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村上呆猫

19、尾声

　　在农场的几年里，龙富荣学会了喂牛，放马，插秧，割稻。后来上头管得不那么严了，他这种身份的因为有技术，也能去开拖拉机，去做一点维修工作了。再过了一阵，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突然间叛党叛国，仓皇出逃，死于非命。全国上下都大为震动，农场的人们也都傻了。

　　伟大领袖的语录本上，与那位亲密战友有关的书页都撕了下来。这项工程不小，新华书店的库存需要赶紧处理，龙富荣他们这些劳改的人都被叫去帮忙。大家坐在一个操场上，一字排开，一摞摞语录搁在面前，一声号令，众手齐撕，白纸纷飞，蔚为壮观。有些人撕得兴起，不分青红皂白地撕错了页，搁在从前是了不得的大错，如今被人看见了也只是斥责两声，拿走那本无辜的书，还让接着撕。龙富荣一边动手一边想，要变了。又要变了。

　　只是风云变幻又能给他这样的普通人带来什么呢？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想平凡的活着，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这终究也没能实现。

　　再过了一些日子，国家号召工厂要努力抓生产，各处都缺技工。龙富荣的劳改期限也到了头。回到原来的岗位是不可能的，但一些集体小厂还是愿意要他。借着这个机会，他终于回到了原来的城市，住回了家里，和母亲一起。他一直有意和母亲疏远，这些年又全无音讯，如今母子终日相对，两个人都觉得别扭。他和云同志的婚事两家也都谈过了，他惦着搬出去住，可总是不能如愿。最后龙富荣的母亲说，你就在咱院子里自己拿砖砌个小房得了。他想，这也是个办法。

　　有一天他上街去买镜子，走了几家商店不是没有，就是不合要求的款式，只好往市中心走。这些道路原本他是走熟了的，可一别四年，他走在这里反倒没有踩在田埂上自在。走着走着，他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巷子口遥遥露出一栋筒子楼。那是严伟年的家。

　　他犹豫着。终于还是没有进去。他想那房子没人住，最后一定是充公了。没什么可看的了，没什么了。

　　这时他看到一个穿着蓝色人民装的人在那栋筒子楼前打转儿。那身人民装簇新，显得过分整洁和干净，透着事先准备的味道。那人不时低头看着手里那张纸，嘟嘟囔囔背诵着什么，又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地说：“有的可据实回答，据实回答。”龙富荣知道这是为了应付外宾。自打和世界上最大牌的资本主义国家建交以来，就陆续听说有外国人来访。可这儿又不是什么景点，外国人来这儿干吗？

　　他站那儿没走。从巷子那头匆匆跑来一个人，告诉人民装说：“来了来了。”人民装赶紧揣好稿子，热情地迎了上去。龙富荣探着头瞧，觉得挺意外。来人跟电影上那样穿着西装，可是并不是金发碧眼的洋人，而是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年人，跟大家没什么两样。他跟人民装握握手，问他话时说的也是带点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龙富荣本来事不关己地看着，突然心猛地一跳——他听到了一个久未提起的名字。那人在问严先生。隐隐传来的谈话好像是说，他是严先生的老朋友，七八年没了音信，最后寄来的信上是这个地址，可人不在了。人民装咧着嘴笑着，说，啊，我知道，老邻居嘛，都熟。他们家搬走了，搬去哪儿倒是不知道……

　　龙富荣奋力挤了上去。马上便有人围上来在他两边，抵着他的肋骨低声说：“想干嘛？老实点。”那外宾注意到了龙富荣，疑惑地打量着他。龙富荣推开想要阻挡他的人，大声说：“严先生我认识，他已经去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人，叫同志也不合适，叫先生他觉得别扭，干脆直通通地说了。人民装一脸尴尬，连连说：“哪有这回事？有这回事吗？”那外宾先是惊呆了，继而像是领悟到了什么，马上追问了一句：“严家还有其他人吗？”龙富荣说：“严先生有两个儿子，有一个还活着，叫严洪年，在老家乡下……”

　　那外宾脸色变了，周围的人脸色也变了。人民装不再笑了，狠狠地盯着龙富荣。跟着外宾的人上前很客气也很坚定地要那外宾离开这里。他低声地问着什么，这些人只是摇着手让他走。他身不由主地被他们推着，临走时无奈而感激地看了龙富荣一眼。他应该不清楚龙富荣这么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本能地感到了凶险。

　　龙富荣没有动，也动不了，被一边一个的便衣盯住了。他知道，等那个外宾走到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他们就会抓他、查他。会把他怎么样？拘留？送回农场？关大牢？还是……

　　他几乎感到有点乏味：这些他都经历过了。其实还有更坏的，那些也经历过了。他们能把自己怎么样呢？好像也无所谓了。

　　他望着远去的那人的背影，希望他能记住严洪年的名字。他只提了洪年，那个严家活着的儿子。而那个死去的……只有他来纪念。

　　他坚定地守护着严伟年坟茔的秘密，一如从前想要保护他的愿望那样强烈。

　　严伟年葬在了青春山，那棵他们不知名的树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