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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传功烈(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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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书若是知道自己第二天会比今天过得更累,便不会选择结束在外奔波拜见后还熬夜批复攒了一天的公文条子。
但他向来不是会后悔的人。容易后悔的人做不成大事,因为眼睛不是朝着未来、而总是朝着身后看——他坚信这一点。
“我宁可信公鸡会下蛋,也不该信你们这帮废物能把事办好!”
姜雪书的咆哮透过隔音良好的门扇,让排在门外的下一批豢妖部人员胆战心惊。
“老子在外面装孙子,回来还得看你们这帮孙子给我找事!训练几只妖传水都办不好的话,就给我滚去给妖当酿酒原材料!是不是一个个都觉得自己特牛啊,说了群策群力团结协作是听不懂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会发生互相协作的妖之间打架的事情?!两边还都打伤了!我看我对你们说话还不如对牛弹琴——”
“啪嚓!”
室内响起清脆的破裂声。
贴身随侍的仆从心疼又烦恼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心想刚问博蓄殿拨要来的摆设品还没用多久就又要去重讨,真不想去看脸色啊。
而姜雪书的属下们个个又是又怕又怒,其中一个刚险险躲过了擦身而过的瓷瓶、冲动之下开口辩解道:
“队正,这次真不是属下无能,而是广技殿那群匠师多事!您已经交代过了,等第一批酒水样品出来后再开始做试验,他们跟听不懂一样隔天就跑来各种观测计量,导致没有准备的驯妖人和妖为了避开某些乱走的匠师、乱了阵型才发生今日的踩踏伤亡……”
姜雪书忽然冷静了下来,快速上前、将脸凑到低头解释的属下的头旁边,让属下的余光里全是自己:
“你说得对啊。那我该去找广技殿的兼术尉,昨天我让他配合时,他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那堆话根本不算什么,今天即使死了一个广技殿顶尖的匠师,我们豢妖部可是伤了好几只妖啊,我应该去找他算账才对啊?嗯?怎么不说了?!”
这位属下如今是真字面意义上满心满眼全是姜雪书,别说一句话了,一声多余的音都不敢发出,整个人像尸体般安静垂头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姜雪书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同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像只逡巡领地的雪豹,在一片寂静中绕着圈子拐着弯一个个审视自己没用的下属。
说到底,雪豹本来就是独居动物。但为了有口稳定的口粮,不得不听从更强捕食者的号令、带领一群没用的山猫天天外出打猎完成任务。
“有些话,本官、不,我,我已经扯着嗓子跟你们喊了很久了,不止是豢妖部领头、带领其他殿司筹办庆典的最近几个月,从你们跟着我那天起我就在三令五申:豢妖部是其它所有殿司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是带着倒钩的那种。这种血肉里的钉刺固然令人难以狠下心一口气直接拔出,但若是不掌握好分寸限度,人家宁可自毁一臂也要把我们扯出来砸烂。”
姜雪书在一根根站得如木桩般笔直而沉默的人中穿巡,像一根渐渐套缠上的绳索、就等待着结尾用力一收勒断所有死木疙瘩。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说好听点,是嫌我小题大做、无风起浪,说难听点,甚至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以己度人挑拨豢妖部和其它殿司本该和睦共处的关系。呵。”
他最后发出的嘲笑声落在各位下属耳中,却不全然是平常蔑视他者的语气,更有一番……自嘲的滋味?
“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不像我刚来的时候,豢妖部不光是如今的‘无殿之司’,更是十大殿司中唯一的‘无主之司’。司妖尉一脉没有归位,朝廷也还没有派来固定的头首,海平侯都是在我来之后三年才来暂代头首的。当时整个豢妖部还不如一盘散沙,平常司部人员都是分散各地执行任务,偶尔需要统一派发任务时更是千阻万难,不少人刚从猎妖人堆里出来、脑袋还是自顾自的一套,脾气上来了根本不听指挥,要么就是阳奉阴违、一边拿着朝廷俸禄一边自作主张干着些谋利讨巧的私活。知道后来豢妖部为什么能在如今君上继位短短几年后气象一新吗?”
