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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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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年后,会不会有人像歌颂每一个前辈那样,去书写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离奇又精彩的命运?
它或许肆意,或许迷惘,或许执着,或许悲壮。
然而当时光流淌绵长,灵魂迈向轮回,荒芜诞育希望,新生走向死亡,所有的曾经与过去,在创生与毁灭的交织下,都变得出奇渺小。
我们生在一个群雄并起,诸神逐鹿的年代,所有人毕生追求向往的亦不过是化仙成神,得以苍天证道,永垂不朽。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群仙夺宝的古战场,他穿着一袭白衣,通浊踏浪地站在众生之上,身后围绕鸿蒙灵气,大道随身。
他是姒家古族上下百代苍茫岁月中唯一杰出的少年神王。
我回头望了他一眼,纵然在接连不断地追杀中狼狈不堪,可我却好像丢失了生死时刻的恐惧,只感觉于起伏的群山诸海里,连天地都黯然失色。
家里的老头子说我这是见色起意,其实我是不大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我,那四个字的一笔一划里,定没有能够叫自己高兴的含义。
拖着一身极重的伤,红色的薄衣早就被血浸透,挑染成了浓厚的暗色,我将自己隐藏在死地深处的林木中,也带着他一起。
姒寒初,是个好听的名字,很衬他这个人,端得是春寒料峭,清雅静谧。
“我叫牧年,”我靠近那层水雾状的结界,也知道他能听清我的话,“你能不能笑一笑啊?”
对他的兴趣,从那一眼开始就好像夏日泉涌般源源不断,只是空有我一腔热忱,他却从不理我。
“你你你你你!真是气煞老夫!九天风云际汇,强者如林,你一个没有背景的小丫头躲懒不仔细修炼也就算了,竟然还学着私会野男人!还拐带到家里来了?!”
“我有好好修炼。”已经数不清在他身上第几次碰壁,但却依然高高兴兴地乐此不疲,我挣扎着将自己的耳朵从老头的手中拯救出来,委屈地嘟囔:“而且……他不是野男人啊。”
声音有气无力,吐字的气音都上下不齐,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心虚。
其实他不喜欢理我的原因,我也能总结出几分。
除了姒寒初本身性格偏冷,又被我绑来日日折磨骚扰外,大概还因为在这九天十地当中,我就算不得一个好人吧。
想想天地间关于我的传言,无外乎都是些强抢民男、杀人夺宝、品劣低俗等听起来就不是个好词的评价。
“我把你放出来,你对我笑一笑怎么样?”可是那些都无所谓,我活得肆意,绑他来的时候不怕姒家追杀,如今放他出来,也就不怕这位小公子逃跑,“你可以在这修炼,不会耽误你的。”
他笑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就连这片传说中被人诅咒的死地好像也因为他态度变得春暖花开了起来,四周微风卷着新生的海棠叶,从他的发间走到了我的衣角,缭乱的心绪一下又一下搅动着静谧的时光。
参天的古树后藏着灵物的身影,我感知到了它们的存在,有心吼几句,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张不开口。
对于姒寒初,我最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要说为什么……各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吧。总之我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姒家的大公子拐走了,然后溜进了死地。
“喂,你妹妹怎么样了?”我学会了得寸进尺,除了修炼就成天的跟在他后面,我们一起喝过酒,也一起对过招式,我封了他的灵力,不管他怎么想,也固执地带着他去领略凡人短暂的生命绘制的万丈红尘。
我坐在树上,没有指望他会真的回答我,毕竟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去唱独角戏,他不理我,也没关系。
它还是穿着那件白衫,衣物的面料稀有,防水辟火,对于大部分低级的法力攻击可以直接免疫,此时在这里待久了,也沾染上了清新的草木香气。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味道,就像喜欢眼前这个安静修炼的人。
可惜,不能解开他的灵力。
丢掉手中吃剩的桃核,从树上跳下来,我凑到了他身边,细细数着他纤长的睫毛,想着到时候放他回去,定要弄点好东西补偿一下。
当然是补偿他那个体弱多病,又野地没边的姒家妹妹。
说起那姑娘,就不得不提起牧年那些被天下人细数的奇葩罪状,认真算来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和姒寒月一起流浪时传下来的。
