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Chapter 18 ...
-
有细碎的发丝无声掉落地面融入泥土,楚应临抬手摸了一把后脖子,碎发黏附带起来绵密的痒意。
自下来后,面临的就是日复一日的昏黑和枯燥日常,楚应临几乎要算不清时间走势,将近大半年的日月,在此地却走的缓慢又迅速。
他在火光旁边垂着头,熹微在身后动作生疏的替他剪头发。
远处石壁安静的投映两人的阴影,一站一坐,莫名的和谐成一幅画。
地底下面没有镜子的存在,颓唐自厌让楚应临也根本不想看见自己的脸,直到头发太长总是下垂挡住眼皮扫到脖子,甚至熹微总是要凑到他脸前看他。
所以此刻熹微在替他剪短头发,但没有用那把黑色的大砍刀,而是那把楚应临用两柄尖匕粗糙制成的“剪刀”。
熹微动作很慢,垂着头很细致甚至非常专注,但他的技术显然并不过关,他用“剪刀”也用的非常不顺,结束后楚应临抬手只摸到自己后脑勺凹凸嶙峋的层次。
洞口顺风,断续吹进来女人不停歇的啜泣,是头大的妹妹,她已经在外面守了很久。
这次她不像上次那样雷声大雨点小,哭吼完就完成任务一般利落的走,这次连她的哭都是压抑着的,压抑浓重的情绪,声音被风送进来只有破碎的残留,但她持久等待在外面,她不离开,她磨着洞里的人。
一种另类的强迫似的,用软弱的地位和祈求誓要逼迫里面的人屈服。
但洞里两个人像是都没心,熹微视她如无物,出去落地平台处拿东西经过她,这次连一份食物都没有了。
熹微迅速经过她,女人的头弯的更低,绝望太重要压断她的脖子。
泪眼朦胧里,她看见视线范围内出现奇怪的被布裹住的脚。
底下的人是从来没有所谓“鞋子”的概念,他们身上缠裹布料并不与羞耻相关,更多的人是为了抵御下面连绵的阴冷潮湿,而脚更不会是他们顾及得到的地方。
女人缓缓抬头,脸上涕泪模糊,辨出面前的男人坐在洞口的一张石凳上正看着自己,男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在暗色里发亮的雪白的手和脸。
楚应临今天醒过来就发现熹微垂眼蹲在石板边的他身边,他的一只脚已经被缠裹上两层粗布,而熹微正在他的另一只脚踝处系紧细绳做稳固,脚整个被布料包覆住,连踏地都变得柔软。
他撑着膝盖问熹微要做什么?
但熹微不说话,不解释,甚至垂眼摆着惯常的冷脸不看他。
他的眼神下垂,面无表情,所以楚应临罕见的看不出来他要表达的意思,但他不追究也没拒绝,他甚至在试着习惯熹微直来直去只要结果的处事方式,熹微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转圜和纠葛,他只走最直接的那条路。
也所以熹微总会显露出让人不能也不允许抗拒的强势,楚应临在让自己习惯和接受这种“强势”,或者说是磨合。
洞口有冷风,吹在泪汗粘腻的脸上,女人不可自控的抖了抖。
旁侧的那位老人隐在暗处,像是将自己隐形,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热爱出声,她开始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女人在这里啜泣祈求几天,那位老人没有出一声也没有看过一眼。
女人抬眼,只匆匆扫一眼面前坐在高处的男人,男人微低着头,侧脸在火光映照下也依旧干净,他的面目平和,眼神平静甚至是温和的。
他与下面所有冷漠的、紧张的、焦虑的、饥饿的、残.暴的人都不同,女人恍然猜到熹微将他藏在自己领地里的缘由,人都有对美好事物的藏私,所以熹微也不例外。但她仍旧畏惧面前的男人,她触到过他温和的表皮下藏着的浓厚的阴郁。
男人终于说话了,语调轻轻的:“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也确实温和,在这个荒.乱的地下世界,像缕清泉,他身上甚至有种让人抓不住的飘忽感。
滑落,女人就开始急促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冷石发出让人牙酸的重响。
楚应临偏了偏腿侧过身体,避开她磕头的方向,他出口的声音依然淡:“看来我们并不能好好交流。”
女人从未如此灵敏,她听出来里面的不耐警告,额头灼热酸痛,有液体顺着鼻梁下落嘴角,她抿唇尝到咸腥的味道。
她停住动作,深深弯着头:“求您救救我哥。”
楚应临撑着下巴,注视面前的女人,他慢慢的像是感叹:“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
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地方似乎都是普遍并且理所应当的,但唯独不该是在这离地面百里之距的地下城。
地下城,人早已释放兽.性,似人非人,亲情、友情、爱情远没有抢夺到口的一块饱腹的肉重要。所以头大与自己妹妹这稳固的、互为彼此的兄妹感情在其中反而是不正常的异类。
面前的女人吸了吸鼻子:“从小,就只有我和哥哥,只有我们相依为命。那年…那年下城莫名暴.动,哥哥只是所高中的化学老师,也被打成叛民,那年我六岁,我紧紧拽着哥哥,我跟他一起下来的,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他什么都是为了我。”
楚应临看着她的头顶,目光不动,确认道:“首都下城?”