姜雪书刚好踱步到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属下的背后,声音像平地起凉风、阴得像鬼出街:
“靠杀。杀不听话的人,哪怕再能干也杀。”
绳索终于套牢了所有木桩,在桩根不断摩擦收紧。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绳索就要勒断摇摇欲坠的木桩时,又发现原来打的是活结。绳索突然松泛开,像溪面上奔腾的水纹线条。
姜雪书的语气和脚步都突然同时轻快起来,走回岸几前:
“瞧我,也真是上年纪了,一提起从前的事就扯远了。话说回来,你们以为在其它在宫内早已存续几百年、根深蒂固的殿司看来,一路如此走来的豢妖部是怎样的存在?我平常在外到处拜见走动,回来时总是直接吩咐你们之后与哪个殿司交接,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这些只凭我个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实现吧?”
刚化冻的春溪水波霎时停顿为起伏的冰层。每个人的身上也像刚解冻又立刻结冻的冰块,又冷又冒着凉汗。
“我再给你们个提示:一个没有固定殿宇、也没有稳定头首的司部,在短短十几年内逆转成为十大殿司最炙手可热的存在,它和其余司部的关系难道会一直维持不变吗?你们现在觉得其余殿司有求必应,至多不过是态度傲些、配合时不顺从些。那我告诉你们,现在你们所有的感受都是建立在豢妖部能与其平等对话甚至在特殊时期高其一等的基础上,换在以前,别说我去说话了,王爷开口,那群殿司头首都不一定买账。而至于你们么,甚至都入不了那群内官大人的眼,可能还不如一个化谷殿的最低等仆役,毕竟人家还有荣幸能收拾大人们的排泄物。”
有几个人的眉尾微跳。虽说话糙理不糙,可这话味儿也太大了。
然而下级一切微妙的情绪都瞒不过一路血雨腥风走来的姜队正。他的话音陡然沉肃:
“豢妖部走到今天,靠的是禁妖令国策顺利推进、终于进入收尾阶段,因而才奠定了眼下的显耀,和将来的辉煌。我们的灵力是拜天所赐,自该收归天用;而天也看到了我们为其付出牺牲的一切,降下恩赐。可问题是其他人不这么想,更不明白国策背后的良苦用心,还将豢妖部人员视作以前贱籍的猎妖人。今天环节冲突、妖踏人亡的事我早就派人去询问过广技殿的人,他们一口咬定是有个领头的匠师忽然通知他们,说豢妖部临时让他们去勘测现场,务必在今天给出初步方案,还说豢妖部抬出了国策,他们无奈之下不得不从。问题来了,豢妖部没人说过。”
姜雪书满意又冷锐地将下属们听到此话后的反应尽数收于眼底。
“然后我又派人去查,那个谣言惑众的匠师究竟是谁,要把他揪出来为今天的事负责。结果很快查出来了,就是今天死的那位匠师。他是广技殿资历最深的匠师,若是他开口传话通知,是无人不信服的。他年纪大了,早到了该致仕归老的年纪,因为手艺出众才一直被半请半困地留在广技殿,平常并不亲自上手活计,只在旁边指导。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却莫名其妙非要去凑各类长相怪异的妖类游行排演,又刚好老眼昏花慌不择路闯进了本有专人森严看守的游行前进路径,又刚好来不及被人救下,直接当场毙命。”
立刻有人脱口而出道:“大人,难道是他们专门栽赃诬……”
“闭上你的嘴。”
姜雪书顺手又是一件瓷,仆从心内又是一声哀叹。
“脑子不清楚就算了,连嘴都管不牢的话,再有下次本官立刻把你们送去育妖囿为国献‘身’。”
姜雪书缓了缓,有些轻微的目眩,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身后的案几边缘稳固身形,继续威严地说道:
“把我今天讲的每一个字都刻牢在心底,之后我会专门去找司妖尉和海平侯汇报此事,他们自会斟酌。大人们有他们的解决方式,我们也必须做好分内事。从今以后,豢妖部关于人手交接、跨司协作的规矩会更严格,我不管别人怎么捣乱,豢妖部的人必须把自己人和自己的妖管好。目之所及内都是你们的责任范围,再发生类似今天的糊涂案,我让你们比那个被踩的糊涂鬼更看不出原样。现在,各归各位,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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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真是演啥像啥,完全看不出一点原来的贱样。”