只不过她先天有缺,虽然天赋奇高,但终归是时不待我,十之八九会英年早逝。
这里的人啊,好像打生下来就已经被既定好了命运,在无穷无尽的枯寂岁月里追求着所谓的契机,是真是假,是梦是幻,他们或许并不在乎,只是在滚滚尘世中寻求一个目标,并为之盲目又迫切地努力。
像这般鲜活通透的生命,她舍不得让其过早凋零。
牧年实在可怜这个妹妹,故而许多时候夺宝修炼都是带着姒寒月一起。好在这姑娘有一只代步的毛狮子,会跑会飞还能抓住时机即时地隐身装死,滑溜得好像一条大泥鳅,倒也不用牧年太过操心。
看着这张同姒寒月有五六分相似却更加俊朗的脸,牧年站直了身子,掰着手指感慨自己真是福大命大。
当日站在姒家古族的一众老怪物的包围里被人戳破身份,只得了个拐带小公主的罪名,还能全身而退,当真是运气极好。
“你那天是不是也为了那株仙草才去的沧藉战场?”牧年轻声问道,她像是有些纠结的抱怨,背对着姒寒初小声嘀咕,“当时要不是把我扔出姒家……”
姒寒初闭着眼,双手搁在膝盖上,繁复的袍子也安置的整整齐齐。
像他这个人一样,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这么久了也不说话,牧年闷闷地想着,气呼呼地走远了。
死地与尘世隔绝,里面灵气充足,又有神泉草木,祥和又宁静,乃是一处修炼悟道的绝佳之。之所以被取了这么个虎人的名字,也不过是因为这里天生地界的交汇处有一处神障,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强闯者无论是谁,无不被顷刻间绞杀得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你是为了小妹?”姒寒初的眼睛清澈,好像透着一汪水,平静地看着牧年,语气温柔急迫,掩盖了原本突出的冒昧,“可有得到仙草?”
他准确的将注意力定位在了那个“也”上,事关小妹病症,自然容不得半点马虎。所以姒寒初的态度放的很端正,将自己安置在了一个有求于人的位置,他放下悬在半空中盘膝而作的腿,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牧年。
她惊喜极了,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牧年原地跳了起来:“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重点虽然抓得没有姒寒初准确,但好在人是被哄得高兴,娇俏的脸颊泛着薄红,那样青春逼人的气息与他的到的消息有所出入,与他所见过的端方持重的仙子亦是完全不同。
姒寒初的心不冷,甚至在年少的时代,除了秘境中数不清星辰日月修炼的日子,也曾追逐过随性的自由。
那时的姒寒初能在长老的层层监视下偷偷溜走,现在的姒寒初就有把握在灵力封锁的状况离开这千万年来的无生死地。
只不过是他不想这么做。
长在沧藉的仙草,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生机与力量,初初现世便已经绽放了荒芜的曙光,创造了漫山遍野,川流河谷,鸟兽虫鸣,花香满天的厚重生命。
且当时的场景过于魔幻,所有人被奇宝出世特有的瑕光吸引,各大家族,散修,妖族数之不尽,多如烟海,但凡进入古战场的人均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一方面是想瞧个热闹,而另一方面,大约就是打着欺压弱小,杀人夺宝的心思了。
修者与天争命,为求长生自然不惧生死因果,他们执着于自己的信念,才会迫切的想要强大。
这本就没什么。
九天十地,自古都是强者为尊,死于此,葬于此,是大多数修者向往的结局。
所有人都做好了拿命搏杀,争机取宝的准备。可是当那地石窟大门缓缓开启,激彻的流光喷薄而出,飞出去的却只有一道满身伤痕的窈窕身影。
怎么是个姑娘?仙草呢?
他们约好了似的齐齐愣住紧盯着洞口,直到瑕光尽散也没能瞅出其他旁的东西,回过神来却看到牧年踏着身形奇诡的步伐,左摇右晃很不雅观地游离到了包围圈的边缘,还差那么几分就要浑水摸走的时候,这些修仙修傻的人才算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抓住她,仙宝定在妖女手中!”
有人认出了自己,牧年并不奇怪,她颇为洒脱地冲着出声的人甩了飞吻过去,配着身上褴褛的衣物,格外有辱斯文地飘走了。
徒留下那个憋得满脸通红的精明人士,气得手指发抖,大吼一声:
“妖女休走!”
喊得倒是气势十足,凶神恶煞,但是没什么大用,身经百战的牧年可不会因为他嗓门大了些就害怕地停下。那位兄台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出了洋相,于是恼羞成怒,再次憋得头冒青烟,周身法宝尽出,朝着牧年招呼了过去。
姒寒初立在半空中,隐匿了身形气息,静默着一张脸,看着下方奇异的追杀,明知是涉及仙宝的生死大战,此时此刻却也只是分外想笑。
好神奇的姑娘。
他想。
“姑娘?”他没能等到答案,纵然心中焦灼,同人说话却也是和和气气的,展现世家公子无时不在的修养,“姑娘,在下是问姑娘,可否有仙草的线索?”
