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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久别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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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怎奈何,如花美眷,终不敌,似水流年;
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又岂知,爱恨情仇,终难忘,刻骨铭心。
《牡丹亭》 落幕,一曲红绡不知数。
这是宝华戏院最受欢迎的一出戏,也是令许芳华初登台就成为名角的唱段。
许芳华坐在镜前,卸下杜丽娘的装扮,金钗玉指、粉黛花黄,露出一张清秀俊美的面庞。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子,一身朴素长衫,却是一脸焦急,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急得额头上掉落一滴汗。
他终于卸下最后一层发套,将原来的短发梳平整,又将梳子放回桌子上。长衫男人终于舒了口气,开口道:“许老板 ……”
“不见。”话还未说完,他就断然拒绝。
长衫男人十分焦虑,“这位爷可不是你说不见就不见的,他可是从香港来的大客商,就连总督大人都要礼让三分的。”
许芳华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是冷漠,“李老板,你是知道我的规矩的。”
李老板又道:“我自然知道,可是他已经来等了你七天了。”
许芳华事不关己,“那又怎样? ”
李老板急得又掉了一滴汗,“得罪了这位爷,咱们戏院可就要关门大吉了。”
许芳华继续看着镜中的自己,冷漠而高傲,“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李老板皱眉,看来好言相劝是不行了,忽然变了脸。“许芳华,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再也不是官宦人家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了,这也不再是大清朝了!这里是大上海!你只是一个戏子!你以为你能出淤泥而不染吗?你快醒醒吧!”
然而他只是淡漠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看不出任何喜怒的痕迹。李老板见他如此冷静,怒也不是,哄也不是。终究,他叹了口气,道:“芳华,你这脾气得改改,若是得罪了人,吃亏的终究是你自己。你以为那些达官贵人哪一个是好应付的?等他们的耐心磨没了,难保不会迁怒于你。”
“哈哈哈,我确实没什么耐心,七日早就磨光了。”
两人一惊,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绕过妆台走了过来,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披着一条毛皮大氅,头上戴着一顶毡帽,手上戴着羊皮手套,脚上穿着长筒靴子,走在木质的地板上铿铿作响。身后还跟着一位体型微胖的仆人。
“既然请不动许老板,我只好亲自登门拜访了。”
李老板有些慌张地迎上去,“姜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实在是……实在是……”
坐着的男子并没有看他一眼,“不请自来,可不是登门之礼。”
站着的男子拿下帽子,摘下手套,递给身后的仆人,又从仆人手中拿过一方锦盒,“既然是登门,自然有登门之礼。”
李老板笑呵呵地接过来,“姜先生太客气了,我们芳华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男子又解下大氅,递给仆人,并给了一个眼神,仆人领会,便请李老板和他一起出去了。
于是就只剩下两人。
许芳华终于抬头望了他一眼,似曾相识,却又有陌生之感。他微微蹙眉,终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那光芒却又很快暗淡了下去,消失在一片灰暗中。
“姜先生,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长筒皮靴缓缓走近,敲击着地板,他走到他面前,开口道,“许老板是否觉得在下有些眼熟? ”
许芳华又看了他一眼,确实如此。可是毕竟他每天会见到那么多的人,哪里能每一个都记住呢?更何况,是如此久远的一张脸。
“在下姜晴风,许老板可还记得?”
许芳华淡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却瞬间而逝。
“不记得。”他生硬道,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臂。
姜晴风力道很大,他挣不开,只好睁大眼睛瞪着他。
姜晴风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你为我取的名字,你会不记得?”