妖七诧异道:“今天这么夸我?听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梦寐的白眼早已翻累了,再加上他最近觉得自己不能比这小子更有人性,于是直接略过此句可能引起的你来我往排揎,直接切入正题:
“引起部分殿司对海平侯和豢妖部的反感与怒气,至多只是为我们的计划增添一些助力,但远远不够成为决定性的推动——关键点,还是在于怎么让洪覆杀进来。光靠你现在的身体,还是无法发挥我全部的力量,更无法单独战胜奉弱。”
妖七苍老的面容须眉微动,抬起一只与面部皮肤截然不同的紧致白手,若有所思地敲打着太阳穴的位置,每敲一下面部便回弹年轻一分:
“是啊。问题在于,洪覆是否真的认栽,觉得克制他力量的奉弱术式无法用他最擅长的战斗方式正面迎击。他当年找到童芜时提到的复仇目标,也只有契——哎呀,我真是太心无尊长了,现在该叫王了。洪覆应当不光是看好童芜的灵力天赋,更是看中他能与妖沟通的能力。毕竟奉弱手下的蚂蚁军团,根据你的回忆,不止有能被其术式驱使的普通蚂蚁,更有伪装成普通动物的蚁妖戍卫其四面八方。天呐,越说我越愁,真是个很难缠的对手啊,怪不得你当年打不过。”
在能够扭转改变一切的决战关头到来前,梦寐很想尽可能的保持心平气和、调息整灵以达到最佳状态。
但看到这个妖皮人心的人类一边抱怨难办一边脸上藏不住兴奋神态的样子,以及听到最后假装顺嘴提到实则是念念不忘趁机埋汰自己的话语,他又没忍住,一股缠金漾红的灵力立时握住妖七的心脏。
“我错了。”不要脸的人类依旧滑跪得很及时。
但梦寐这次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明显是之前一次又一次最后的纵容导致这个人类现在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他知道自己离不开他。
“你不是很能忍痛吗?我测试下你的极限。别停,我们继续谈刚刚的话题。”梦寐笑道。
“好啊,但要小心点,人类是很脆弱的。万一我死了,你该去投奔谁呢?水蛭妖似乎可以,我每隔几天就去看它们一次,恢复得越来越好了,扩大了不少寄生范围,很多妖的身体现在都成了它们的新家。”
按理来说,他每说一个字,都能感受到成倍于说上一个字时的窒息和痛苦,说完这段废话的最后一个字时,即使痛到昏厥也不奇怪。然而梦寐在感受着自己的灵力掐弄、捏滑和攥收他心脏的每个角落时,他却始终对内维持着侃侃而谈的神气,保持着那股明明一无所有却仿佛尽在掌握的讨厌样。
对内的沟通不同于可以假装表情语气的对外沟通,是一个人精神和意志的最直接体现。梦寐已经分不清这个人是特别擅长自欺欺人还是单纯以痛为食并贪得无厌了。
梦寐想归想,没有露出一丝迟疑,边继续像盘核桃凸纹般继续轻重交替地捻过妖七心脏柔嫩的肉上富有弹性的血管,边说道:
“之前你提过的‘围攻’想法是不错,但是变数太大,人类的想法瞬间便千变万化,即使你现在四处搅局煽风点火,也不可能注意到所有细节,而差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果然,只能把重点放在童芜身上,他有家人的性命牵挂,是一定会去找契的。而契也早知洪覆不会放过他,早已做足了面对突发情况保命的准备,不,应该说只是逃往——”
梦寐本以为自己说了这么久,妖七一直不吭声,是已经濒临昏死的界限。但出乎意料的,又或许可以说意料之内的,这个一直不肯乖乖顺从自己的期望摆布、一直在不听话地突破极限的人类,在自己说到最后一句时响起虽然勉强但一如既往含笑的声音,二者不同的目标随着声音交融在此刻重叠为一:
“奉弱的身边。”
“童芜不可能绕过奉弱杀掉契的。”
寂静片刻后,妖七在开口说此话时,语气终于不再轻松,笑得满脸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