小妹昨日传讯过来,说是家里在说亲,再三叮嘱叫他当好一个人质,好生与牧年相处,争取叫这神奇姑娘多留他一段时间。
说亲?给自己吗?
姒寒初冷着一张脸,心中却是有些啼笑皆非,他跳过这个话题,寻问小妹的病情如何,且还能支持多久?
家里的灵药虽然不少,但到底都只是用来延续生命,稳住病情的,这样治标不治本地拖延着姒寒月的身体,勉强让她活下去罢了。
“姑娘若有顾虑,在下愿意千金以偿,灵石相送赠,”话未说完,姒寒初也觉得自己像是在抢劫,着实是有些臭不要脸,于是尴尬补充道,“算在下欠姑娘一个人情,来日必应允姑娘一个条件,只要在下能够做到,定然绝不推辞。”
他站在牧年面前,白衣猎猎,是能够流芳百世的天纵模样。
三分的气度,两分的自信,一分的哀求,四分的可怜。
狠狠地唾弃了一把见不得他这副模样的自己,牧年急忙地转身逃走了,她怕再被这样瞧上两眼,全部的身家都得被自己赔出去。
色令智昏的含义,她在凡尘游荡了十几载,在今日总算才是有所了解。
牧年撑着下巴待在树下,一席红裙缀这金边,流光溢彩地仿佛盛世朝霞,是素色的仙尘里动人心魄的漂亮。
她揪着从土里跳出来的小花,连叶子都薅秃了三层,只剩下一个孤家寡人的茎身,瑟瑟发抖又生无可恋地躺在她手里,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瞧起来像是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
“算了,还是把他丢回去吧。”牧年纠结地说道,“躲了这么久,小寒月估计也要想我了。”
只是较约定提前半月,应当没什么问题。
她下定了决心,拍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那小花垂着花瓣,收捡着一地的叶子悲伤离去,牧年不厚道地笑了。
姒寒月与她约定,是叫牧年有机会将她哥哥敲晕,虽然这里有对牧年修为过于高估的嫌疑,但总归想法是好的。
“姐姐带我出去好不好?就算不能带我出去,也将哥哥带出去,”姒寒月晃着她的袖子撒娇,“你就帮帮我吧,山下的糖人,我还没有吃到过呢。”
那是牧年被赶出去的当日,躲在假山后与姒家的小公主承下的,她虽然觉得古怪,却也没多说什么。
丫头脸色苍白,好不容易回了家,还是因为在大衍秘境寻宝,两人奔袭过度,体力难支直接吐血昏过去,险些舍身化道后,被牧年抗回姒家的。
对于这样明晃晃透着故事的要求,开始牧年当然是斩钉截铁地拒绝。她知道这妮子混世魔王的个性,只是没想到命竟也硬得很,伤成这样居然也能顽强地醒过来,在姒家这个不隐蔽的地方摧残她。
姒寒月的理想是美好的,可惜动静太大,连累着她的牧姐姐竖着走进来,却没能竖着走出去。
两人是被在门口,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的仙仆发现的。彼时姒寒月看着那人高马大的仙仆一张冷脸,身后地带着一群人窃窃私语,紧盯着她们俩。牧年浑身不得劲,后听寒月附在她耳边说:“这是哥哥的仙仆,非常厉害。”
小公主沉重的补充叫牧年心头哽咽,感慨自己流年不利,今天简直祸不单行,牧年仰天长叹,许愿自己此次若能活着离开,必定收敛本性,好好向上,重新做人。
只是她的誓言尚未发完,就已经被实力比她整整高了两个大境界的仙仆拎着后领直接扔了出去。
在极速倒飞的空挡里,牧年看见那大逆不道的仙仆居然将手放在了姒寒月的脑袋上,揉了好几下,小姑娘缩着脖子,却也没有躲开。
牧年看得惊奇,抱着胳膊被甩出了几十里,彻底飞出了姒家地界,也不知自己掉到了哪里。
虽然这些奇奇怪怪的往事与现在想放走姒寒初没有半毛钱关系,而寒月也只是说过她哥哥太烦人,每次溜走都会被抓住,希望自己能够救她一救。
搞得好像没有自己她马上就要随风远去了一样。
好吧,牧年虽然对她糊弄且半点不走心的行为嗤之以鼻,但鉴于他家哥哥美色,还是勉为其难地将姒寒初绑走了。
现在她有点担心。姒家姑娘这么老实,想来就十分不对劲。
