雨水流走了。身后不怀好意尾随她的野狗,并没有跟出太远就噗通倒在雨地里,永远没法再呜呜地叫着朝她呲牙咧嘴,那是她不喜欢的模样。
等她在一家的屋檐下精疲力竭坐下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腥味已经被雨冲得很淡。有些虚脱,但她还清醒,知道有个人站在门后头,从她走到那儿之前就在。
扑落!一只——檐隙里的耗子就那么栽下来——扑落!又一只——死在地上。
她靠在屋里那个人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不论是谁忽然冲出来,一定都死得干脆。杀个不相干的人,对她没什么,很多时候她连那些人的模样都没看清楚。
屋里的人站在门后,不知在干嘛,又好像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细密雨声渐渐耗去了她的平静,想杀戮的感觉变得强烈,她甚至差点拔出了手中的追香……终于,门开了,出乎她的意料,缓缓地,一只有些嶙峋的手探出来——细长手指扶着门扉。
然后是只黑色布鞋,小心翼翼,迈出了门槛。因为瘦而显得比别的男人更高一点,一身灰衣的人没有马上走出屋子,只是顿了顿,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来。
他的小心谨慎让她犹豫了——看着那个人仿佛不确定似的侧过脸来,又像在倾听,她按住追香的手也缓缓松懈下来。那个人迟疑着慢慢蹲下,一脸不解地摸索着……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没有摸到她。
等她确认那不过只是个瞎子,他已经中毒了。
有什么法子,她就是个怪物,让人闻到她的血也会中毒。异于常人的体质,让她在门中与血虱结盟的仪式之后,变成了百毒不侵之人,却也是最毒之人——对她,这或许是大幸,也或许是大不幸……
喵——呜——,他的猫,随着她一路朝房里走去。浑身滚烫的人竟露出浅浅笑意,她常常弄不明白他。如果他不是这么瘦,这样抱着一个人她也会觉得累,终究不喜欢跟男人接触,他们总是麻烦。虽然这一个有点奇怪……总算没让她觉得太过麻烦。
已经很久没这样,至少她在的时候没有,他坐在那里就晕过去。或许当初应该毫不犹豫杀了他……反正他也活不长……换做别人,早就必死无疑,独独这么一个没死,也是大出她的意外。
她坐到床边,摸着那人纠结的眉毛,抹不平。想起身却被绊住,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握住她的衣带。反正这袍子她是不要了,清晨撕裂了前摆,这时候索性脱下来。
每次到这里待不过半天,她看看渐浓的夜色,只是才小憩了一下,天就快黑透,今天也不用出山了。大概是她的目力极好,所以才会更喜欢夜晚——有的人就喜欢白天杀人,好教人看清自己是怎么死的,死个明白。她让人死在睡着的时候,不会惊声呼救或是厉声惨叫,安安静静,谁也不妨碍。
喉头动了动,床上的人低咳两声,没醒过来。她的手指在他颈子上游移,她多次想,就这样,让他一了百了。
脉搏隔着高热的皮肤在她指下轻轻跳动……他的血也坏了,就连生祭都不行。这个人真是一无是处。
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没能杀了他。多少血性男儿、须眉汉子,在她手中、剑下,都不过是飞灰烟灭一场梦而已。
或许她只是想看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在他身侧和衣躺下,看着那熟睡的侧影,她闭上眼,明天要回山。她不喜欢门主看着她时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就像那时候一样,她似乎总是带着满身血腥味,还有淡淡花香。他感觉得到,似乎有什么人就在他身边,虽然她一直悄然无声。他不敢作声,害怕自己的大惊小怪让楼上已经醒了的爹爹听见,老人总是浅眠的。用了很大力气才强忍下想吐的感觉,胸口憋闷得难受,他‘看’向她,还不明白,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闯入了他宁静的生活。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按下他的手掌捂住他的鼻息,他只是看不见,并不是没有力气……为何却双腿发软,站也站不住。
明明是那么小的手,可力气不容他挣扎,他丝毫动弹不得,渐渐失去知觉。但他记住了她身上的气息,除她而外,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带着这样浓重的血腥与甜腻的香……
那香味此时萦绕在他的梦里,一定是天又开始下雨了。似睡非醒,他觉得自己浑身湿透,却一动未动……恍惚间被一只手臂紧紧环抱着,是她么?