他望着他,眼神晃动,似是犹豫,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为何要记得? ”
姜晴风松了手,望着他走到衣架前穿上自己的长袍,身材依旧纤瘦动人,却多了些单薄孤寂,少了些灵动天真。他的心中涌起无限往事,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姜先生若是无事,就请回吧。戏子贱地,就不要再踏足了。”说完便要走。
姜晴风望着他的背影,柔声道:“就算你把我忘了,可我从未忘记过你。许伊涵。”
他定住了脚步,再也动不了,那些往事,他又何曾忘记过?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宝华大戏院的 《牡丹亭》 每个礼拜只演一场,因此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姜晴风依旧会每场必到,而且一定会坐在第一排最贵的雅座,观赏位置最好,甚至连台上甩袖的动作,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许伊涵每每在台上都能看清楚姜晴风的脸,只是他从来不会正眼去看。台上的他,只是杜丽娘,她的眼里,只有柳梦梅。
姜晴风依旧每次都吃到闭门羹,许伊涵根本不给他见面的机会,他软硬兼施,他却软硬不吃。
大戏落幕,许伊涵走出戏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散场的人也纷纷回家。他只穿着一身棉布长袍,清爽利落的短发,带着一顶毡帽,没有人发现他就是台上婀娜多姿的杜丽娘。他叫了一辆黄包车,悠闲自在地回了家。
许伊涵住在霞飞路最繁华的地段,进了大门是一个小花园,绕过花园是一栋小洋楼,这处住宅并不便宜,他的大半收入都付了房租。可是他喜欢这样的环境,宁可省吃俭用,也要住得舒服。
许伊涵穿过花园走到大门前,正要掏出钥匙开门,忽然发现门前的阴影处坐着一个人。
他惊呼了出来,那人却没有动。他打开门口的灯,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姜晴风。
姜晴风拍拍屁股站起来,给了他一个笑容,“许老板,你可算回来了。”
许伊涵不解地望着他:“大门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翻铁栏杆进来的。”姜晴风指了指自己被划破的皮鞋,一脸委屈,“还划坏了我英国进口的新皮鞋,可是我花了五百大洋买的,刚穿了三次。”
许伊涵白了他一眼,“那我也不会赔给你的。”
姜晴风走到他面前,“不用你赔我皮鞋,只要你赔我一杯茶总行吧?”
许伊涵掏出钥匙开了门,“谁让你翻墙的?”
姜晴风见他虽冷着脸、却没有阻拦,于是厚着脸皮跟了进来。见他自己打开灯,不禁问道:“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许伊涵看了他一眼,“不然我和谁一起住?”
姜晴风摇摇头,“也太浪费了些。”
许伊涵并不看他,“又不用你花钱。”
姜晴风还是摇摇头,“也太寂寞了些。”
许伊涵还是不看他,“又不用你来陪。”
姜晴风忽然道,“若是你想,我可以来陪你。”
许伊涵不说话了。他脱了外套,走进厨房烧上了水,从橱柜里拿出了茶叶,倒了一些进茶壶,又将茶碗一个一个洗好,放在托盘上,纤细的手指划过冬日的冷水,冻得有些发红。
姜晴风上前抓住他的手,心疼道:“这些事你都要亲力亲为吗?就连个仆人也没有?”
许伊涵冷淡地推开他的手,“我只是个唱戏的,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已经是奢侈,还哪里有钱雇佣仆人?不像你黄老板,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听个戏也有许多人来敬茶。”
姜晴风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有些懊悔。又想起每次去看戏,总有人来打扰,也不免心烦。他抢过许伊涵手里的茶碗,迅速洗干净,又将烧好的热水倒进茶壶,拿了旁边的手巾为他擦干了手。
许伊涵倒也没有再拒绝,只是等他为自己擦完了手,又将茶壶里的水倒掉了。
姜晴风急道:“你这是何苦?”