“我带你离开,”牧年亭亭玉立地站在姒寒初面前,笑得随性可爱,“不过你要保证带我看看寒月。”
说着她向前凑了一步,长腿从红裙中隐约现出,挂着金玲的赤脚踩在白日初晨粘着露水草叶上,她又一次弯腰凑到了姒寒初面前:“你说过诺我一愿,我现在许了,你可不能欺骗于我。”
她是那样明媚,姒寒初的脚步未动,腰身向后弯着,尽力躲开牧年的脸。他以为的世间,除了纯白与极黑便没有其他的颜色,修者成仙,仙者化神,他们毕生的追求,也不过是大道之巅。
这些极其无聊的,也是终极信仰的,更是一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乏味的。
小妹留恋凡尘,是族人眼中最大的不务正业,遭人唾弃,可于他来说,却偏生羡慕得很。
“姑娘放心,在下自当守信。”他的耳朵掩在飘散的长发里,在牧年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红了起来。
牧年很高兴,将背在身后的手抽出来,在姒寒初面前晃了两下,比着两人的身高与位置,猝不及防的手刀下去,直接将人劈晕了。
“老头,我出去转转,不出半月一定回来。”牧年轻松地说道。
她当然没有想到今后的故事,若是苍天感念,世有轮回,她说什么也不会将姒寒初带来此处,任性地破坏了九天十地中存下的净土,拿了所有同族的性命作为试错的垫付。
燎遍九州的业火三日未熄,过往的祥和断送在满目疮痍之下,是灼心炽热的,也是冰冷刺骨的。
那一身的红衣,没能成全她轰轰烈烈的来去与过往,却是见证了本该长命百岁的长辈同族在她前面走向了灭亡。
这样的后果太沉重,沉重到闭塞了牧年所有感官,甚至找不到半点发泄的地方。
姒寒初从古族匆匆赶来,短短半月,于修真者不过须臾,而他却好像经历了万年沧海,桑田过往折磨得这个少年神王痛苦非常。
那干净的白衣不再整洁,发带松散着根本没来得及仔细打理。
每个人都是生活在上苍之下,从来只能空有决心却无本事地与天道抗争。
她所追求的,所为不平努力的,在此时拿出来甚至是一个不能在茶舍里引人轻哂的笑话。
姒寒初站在牧年身后,几次欲言又止,却说不出半点安慰的话,他从未有这般不知所措过,站在她跟前,千里迢迢昼夜奔袭地赶来,但是连一句“并非在下所为”都讲不出。
他无限挫败,心口像是缠绕着挂满尖刺的藤蔓,搅得姒寒初肋下生疼,终不敢绕到牧年身前去看上一眼。
见到又能怎么样。
是可以抹掉她绝望的眼泪,还是给她一个毫无用处的怀抱?
理性之后的温柔只会更加残忍。
他的身后代表着整个姒家,死地里面的无上神药即使在族中内乱之际都能叫他有所耳闻,可见九天震荡之前所未有。
他不是一个人,不能抛下举族性命自私地用来成全自己。
姒寒初的心在滴血,英俊的面容像一湖静水,将所有的波涛汹涌都藏在了祥和的假面下。
他想抱一抱这个姑娘。
告诉她那二载平静的生活,是假借囚禁之名得到的真正自由。
走过繁华的灯会古街,去过鼎沸的骨玉会场,能够看到明媚的日光,可以嗅到草木的清香,追逐着精彩的红尘万丈,参与她过去与未来的时光。
可他不是牧年随手绑来的囚徒。
姒寒初,是上古姒家下一任的家主,举族重担全系在他一人身上。
少时得了家族的庇护,青年就要学会为家族付出。
这就是因果。
也就是这份因果,让姒家的神王连这残忍的温柔,都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给她。
“你无需自责,”牧年的声音暗哑,想来是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寒月怎么样?”
姒寒初愣住了,盯着眼前的姑娘,想要从她挺直的脊背看出些什么:“小妹一切安好。”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也瞧不见刚刚反复的苦闷挣扎。
牧年长舒了一口气,却不见任何轻松之感,她的脊背仍然绷着。在姒寒初毫无防备之际,转身一掌,凌厉地攻了过去,姒家神王胸口闷疼,吐出一口血,倒飞了出去。
“族中内乱可解?”