他不知道,也无从知道——醒来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早已不在,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猫。
她何时来,何时去,从来就是他不能预见,也无可挽留的……他只是她从无赖身下救出的一个无人照料的瞎子,没有家人,没有依傍,没有光明……一无所有。
所以他也未曾料想,一日后,待到掩脂山顶上能够隐约窥见东边的云中显现日出的征兆时,寂静村庄的小路上响起了不常听见的马蹄声。
……马蹄声……不是错听?他睡得迷迷糊糊,浑身都觉得不适……却不能不醒来,这样僻静的地方,普通农人是买不起马匹的。
一伸手,被子上依然盘着那只老猫。他坐起来,长发散乱,多久没有剪过?太长,被压在身下,一抬头都会拉扯着。他无奈把那乱如织网的一把拢到脑后。
蓬蓬蓬蓬!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岳小哥!”一个女人高声道,“岳小哥,起了吧?水缸都挑满了。”
“来,来了。”他手忙脚乱披上衣服,长发却不停滑下,绕上他系着衣带的手指。这个村里的人受到托付,供给他一切生活所需,连吃用的水,也有人替他送来。
“厨下的门还给你关上,”那年轻女人的声音总是那么有精神,“我走啦!”
“谢……”走得太急,发丝挂住一旁桌角,拉扯了一下,他几乎是扑到门边。自己现在的样子,不能开门,但是总想感激一声。
挑着空木桶走出院门的女人,愕然看着台阶下冷冰冰瞪着自己的陌生少女,“小……大姐,”声音有些没底气,“您找人。”她谄笑着——没见过的少女,衣料很好,身侧悬剑,背后还有一匹马,此时堵住了门。
她往左,挂在前面的大木桶过不去,“呵呵呵呵……”她冲那年轻的姑娘又笑笑——往右,撞上那身衣服弄脏了可赔不起……她只是村长家长年,来给这院子里瞎眼的男人挑水,三天一趟,两个大水缸装满就行,“小大姐……”她知趣地退后几大步,让出进门的空隙来。
已经在她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的目光一肃,玄衣的少女往身旁挪开一步,通向大门外的路就对她敞开了。挑水的女人点着头,讪笑着呵呵移向门边,稳住两个晃荡的空桶,战战兢兢出了门,旋即目不斜视地飞快走了。
哐当一声,院门关上,顺手落了闩,玉泠零走向尚且紧闭着的大门,他没有关上院门,虽然是她要求村子里的人照顾他……她也还是不喜欢这地方有其他人出入。
握拳的手在门上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就如当初把他从他的镇子搬到这个邻近掩脂山的小村子里一样。决定的事,也无从更改,昨夜发生在门中的一些事情……她只是隐约觉得他不适合再住在这里。
门内的人和自己的长发纠缠着,方才匆忙系上衣带的时候把一缕发丝也系在里头打了结,他有预感今天会过得不太顺当,一大清早就从头开始了。
敲门的声音又响,不过是轻扣了两下。他睁大了眼,“你回来了……”
声音如此的近,她知道人就在门后,方才的烦躁消散了些,“开门。”
不,不能开门,“等等……”他这衣冠不整的样子,不该让她看到,尽管……她不是没有见过。“等等!”至少让他把乱发挽起。
“……”很不错么,拒绝玉泠零意味着什么,大概也只有他不知道。
“就来!”他反身朝屋内走,一边道,“就来。”
“开门。”里头慌乱的声音让她起了疑。
“等我一会。”手间急忙翻找着东西,束发的巾带在什么地方?他向桌上寻找妆匣,梳子,梳子。
哐当一下,木质的匣奁倾在地上,紧接着砰!地一声。震耳欲聋。
他愣愣转向门口,嘴角叼着绸带,手还在发间拢起的动作就那样凝滞,不太明白发生什么,吓傻了。
走路也带着风,她掀起布帘,进了内室。一地的散乱,他正挽着发,不知怎么搞的,扎不好。长长的发丝被他挽起,散开,又挽起,还没来得及系上,又散开。眼帘低垂,束带叼在唇边。倒让她觉得这一头青丝怕是永远也拢不好的时候,他放弃了,放下绸带,转过身,蹲下朝地上摸索起来。
每摸到一件东西就放到桌上,梳、篦,匣奁里头原本有些什么?总是些零碎的物件,他不太记得……一颗圆溜溜的小东西就在指边,他迟疑着摸了一会儿,不多时候又在另一处找到一截……又一截……他的指头记得它们了——小时候的玩物,一个小泥人,断成好几段。
圆溜溜的是小脑袋……她来了……这一段是上身……就站在他身后……这里是胳膊……应该高兴的……他努力拼凑着,试图复原……可它们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他站起身,转过来,面对她——“你回来了。”方位错了一点,就像在对她耳后的某个人说道。
静静看着他,不论他做什么,只是在一旁看着,这就是她。他该怎么办呢……
没说话的人把一缕滑过前额挡住他眼眸的发丝拢到耳后。眼睫动了动,他没有躲闪,脸自然而然地转向她。她牵过他的手,取出他握住的东西,不知不觉嘟了嘴,什么破玩意儿,她哐啷一下抛在桌上,“收拾东西。”
“你的手……”他没动,只是感觉到缠在她手心的粗糙绷带,她伤了手。他担心,可她不容他多问——“没用的都不要。”她兀自环顾着简单的房间:两口旧衣箱摞起有半人高,一张桌,一架床,一把椅,都是买下这屋子时一并有的。旧床帐,半旧的被褥,床上略显零乱……玉泠走到衣箱前,拂去上面的东西,铺着箱底的几样衣物让她攒起眉。
是啊,他有什么好问的。问什么?
