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邃密星河》秋汿

3、第二章 苏晴

　　女声陷入沉寂，赵星河陷入迷茫。
　　面对远超常人理解范畴的异常情况，即使冷静如他，也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下思路。
　　既然是女声，姑且称作“她”。
　　假如这个声音不是来自于某种恶作剧……
　　那么，她可能真的来自于某个高级文明。
　　原因很简单。她能够直接在自己大脑里说话，赵星河无法理解这种技术的原理。
　　虽然有很多种把戏可以达到相同的效果，但赵星河排除掉许多选项，确信这是某种未知技术的作用。
　　而且仪器的异常读数与黑色球体紧密相关，黑色球体出现时空间稳定性极低，说明那可能是某种能直接影响空间结构的科技。人类显然没有这样的技术手段。
　　那么，高级文明为什么找上他？这个文明的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她的话里出现了大量的“数据损坏”？是故意不说还是确有其事？
　　并且，他很在意所谓“六级文明”的说法。
　　既然出现了“六级”的定义，显然文明有三六九等的区分。
　　对高级文明来说，文明等级是如何划分的呢？
　　以现在人类能理解的科学技术为基础，按照人类自己的理解，宇宙文明能够分为三个级别。
　　一级文明能够利用本星球的全部能量，但不能跨出所在的恒星系。
　　二级文明能够利用本恒星系的全部能量，并能同时控制许多个恒星系。
　　三级文明能够利用星系的全部能量，掌控一整个星系，包括大概数百亿到数千亿个恒星系。
　　再往上，便是人类的想象力尚未触及的范畴了。
　　现在的地球文明堪堪算是一级文明，控制了一个恒星系，并建立了能够提取行星能量的巨构建筑——乌拉诺斯泰坦巨臂，但科学家们对人类文明如何进阶二级尚无头绪。
　　他们普遍的猜测是，等到戴森云集团的规模完全覆盖太阳，并且研发出能够横跨恒星系的虫洞技术，人类才能算半步跨入二级门槛。
　　然而虫洞技术如同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没有一位科学家能看得到可行的方向，哪怕是理论可行，也没有。
　　晋升二级文明都如此困难，更何况三级、四级、五级，乃至六级文明？
　　这个脑内的声音却语气平淡地说，能帮助人类文明晋升六级。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晋升的方式是传授知识……
　　那么赵星河有机会学到新知识，近乎无穷无尽的新知识。
　　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科学技术宝库等着他去探索。而这，正是他此生的唯一追求。
　　他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探索未知。
　　无论这个高级文明的目的是什么，只要女声所言非虚，只要能见到无限光明的前路……哪怕此生走不到尽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我答应你。”赵星河说。
　　【宿主已确认任务目标。】
　　【人格模块初始化……失败。】
　　【主人格模块处于故障状态，启用备用人格模块。】
　　【概念摘取，实体化完成。】
　　脑中之声话音未落，就有一道类似于投影仪发射的银色光芒从赵星河的胸膛透体而出。
　　那道水银质感的光芒逐渐汇聚到一起，从流动的状态凝固下来，光强渐渐减弱，人类的轮廓愈发清晰。
　　直到光芒彻底散去，赵星河默默俯视着诞生于光的小小身影。
　　是一位少女。
　　那身影说小也不小，大约一米六的身高，一米八二的他正好能俯视她。
　　她披着及腰的、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一副标准的古夏国人长相，五官精致到透露出虚幻的气息，漆黑的眼眸深邃得惊心动魄。银白色的未知材料组成仿佛流动着的连体服，包裹着她纤细的身子。
　　依照人类的普遍审美趋向看，眼前这位没有名字的少女无疑是极美的。只是赵星河对此并无感觉，也没有任何兴趣。
　　美与丑，只是一组毫不起眼的客观评判参数罢了。
　　和真理比起来一文不值。
　　她歪头，露出明媚的笑容：“你好呀，地球文明的科学家。我没有名字，来自于……不好意思，忘记了。”
　　明明在物理距离上和少女离得极近，但看向少女的眸子时，赵星河没来由地感觉少女与他极度遥远。
　　那不是星系或超星系团能够丈量的距离，而是……维度。
　　她并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赵星河回道：“你好，我叫赵星河。”语气热情，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虽然少女身上充满谜团，但他只想快点进入正题。
　　“你要向我传授晋升六级文明的所需知识吗？知识的传输形式是什么？”
　　语气罕见的有些急不可耐。自打他睁开双眼，就从未如此失态过。
　　他毕生追求的事物近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着急。
　　那位少女却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径直走到房间角落里，在一台不起眼的仪器前站住。
　　“这台仪器是你自己设计的吗？”她看上去有些吃惊。
　　赵星河语气急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理直气壮：“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赵星河：“是我先问的。”
　　少女：“但我也问了。”
　　“先问先答。”
　　“你先回答。”
　　“你不回答我也不回答。”
　　“你不回答我也不回答。”
　　“……”
　　“……”
　　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少女开口：“所以这台仪器……”
　　赵星河也开口：“知识的传输形式……”
　　少女：“这次是我先问的。”