“可解。”
“寒月婚约可断?”
“必断。”
“有违背大道,断人根基可认?”牧年身法奇快,转眼就追了上来,冲着姒寒初招招致命。
神王到底功力深厚,重伤之下倒也应对有余:“不认。”
“难道不是你姒家所为?”牧年不肯收手,纵使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也知道此事与他并无干系,却还是忍不住迁怒。
姒寒初出手留有余地,始终被动防御,不肯伤她:“是。”
是姒家所为,却也不是姒家所为。
汹涌的大火依然在烧,那雾状的神障在失去死地灵气地滋养后被点燃得干干净净。
“姑娘……姑娘收手,牧姑娘!”姒寒初钳住的两只手按在牧年,白袍染血风采依旧,“姑娘可否听在下一言?”
他的目光真挚,紧盯着身前的姑娘,眸中潋滟的水汽与之前并无不同。
牧年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不想听你说,”牧年补了一句,是溢于言表的委屈,“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姒寒初:“……”
记得当时火光晃在身后,极致的热浪冲击着他们的神经,姒寒初看着牧年,在炽热的气流里,原本熟悉的美人也变得不真切。
他想着要说些什么,确实被远方轰鸣的爆炸声打断。
压低的乌云挡住了太阳,铺天的黑暗遮掩了日光,山川开裂,河水倒流,迎着身后炽热的火光,流淌的岩浆。
两人都愣住了,牧年动作飞快地挣脱了姒寒初并不牢靠的钳住,一道流光似的朝着爆炸的方向急行过去。
那里是姒家祖地,常年的静谧,神秘强大不弱于任何一个十地秘境,而现在却笼罩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天地的苍茫是予人生机落人死寂,一呼一吸间轻易褫人所有。
她挣扎过,从知晓了自己的存在与结局开始;她反抗过,从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与执拗开始;她懊悔过,从第十死地在烈火燎原中被毁开始。
命运时常缥缈,现实向来惨痛。
挣扎是可笑的,反抗是徒劳的,懊悔是懦弱的。
他们所有人的一生早就被天道制定,像是没有思想玩偶,只需要摆弄着提线就可以轻易操纵。
人者步往生,妖者归寡旅,修者死旧路,仙者葬神途。
芸芸众生,本没有什么区别,最终的结果都是要归于尘土的。
可是她不想这样。
牧年出生在死地,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清楚要往何处去。睁开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个身怀绝技,可以一跳三尺高的老头。
她思索了许久,绞尽脑汁给他起了个雅称,平时也都将敬重搁在嘴边,亲切地称呼他为麻根爷爷。
因为老头个子不高,脸也蜷缩着,像是没长开的老树根。
可是他每次听到都是一副即将命不久矣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不大喜欢的。
这都没关系,因为与绝大部分灵药相比,牧年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实在不算不得长,所以她招灵惹植,自由欢快地长大了。
想活着,为了自己活着,清醒地活着。
她辗转了千百年,从颗团成一圈的种子,化成了如今的模样才摸得一点线索。
从神障中离开,她认识了姒寒月。
太古姒家的小公主与她多像啊。
牧年想着,想要将这个从小被家族放弃,当做筹码交给外族联姻的活泼姑娘一个希望。
也给自己一个希望。
“去找寒月,”姒寒初追了上来,语气之低沉,神情之凝重牧年从未见过,“朝东边走。”
那里有一个虚空阵法,是姒家前年倾举族之力绘制,为的就是像如今这样以备不时之需。
众生奔逃,山青鸟明顷刻化作九幽炼狱,仙者微末的抵抗变得毫无意义。
“没用的,”牧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刚刚经历了大悲,眼神苦痛又绝望,“这是上苍的洗礼,你,我,他们,都是可以随手抹掉的对象。”
不死族撕开封印,从各个禁域的绝地死灰复燃。天灾产生了人祸,这些被压制的至尊高手于厄难中再生,在沉寂千万载的死灰之中延烧起了燎遍九天十地的苍苍野火。而在群雄逐鹿,诸神并起,百家称王却没有帝皇出世的年代,谁又有能力扑灭这滔天汹涌的烈焰?
“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姒寒月不知何时站在两人中间,她漂亮的眉眼蜷缩在一起,曲起的手指一左一右扯住了两个人的衣角,“史书恒源万古,尚未听说过这样的事,牧姐姐,你也不知道吗?”