“……要走?”他只听见稀里哗啦的声响,不好的回忆涌上来……
“收拾东西。”她把箱子里可用的东西拿出来,四五件单衣,三两件夹袍……哗啦一个钱袋掉下地。
他慌乱地朝她移了两步,矮下身去摸着,触到那圆圆的妆奁盖子,顺便捡起来抱在怀里,“又要走?”他在这里住了没多久……
下面的箱子空空如也,她吭啷一下合上箱盖。回头见他蹲在一旁,长发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别的了?”她低声问,忽然觉得他的东西少得几乎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和两年前一样。
无声叹息,站起身,回桌前放下东西,走到衣箱旁翻找起来,摸到挂在箱口的包袱皮——两年里他几乎从未出过院门。衣物卷起,想到外头屋檐下还挂着两样,他朝外面走去。床上的猫不知什么时候醒的,叫了一声,跟着他,呜呜咽咽一路小跑。她带他……又要上哪儿去呢……
看他把针线篓子里的布头线脑都包成一包,原本丢下的那些破东烂西也归了位,打叠起来,居然还是拾掇了两个包袱。最后倒提着后腿抓住了蹭身要逃的老猫,抱在怀里,他已经把自己收拾清爽,屋子里也空落落的。
她帮不上忙,更无从下手,他一直过着自己一成不变的日子,做饭洗衣甚至缝缝补补。除了偶尔来看上他一眼,顶多喝碗水,她连饭都不会留下来吃。毕竟这样的生活是她安排的,对他而言几乎和他爹在的时候没什么分别。或许这就是她要给他的,虽然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又要带走他。
“有多远?”他跟在她身后,抱着猫,小一点的包袱在他肩头,大的被她接过,“离爹……更远了?”
“嗯。”下台阶的时候,她扶了一把,没让他一脚踩空。
他听见马儿呼哧呼哧的鼻息,本能地停住脚步……上一次,她把他搭上马背,直到他被颠簸得忍不住吐出来……他踟躇着,迈不动腿。
玉泠回头,看他进退两难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乜一眼他怀里瞪着她的老猫,伸手揪着它后脖颈的皮毛拎起来,“不要了吧?”
怀里忽然落了空,他听见嗷呜嗷呜的惨叫,“它……”想了想,“可以抓耗子。”
想到那些没用的东西不论什么都被他又收拾起来,这只猫也算是个奇葩,玉泠不怀好意拿绳子把它四马攒蹄地和包袱一起捆上了马背。
翻身上了马,她朝他伸出手去,只拍了拍肩头,他又向后一缩,犹豫问道,“没事吧?”听着那歇斯底里的怪叫,不免有些担心,“猫。”
“手。”她的话不容他再逃。
“我怕弄脏你衣服……鞍子……”上一次,他费了多大力气忍耐一路,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吐了,等她拎着后领扶起他,立刻就晕过去。
“手给我。”她当然知道。
他伸出手,立即被握进她缠了绷带的手中,“还有。”另一只手伸出去,也被握住,紧紧的……他就做了梦……
一路的风,有春泥的味道,湿漉漉,怎么都不冷了。还有草香,花香……和那个人淡淡的味道,有一点甜腻,甜的。
坐在鞍前的人身子一颓,仰脸倒向她肩头,这一次他没有吐……只是呕血。身后的猫还在厉声哀号——“喂!”玉泠零拍拍他的脸,那脸上渐渐没了一丝颜色,“喂!”
“别……别叫……我睡……”虽然睡着之后,她会离开,他知道哦……紧紧握住她握着马缰的手背,她要去哪,他都去,都去。
从他怀里翻找出小瓶儿来,可以暂时压制毒性的药,除了掩脂门的人,只有他才用得上。玉泠零叼起瓶塞,倒出黑丸,一面是吊命一面是补气,“张嘴。”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她捏着面颊给填下去……斑白的劣马甩开四蹄,真的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