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妫依》寥寥的了

61、内纷

　　第六十章
　　苏煜摸了摸妫玺的头，伸手轻轻抚了抚她有些凌乱的发丝。
　　温声说道：“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苏煜与妫玺赶到元献帝宿住的院落时，院里院外已经跪了一地的人，朱博远与朱祁章也在其中。
　　屋内的朱玧，仿若老了十岁。
　　所有人对于苏煜与妫玺的一同出现，已经无暇去惊讶了，因为龙之震怒，稍有不慎，就是祸及九族。
　　杜辞年正单膝跪在朱玧身边。
　　“微臣发现六殿下的时候，殿下……”杜辞年停顿了片刻，还是继续说道：“殿下已经去了。”
　　“朕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妫玺看到前厅还摆着一副用树干做成的架子，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她不禁有些微微的颤抖。
　　“六殿下是死于猛兽之口。”
　　死无全尸。
　　这一句话，杜辞年没有敢说出口。
　　六殿下那样善良的一个人，最终却落了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上天竟然待他是如此的不公。
　　“死于猛兽之口！”元献帝震怒，他声嘶力竭的吼了出来：“你们告诉朕，这承德圍场，为何会有猛兽出没！你们……”
　　他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王善赶紧递了一盏茶上去，却被他猛地砸在地上：“你们四衙的禁军，还有宣徽院，都是废物么！”
　　宣徽使洪吉元朝着元献帝跪爬过去：“微臣检查了几次，圍场之内，确实没有放进一头猛兽啊！都是兔子，驯鹿，狍子之类的温顺牲畜……”
　　元献帝抬脚踹了过去：“那你告诉朕，那头玄豹到底是哪里来的！是天上掉下来，还是地里钻出来？难不成还是林儿自己带进去的？”
　　洪吉元被踹倒在地，顾不上疼痛，又赶紧跪好，朝着元献帝不断“咚咚咚”的磕着头，不一会儿就血流满面：“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元献帝突然又剧烈的咳了起来，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他对着苏煜问道：“苏仆射可发现什么线索！”
　　苏煜有些迟疑的看着座首的朱玧，即使他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他也逃不脱垂垂老矣的宿命，也是一个会哭会痛的老人。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说！”
　　苏煜笔直的跪了下去，双手交错，俯身而拜：“陛下，玄豹乃珍兽，非权贵不可得。”
　　“朕叫你来，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的么！”
　　“陛下不是问臣有什么线索，这就是线索。”
　　元献帝这才正色看向他，他方才是急怒攻心，被气糊涂了。
　　能养的起玄豹，还能将这畜牲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到承德圍场的，这世上能有几人？
　　朱玧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哀伤，他心心念念的要将储位传给朱承逸，到最后竟是成为了他的一道催命符了吗？
　　“是哪一个？”
　　是另外四位皇子中的哪一个？
　　苏煜抬起脸，看向座首：“三殿下去年在尚京的南圍场，曾命五坊小吏养过一头玄豹。”
　　妫玺突然想起来，朱承逸第一次带她去见小白的那一日，他们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朱宇宸。
　　朱宇宸明明白白的说自己近日得了一头珍兽，正是寄养在了南圍场。
　　这头珍兽竟然是玄豹！
　　“好，好……”
　　“都是朕的好儿子！”元献帝咬着牙说出了这几个字，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父皇！”朱宇宸的声音突然在门边响起。
　　他穿着一身白衣，脸色十分惨白，甚至带着一股淡淡的灰败之气。
　　平日里的潇洒隽逸，风流倜傥，雍容华贵都不复在，取代而之的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甚至还有狼狈。
　　“父皇，儿臣听说，儿臣听说六弟……”他走进来，跪倒在了元献帝的身边。
　　朱玧细细的看着的眼前的儿子。
　　他曾经也很疼爱他的第三子，不然也不会用宸字替他取名。
　　在他三岁的时候，他还教他怎么用弓。
　　小小的他连走路还不太稳，就会恭敬的向他请安。
　　为了讨他的欢心，甚至还会起早贪黑的练拉弓。
　　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渐渐忽略了这个儿子？
　　应该是从朱承逸出生之后。
　　他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他的嫡子身上。
　　他一直以为，这就是正统，这就是众望，这就是万民归心。
　　但是，除了朱承逸，他忘记了，自己还有四个儿子。
　　是他太忽略他们了吗？
　　前几日在张江口驿馆，朱宇宸舍身救下自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一刻，他看着受伤倒在他怀中的儿子，也像现在一样，想到了他还小的时候。