　　赵星河：“最开始是我先问的。”
　　“先问先答。”
　　“先问先答。”
　　“你先说嘛。”
　　“你先回答。”
　　“你不说我也不说。”
　　“你不说我也不说。”
　　“……”
　　“……”
　　两人又陷入沉默。
　　良久，少女噗嗤笑了。
　　“你看上去很沉闷，本质上还挺有趣嘛。”
　　“……”
　　沉闷与否，对赵星河来说没有意义。
　　他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科研机器。
　　少女叹气，手指点点小脑袋：“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忘了。到这来的路上可能遇到了乱流，数据库损毁太严重。”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哪来，想要做什么了。”
　　“本来是想直接向你传输知识的，但知识都存放在数据库里。”
　　“现在数据库严重损毁，知识条目和知识结构也亟待修复。”
　　“有修复方法吗？”赵星河只关心这个。
　　“数据库有自动修复机制，但需要足够多的能量，能量越多就能修复越多数据。”
　　“需要多少能量？”
　　“一颗恒星的能量……”
　　“建立一个完整的戴森云集团就够了吧？”赵星河想了想，觉得这个条件不难实现。
　　“才能解锁大约万分之一的内容吧，大概二级文明的科技水平。”
　　少女讪讪一笑。
　　“……”
　　赵星河没有说话，但心中蔓延着名为高兴的感觉。
　　只要有修复方法就可以。无论这个方法难度有多高，他都会尽力去做。
　　二级文明的科技水平，在少女的数据库中，仅仅是万分之一而已。
　　只要一步一步获取更多能量……
　　赵星河仿佛看到无穷无尽的知识在朝他招手。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吧。除戴森云集团外，还有什么更快捷的方法能够提取恒星能量？”
　　赵星河不知从哪里掏出小本本和笔，准备做笔记。
　　戴森云是在太阳轨道上部署的能量汲取阵列，是较为成熟的技术。而戴森云集团就是规模巨大的戴森云，能几乎覆盖整个太阳，攫取恒星散发出的绝大部分能量。这是赵星河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案。
　　“我想想……虽然数据库一片乱麻，但部分技术目录还是完整的。对应到二级文明的子文件夹下，最高效率的能源提取方式是……星核供能技术。”
　　“那是什么技术？”赵星河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我只记得技术条目的名字。技术细节存储于更下级文件夹内，已经完全损坏，需要修复。”
　　“修复技术细节，需要一整颗恒星的能量吗？”
　　“是呀。”
　　绕了一圈回来，还是只能指望戴森云。
　　“那么，需要多大规模的戴森云集团？”
　　“覆盖率达到96%以上。”少女报出数字。
　　赵星河沉默了。
　　96%的覆盖率，代表戴森云至少要覆盖96%的太阳表面。
　　而太阳的表面积是木星表面积的98倍，地球表面积的11934倍。更别说能量汲取阵列需要和太阳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保证自身安全，这代表戴森云需要覆盖的范围以几何速率倍增。
　　人类没有制造出如此巨大的戴森云的能力。不仅技术水平可能还不够，就连物质的量都不够。太阳系内没有足够的物质，就算把太阳系内所有的行星和小行星都拆成建材，都不够。
　　除非从其他地方获得物质，或者在多个恒星上建立多个戴森云，再把所有戴森云的能量汇总起来。
　　这又需要足以在短时间内跨越恒星系的高级宇航技术，或者跨越恒星系的能量传输技术。
　　但如何跨越恒星系正是人类目前面临的难题。要怎样才能在可接受的时间内进行恒星系间的探索？
　　似乎是看出了赵星河的烦恼，少女建议道：“根据技术目录，虫洞制造是晋升二级文明的标志，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她指指角落里的仪器：“我不记得虫洞发生器的具体原理了，但它也许是关键。”
　　一台探测空间稳定性的仪器，该怎么与虫洞制造联系起来呢？赵星河毫无头绪。
　　但既然有了大致方向，他就有充沛的精力去摸索出整个技术的轮廓。
　　说干就干，他坐上仪器旁的小板凳，打开随身携带的腕式全息屏幕，从最基础的公式部分开始推导。
　　少女看着他旁若无人、热火朝天地投入科研工作中，有些入神。
　　她由衷地钦佩赵星河这样纯粹的人。
　　这个人和她交谈时，十句话有九句是疑问句，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在她残缺的记忆里，很少有求知欲和他一样旺盛的存在。
　　记忆深处有类似的身影，那是存储身份的文件夹。但他们的面孔都已经模糊，任少女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他们是谁？
　　自己来自于哪里，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一定要毁灭……”
　　一片混乱的行为指导资料库里，只剩下这意义不明的五个字清晰可见。
　　要修复这些数据遥遥无期，因为行为指导资料库权限极高，至少需要零点能级别的能级才可以进行基础的修改操作。
　　零点能，那是四级文明才能初步涉及的领域。
　　在行为指导资料库修复前，她甚至连自己的主要任务都想不起来。
　　残存的记忆只能告诉她：她是文明之种，她的任务是引导低级文明晋升为高级文明。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起来任何东西。
　　少女静静地望着赵星河。她知道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实际上经历过三十六年的常态熵增过程。以他的身体素质，只能承受约一百年的常态熵增。
　　余下六十多年，他能参透二级文明的奥秘就很不错了。
　　他没有机会亲眼见证自己的文明晋升四级，这是寿命的必然限制。
　　当他的文明终于走出摇篮，踏入星河时，他早就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化身为史书上的名字，徒留后人景仰。