许伊涵又将开水倒进茶壶,笑道,“不敢劳烦您大驾。”
姜晴风气得咬牙,正要说他,许伊涵已经端起了托盘,忍不住笑他:“这茶要二泡的才好喝。”
姜晴风瞬间没了火气,就跟着他回了客厅。
许伊涵坐在沙发上,将壶里的茶倒进小茶碗,放在姜晴风面前。
姜晴风并不太想喝茶,他只是想找个借口进来坐一坐。
许伊涵并没有喝茶,他走到旁边的壁炉里,填了一些柴火点燃,让屋子里变得温暖一些。
这栋洋房并不大,一楼是客厅、饭厅和厨房,二楼大概就是卧室吧。
姜晴风脱掉了外套扔在沙发上,环绕客厅走了一圈。
他想,许伊涵一个人住在这里,就连烧水做饭这种小事,恐怕都要亲力亲为,大冷天回来,却还要自己点燃壁炉取暖。想想他曾经过得是那样养尊处优的生活,不禁又心疼又怜惜。那样纤细好看的手,怎么能做这样的活计?
许伊涵烧好了壁炉,又坐了过来,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品着。空气中响起壁炉的火花声,宁静而轻快。
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即使不说话,也能感觉到一种温暖和谐。
终于姜晴风忍不住先开了口:“我这次来上海,是特地来找你的。”
许伊涵喝着茶,并没有说话,也看不出表情。
“虽然你改了名字,可我第一次在香港的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和许芳华这三个字,我就认出来是你了。”
“来上海的第一天我就来找你了,可你并不记得我了,我就每天去戏院等你,你的每一场戏我都看了,终于见到了你。”
“知道你还活着,我真的太开心了。”
许伊涵拿着茶杯的手忽然顿了顿,握紧了茶怀,他轻叹了口气,将茶杯放了回去,第一次正眼望着姜晴风,“你怎的去了香港?”
姜晴风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他不仅正眼看了自己,还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问题,于是他正襟危坐,认真回答:“当年……”刚说了两个字,却又想起从前的分离之苦,心情又沉了下来,“当年我回到许府时,已经抄家封宅了,我听街坊说,许家全家押往京城,我就想去京城救你们。可是我身上没钱,雇不起马车,只能步行,一路沿街乞讨。可是刚走出杭州城一个月,就听说许家已被满门抄斩。我又伤心又生气,再加上饥寒交迫,在土地庙一病不起。当时我就想,如果就这样去陪你,倒也挺好。”
许伊涵又看了他一眼,眼睛有些湿润,却欲言又止。
“后来有一位跑生意的大叔路过,看我可怜,为我找了大夫看病,救了我一命。再后来大清亡了,各地军阀割据,他就带着我逃到了香港,做一些小生意糊口,渐渐地小生意变成了大生意,他无儿无女,我们就以父子相称。”
许伊涵点点头,“你倒是命好。”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会学了唱戏?”
许伊涵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自从他第一次在后台认出了姜晴风,就知道自己难逃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他不想再提起,便摇摇头道:“不说也罢。我们都是大难不死,又何必再提起往事徒增烦恼?”
姜晴风见他不愿说,也不好再问,只好赞同道:“也是,知道你还活着,我简直欣喜若狂,扔下香港的所有事情立刻来了上海。如今见到你安然无恙地坐在我面前,便别无所求了。”
许伊涵又饮了一口茶,低头不语。
姜晴风从兜里掏出一张名帖放在桌上,“这是我的名帖,你若是有事帮忙,尽管来找我。如果你不方便过来,托人捎个话,吩咐一声就成。”
许伊涵瞥了一眼,上面写着:五洲洋货行总经理姜晴风。
“别说吩咐不吩咐的,我可不敢高攀了你。”
姜晴风知道他心里清高,于是温柔安慰道:“你有什么吩咐,不管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眨眼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小少爷,从没变过。”
许伊涵轻笑,“如今我早已不是什么少爷,你也已经是个总经理,还是和我这种低贱的戏子少来往的好,以免传出了什么流言蜚语,徒生烦恼。”
姜晴风并不介意他冷淡的态度,“若是为你烦恼,也是值得的。”
许伊涵懒得理他,收起了茶杯,“茶已喝完,您请回吧。”
姜晴风笑着站起来,“那你保重,我改天再来拜访。”
许伊涵冷着脸,“不必了,我还要练功,没空招待姜先生。”
姜晴风穿上大衣走到门口,朝他回眸一笑:“你自会有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