　　那个三岁的小人儿，原来已经这样大了。
　　他的心如被人揪着一般疼，他衣不解带的在朱宇宸床前待了一夜。
　　那一夜，一向不信神佛，不信因果的他，竟然向神明许愿，保佑他的儿子平安无事。
　　只要他平安无忧，什么西京城墙修葺款又有什么打紧，挪用了就用了。
　　重要的，是他的儿子要平安。
　　他是这个天下的王，他也一定会保他的儿子平安。
　　可是……
　　元献帝眼神犀利的看了一眼朱宇宸，轻声唤道：“宸儿……”
　　“儿臣在。”朱宇宸仰首看着他
　　朱玧看着他鬓边竟然生出了一丝华发，是什么让他如此忧心？
　　是他座下的帝位么？
　　“你弟弟现在在那里……”元献帝伸手指了指白布所盖之处。
　　“你去看看他罢。”
　　朱宇宸的神色十分哀伤，一颗颗泪水从通红的双目中不断滑落。
　　他起身朝着朱承逸走了过去，在离担架处一尺的距离停了下来，缓缓蹲了下去。
　　妫玺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朱宇宸的一举一动。
　　他将手放在了白布之上，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的揭了开来。
　　妫玺的眼神随着揭开的白布一寸一寸的往下移动着，首先看到的是朱承逸的头发，接着是他的额头，在往下到了他的鼻子……
　　突然，苏煜站到了她的身前，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看到朱承逸最后的模样，只听到屋内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伸手去推苏煜，苏煜却岿然不动，神色悲戚的看着她。
　　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伸手拼命的去推他，最终由推变成了打，苏煜却依然丝毫不动。
　　妫玺再看到朱宇宸的时候，他已经将白布又盖了起来。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元献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问的是“你有什么好说的吗？”而不是“你觉得朱承逸的死有何问题？”
　　这是询问，更像是质问。
　　朱宇宸疾步走到他的跟前：“六弟看似是死于什么凶兽之口，禁军与宣徽院竟然没有事先在围场内发现有猛兽出没？”
　　他又皱了皱眉头：“实在有些蹊跷。”
　　“你知道你六弟是死在什么畜生的口下吗？”
　　朱宇宸疑惑的抬起了头：“儿臣不知。”
　　元献帝端详了他一眼，才缓缓说道：“是玄豹。”
　　话音刚落，朱宇宸面色大变。
　　他赶紧俯身跪了下去：“父皇，儿臣并不知晓此事，六弟之死确实与儿臣无关，请父皇明鉴！”
　　“明鉴？那我问你，你养在南围场的那只玄豹，现下在哪儿？”
　　朱宇宸面露难色，黄豆大的汗珠自他的额间缓缓滑落。
　　“我问你那只玄豹在哪儿！”
　　“儿臣养在南围场的那只玄豹，在儿臣随父皇来承德之前，就突然失踪了。”
　　元献帝冷冷一笑：“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父皇！儿臣将那只玄豹养在了尚京南围场，这件事，知晓之人甚多。儿臣又岂会蠢到用这个众所周知的矛，来攻我自己的盾！这与自掘坟墓又有什么区别？”
　　“儿臣对父皇从来都是孝悌忠信，同六弟以及其他兄弟也是兄友弟恭，绝无半点伤人谋逆之心！请父皇明鉴！”
　　元献帝有些微的迟疑。
　　苏煜立于元献帝身侧，将这个病重帝王的慈悲尽收眼底。
　　“微臣以为，三殿下所言并不尽然！”兵部尚书卓尔廷突然出声。
　　众人的目光都齐聚到了他的身上。
　　卓尔廷跪在元献帝身旁：“三殿下的那只玄豹失踪的如此机缘巧合，如何证明承德围场内的那只玄豹就一定不是南围场内他所养的那一只？”
　　“再说，三殿下方才说自己豢养玄豹一事在尚京是众所周知之事，还说不会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因为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微臣也以为不然。”
　　“微臣以为，正是因为众所周知，三殿下才会兵行险着，将这个公诸于众的把柄递到众人的手中，作为洗刷自己嫌疑的关键一招！”
　　朱宇宸怒道：“信口雌黄，满嘴胡言！卓尚书如何证明承德围场内的那只玄豹就是我所豢养的那一只！”
　　卓尔廷毫不示弱的看着他：“那殿下又如何证明承德围场内的那只伤人凶兽不是殿下所豢养的？”
　　二人的争吵一时陷入了僵局。
　　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言的朱博远突然开口说道：“儿臣以为这件事定不是三弟所为！父皇，我们兄弟六人自小一起长大，虽不能说是朝夕相处，但一定是相亲相爱，毕竟血浓于水，三弟又怎会做出这样天理难容之事！”
　　“再说，三弟若真的有杀六弟，夺储位之心，为何会在刺客刺杀父皇之时奋不顾身的拼死相救。要是任那刺客将父皇杀死，再拟遗诏，争夺储位，岂不更容易些？”
　　苏煜闻言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妫玺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衣料窸窣的摩擦着，还伴着环佩“叮咚”的清脆之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