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村上呆猫

3、第 3 章

　　有一天严伟年兴致非常高。“龙富荣。”他叫，“你今天下班有事吗？”龙富荣想了想，回答说团支书组织一批青年在新年联欢会上演活报剧，他得去排练，演一个为了革命工作牺牲个人情感的英雄劳模“龙铁人”。——从外型上他的确是无可挑剔，不过念台词他就完全外行了，一到台上就紧张得不行，只能两字两字地往外蹦。每次练习对于他来说不啻于一场苦工。严伟年说，那明天呢？龙富荣说，有什么好事？看你乐的。严伟年说：来我家呀。龙富荣说：你家什么时候不能去？严伟年笑道：我弟弟回来了。

　　龙富荣知道他家的情况：母亲早亡，一年前弟弟又被送回乡下老家，只剩他和严先生两个人过活。他问为什么要送走弟弟，严伟年皱眉说，老头的安排，谁知道。龙富荣想说看你爸不像是狠心的人哪，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严伟年很疼弟弟，也替他高兴：“那他这回还走吗？”严伟年脸色有点黯然：“嗯，总要待一段时间。你来吗？”龙富荣说好。

　　第二天他下了班就跟着严伟年回家去，手里拎着个水果罐头，那是他昨天买好的。一进门就看见严先生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摆着四个盘子，用瓷碗扣得严丝合缝；另有四个小碟，装的是花生、酱菜等物。严先生身躯高壮，头顶略秃，五官也因为发胖而走了样，看不出曾经是“三十年代上海滩当红小生”，唯独随手总是自然地盘弄着一柄洒金折扇的习惯，能看出点不同寻常的端倪。他平素待人亲切，喜好请客，今天因为幼子归来的缘故，更是兴高采烈，看到龙富荣，便叫请坐。又说，我让洪年打酒去了，咱一会儿就开饭。听上去倒像是一家人专为请龙富荣。龙富荣不好意思，急忙把罐头奉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说是送给洪年的。严先生摆摆手说，一个小孩子，给他带什么礼物。又笑道：“将来不过是在土里创食，讨口饭吃……”严伟年说：“爸，你别说了。”说着话洪年回来了，兄弟二人一式一样的容长脸儿，尖下颌，乌黑的眉毛。洪年进门就叫龙大哥，说听我哥总念叨你。龙富荣笑着说：“你比你哥长得好。”严伟年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得意地看着弟弟：“他比我更像我爸年轻的时候。”严先生听了笑起来，随后一笔抹倒：“你俩都像你们妈。”

　　晚饭不甚丰盛，大家吃得却开心。饭后坐着说话，洪年提议打牌。严先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洪年说：“我有一件衣服，这次你要不要拿回去穿。”洪年脸色变了变，嘟着嘴说：“我才来几天，爸你就盘算着我走。”严先生不理洪年，对严伟年说：“你去找来。”严伟年找了一阵，拎来一件军服。洪年本来不高兴的，看到军服忍不住上前摩挲，嘴里说：“爸爸你真厉害，怎么弄到的？”他仿佛忘了自己的父亲在部队文工团这件事。严先生眼望着儿子，好像出了神：“你喜欢就拿回去穿。先穿上我看看？”洪年不好意思，扭着身子不肯穿。龙富荣替他解围说：“这衣服他穿着太大。”一语提醒了严先生，他抽出折扇轻轻敲着手心，片刻后才说：“这个送出去……也不好让人改。”龙富荣说：“严叔叔，我会改。”看到满屋人都瞧着自己，有点脸红，咳嗽了一声又说：“小时候跟母亲学过裁缝。”严先生连声称谢，让严伟年把衣服包好。严伟年瞧着他笑道：“龙富荣你这个人真是四不像，又是工人，又是裁缝。”

　　洪年又提起打牌的事。严伟年却摆出大哥款来说：“真是小孩儿，牌什么时候不能打？好久没听爸爸背剧本了，爸，您背一段成不成？”严先生一怔，表情也看不出是悲是喜。洪年也愣了愣，严伟年瞪他，他这才反应过来，说：“爸，您就当背课文。这是咱自己家。”龙富荣也感觉到了什么，赶紧说：“严叔叔，您也让我开开眼。”严伟年补充道：“您不知道，龙富荣最近排活报剧呢，正需要学学怎么念台词。”严先生这次是真笑开了：“那让龙同志给我们来一段。”龙富荣大吃一惊，急忙推辞，扛不住严家爷儿仨一起催请，只好站起身来，一手叉腰，一手向前挥舞，心里一紧张，又是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好容易念了一句台词：“谁能、相信、我是、真的、不考虑、个人、问题！”满屋子的人都笑趴了。

　　那天严先生真的给他们背了几段剧本台词，好多词很怪，龙富荣都不记得。只有一段的开头把他吓着了：“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问严叔叔这是什么，严叔叔说，这是一个外国的有名的大作家写的一出混乱的悲剧。龙富荣很奇怪：“他写的不好吗？”严先生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微笑着说：“写得好的悲剧都是说不清楚的。”龙富荣似懂非懂。

　　那天他忘了拿走那件军服。再过几天，严先生被下放到牛棚学习改造，洪年被送回乡下去了。军服的事情也没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