女人点头,慢慢说:“是,我们归属首都领域。”
楚应临问:“哪年?”
女人缓缓皱眉思考,伸手抹了把脸:“1026?哥哥让我记住这个年份,”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补充道:“也就是那年,被打成叛.民的人有许多,下来的人也是最多的,”她抬手轻轻指了下洞里面,只用人称代词指代,“他好像也是那年下来的,被一个女人抱着,哥哥说…那时他还是个婴儿。”
楚应临下来没多久,所以他清楚的记得按照历年算法,今年是1043,熹微果然长于此地,但他不生于此地。
他又淡淡的问:“女人?”
面前的人点点头:“是有个女人,但下来没几年,女人就死了。”
女人对某个画面或者某段记忆似乎记得清楚,她皱着眉像是不忍道:“那年…”她比了个高度,和自己跪着的身高几乎持平,“他这么高,那个女人死了,他在旁边安安静静的一直盯着看了好久,直到尸.体潮湿腐烂,那时有些人觉得他是个…是个傻子…有人就故意去割尸.体的肉喂给他,然后差点…差点把他弄.死。”
女人偏头有个朝后侧的姿势,也就是那年,这个洞口尚且年轻的老人埋了死掉的女人,并且偷偷的将熹微抱了回去,用热盐水才灌回来一条命。
但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一条命的熹微,却像是彻底失去过往记忆重活一次,几岁的孩子像是失了魂,不会哭不会闹,只在数次的抢夺斗争中愈发的强盛,他在无数的伤痕与血泊中快速的成长。
直到几天前,熹微彻底在众人面前强势的顶替了夫哥的位置,成为这地底世界无人敢衅的真正意义上的地下第一人。
楚应临垂了垂眼,动了动腿,猝不及防改换话题:“你哥怎么了?”
女人像是骤然从意识被拉回来,想起自己的主要目的,她脸上的泪又重重滑下,混合血水:“我哥…求求你们,我哥、我哥他最开始…就不仅只为我和他,也为那些生存困难的老弱病残的人,但那天过去,我们本来归属的群体却反过来驱逐我和我哥,而那些壮年强势的人…他们也来打我哥,我哥当天就断了两条腿,他们打他的脸和喉咙,他现在…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女人的眼泪更盛:“现在所有人都默认,我哥和你们是敌人,我哥暗算你们,所以我和我哥…就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女人将额头紧贴地面:“我替我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哥暗算你们,但真的真的从来没有要害过…他,我不敢也没有资格再祈求你们的保护,但我只求他能不能出来说句话,或者给个态度,给我们一个小小的、刚好够我们两个人的生存空间,求求你…我哥今年都有50了,他活不到几年了,我不想他死,求求你…以后我保证我再不会到你们眼前来…”
“而且很多事情都是我去做的,都是我去干的,是我让那个断臂的男人吃杏仁的,你们如果实在气不过,你们杀了我泄恨,但不要再针对我哥好不好,这次过去,他真的…真的活不长了…”
熹微来去的动作相当快,甬道尽头已经出现那个沉默迅速的身影,他手里提着东西,速度相当快的接近洞口。
楚应临递给面前跪地的人一块碎布,赶在熹微过来前淡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喂他吃肉的人呢?”
女人的情绪再次被猝不及防打乱,她抽噎着喘不上气,皱眉去努力思考:“应该是…早就死了。”
楚应临淡淡哦一声,看向已经走到面前的男人。
他唇角勾出个笑,探出一臂:“坐久了,熹微,我有点站不起来。”
熹微身上有从外面挟裹而来的凌冽冷意,他垂眸看楚应临旁边的拐杖,又看他的脸,沉默了会。
然后熹微背过身,单手背起来坐在洞口的人。
熹微后背的发丝也是冰冷,扫到楚应临脸上,他伸手拨了拨,然后两只手臂合拢,圈住了前方男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