脚下千古同悲,万山哀鸣,生灵涂炭,四处弥散着血气,姒寒月不忍再看,将目光移开,那双与姒寒初极为相似的眼睛,留存着化不开的悲悯。
“为什么?”牧年的目光透穿了火海,看见其中一个不死族身着黑纹,满身陈旧的阵纹,踏着无数生灵的血气朝这里走来。
因为死地那生来便要舍身的命运。
因为厚重的灵气催生着天地间无与伦比的灵药,封闭的空间保全了它们不会轻易被外族沾染,混沌的旧土成全了灵枝生命里一次又一次悲惨的轮回。最终归于虚无,作为补充压制不死族阵纹的养料。
这亦是因果。
“真的……为时晚矣?”
她转过头,眼里装着泪水,看见了姒寒初滚动的喉结,知晓他已经猜测或是感知到了什么,牧年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颇为残忍地道出了真相:“来不及了。”
“牧姑娘,”远方空明的声音洞彻而来,苍老厚重,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放低了身段轻声讨教,“老朽请求姑娘,敢问姑娘,可有良策?”
身边的兄妹躬身行礼,拱手低眉尊敬道:“老祖安好。”
老人一身灰袍,自姒家族地前往,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看着牧年,花白凌乱的发丝,沟壑纵身的皱纹,还有横在脖颈与肩头一道狭长的疤痕。
牧年早有预料,低垂的眉眼掩盖了神色,她的目光放在了姒家老祖身后被捆来的同族身上。
她静默的抽出掌中弯刀,别开眼,将精神集中到了战场上。
这是牧年离开死地数载第一次展现帝级神兵,虹光一闪割裂了天阶雨幕,斩断了大地河流:“战。”
牧年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叫在场所有人全部听见。
天地之下,人族最为脆弱,生机最为渺小,他们行走在刀锋的利刃上赤足独舞,从诞生伊始,便是有着与天挣命的胆气。
霎时间九州齐动,各大天骄神王,前赴后继地一拥而上,他们或许惊才年少,或许垂垂老矣,或许来自世家,或许一介散修。但在此刻,他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为了自己活下去,也为了后人活下去,不约而同地纷纷以命相搏。
有的人陨落,有的人献祭,有的人重伤濒死,有的人转瞬自爆,昔日欢声笑语的同伴,生死相见的仇敌,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变得形单影只,变得不再重要。
牧年如有所感,她仓皇转身转过身,俏脸上不知粘着谁的血,却发现她那喜欢的少年,不见了。
姒族的古镜悬空,于炼狱的战场上源源不断的勃发着生命力,补充着所有战士的灵气。
他们筋骨禁断,被修复后又强行突破,只为于不死族一战。
“不!!!!!!”
太古的往生之镜,像一只睁开的眼睛观察着四方的天地。
是姒家先祖留下的神器,里面自成一界,是规模大战中的无上至宝。
可是那样级别的神器,除了姒族人含量极高的仙灵精血,还有谁能够启动呢?
除了姒寒初,还有谁能够血祭古镜呢?
通明的红光以牧年为中心爆散开来,厚重的生命之气让所有人止住了脚步,掌中弯刀落地,极致的能力修复着所有人重伤的躯体,却也枉然于境界造成的极大差距。
……
“快快,快看!是含章,传说中一步登天的无上神药!”
……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间,她没能挣脱命运的安排,走向了既定的结局。
她或许救不了苍生,但还是能够留下自己在乎的。
只有五瓣泛着瑕光的神药缓缓飘向了姒家古镜,在所有不死族极致的阻拦下化成生前的模样,慢慢融进了古镜里。
牧年想,我们未说完的话,还有机会吗?
在无尽的虚空里,她恍惚见到姒寒初,那个眉目清冷的少年挣扎着想要拥抱自己。
只可惜魂归者如梦幻泡影,终归是烟花溢散,人去楼空,什么也没能抓住。
动乱的黑暗值得被史书记载,苍生铭记。
又一个世代开始。
繁华盛世尤胜往昔,若不是姒家坐镇古往今来的唯一真神,就仿佛之前的众生濒亡真的都是一场如梦似幻的假象。
……
“牧姐姐……”
……
九天十地的死地,牧年从无尽的昏沉中挣脱出来,听见了姒寒月喜极而泣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拉住那姑娘伸过来的手,看见跳脚的老头终于还是变成了树根,从土里跑出来围在了牧年的身边。姒家的现任家主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露水打湿了鞋尖,白衣如旧,手里拎着的是他们曾经饮过的甜酒,在经历了岁月与生死后,他身上清晰可辨的依然是年少的影子。
一切结束。
你还在。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