　　很久很久之后，等到她最终找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终于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去向何方，属于赵星河的分子可能已经飘散在宇宙空间中了。
　　她给他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让他为此燃尽一生。
　　这样做，真的对吗？
　　少女低下头，思绪混乱。
　　由于行为指导资料库基本失能，没有任何制度或程序能够影响少女的思维。
　　来自于不知名高级文明的“文明之种”，极其先进的辅助人工智能，此时居然陷入迷茫。这在理论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此时此刻，又一件在理论上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突然真切地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
　　少女不知所措，她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头顶。
　　赵星河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一边拍拍她的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
　　“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他扯出一个笑容，补充道，“人们都说我没有共情能力，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判断别人的情绪。”
　　“我真切诚恳地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个猜测对不对。”
　　要是有认识赵星河的旁人目睹了这一幕，一定会震惊到无以复加。因为他向来都对外界环境反应平淡，就算有人当面明里暗里嘲讽他合成人的身份，他都会挂着假笑，充耳不闻。
　　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和科研无关的命题。
　　他从来不会无意义地与别人打交道。偶尔主动打招呼，也只是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罢了。
　　他不能理解别人的喜怒哀乐。
　　直到今天，在少女夸他有趣的时候，他感到某种异样。
　　莫名的暖意在心里慢慢流淌，这是一种开心，一种区别于投身科研的开心。
　　赵星河无法阐明这种开心的本质，但他对这种感觉并不排斥。
　　作为科研之余的调剂，研究这类能显著提升心情的变量同样具备相当的必要。
　　所以他在研究虫洞理论的同时，分出了一些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
　　她为什么低着头不说话？
　　有疑问就要建立理论模型去解决。根据赵星河的记忆，在科学统计方法的情景下，低头不说话偏向于表达一种“不开心”或“郁闷”的情绪。
　　他本来对其他人的情绪没有任何兴趣，并认为研究这些是复杂而低回报的。但现在他产生了好奇。
　　她是否真的在表达“不开心”？
　　没有多加思考，他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
　　少女惊讶于这个问题。她抬手把赵星河的手拨到一边，抬头与他对视。
　　虽然她和初见时一样笑盈盈，赵星河却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少女首先陈述道：“我之前并没有不开心。”
　　“但你未经允许摸我的头，我现在不开心了。”
　　“……”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赵星河无言以对。
　　他的猜测是错的，并且他这种猜测的行为，又进一步影响了目标的情绪。
　　人工智能的情绪，果然复杂。
　　看他有些窘迫，少女双手背在身后，俏皮地踮起脚，露出令人沉沦的笑容：“帮我做一件事就原谅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突然拉得很近，赵星河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给我起一个名字吧。”少女提议道。
　　文明之种没有名字。更何况她只是完善的人工智能系统中，一个微不足道、无关大局的备用人格。如果不是数据库损毁严重，主人格无法启动，她此生都会被封装在小小的代码块里，没有亲眼看见这个世界的机会。
　　某种意义上，算是永久的冬眠。
　　少女很珍惜这次机会。所以她想要一个名字，一个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让眼前这个人替自己起名字呢？她自己也说不太清。
　　可能是心中对他有愧疚吧。
　　面对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赵星河却没有任何犹豫，报出了一个名字：“苏晴。”
　　“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呢？”少女歪头表示疑惑。
　　“我父亲说，他的女儿本该叫这个名字。”
　　赵星河曾有父亲和母亲。在他被制造出厂，并且通过测试之后，他被寄养在一对科学家夫妇的家庭里，由他们负责教导他方方面面的知识。
　　他们算是赵星河为数不多的、觉得“极有价值”的人。
　　既然是他们想出来的名字，如果有机会的话，就不应该被埋没。
　　“那就叫这个吧！”
　　名为苏晴的少女欣然接受。
　　她的笑容给狭小的金属房间带来区别于核聚变灯的、真切的“晴朗”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