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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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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亭今天穿了我送她的那条鹅黄色裙子,被刘老头拉过去批了两节课。
她回来的时候在上英语课,英语老师毫不意外地打量她两眼,招招手让她进来了。
她踮脚从我椅子后挤过去,边耸肩边说。
"他叫我自尊自爱,不要招摇过市。”
"呸!他怎么不叫他的科代表自尊自爱。"
陶亭捏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坐下,痛得倒吸几口冷气,闻言偏过脸看我,“嗤嗤”地笑。
英语老师在上面一拍桌,"严祁!陶亭!前后门一人一个站着!"
陶亭撇着嘴,"椅子还没坐热…”
"算我的。”
“请我吃饭。”
”……行。”
于是陶亭很安静地站着,门外夏天的风流连过她的裙边,她轻轻背着手,扬起的发梢像桃花坞的垂柳。
陶亭住在我家隔壁的单元,当小孩子们都在沙堆上玩时,她就牵着她妈妈远远地站着。
她妈妈皱着眉头打电话,她两眼骨碌碌地看。
怀着孩子中年龄最大的自觉,我走到她面前,"要来一起玩吗?”
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没听懂。
总之当孩子们对着被摧毁的沙堡,发出此起彼伏的哭声时,“罪魁祸首”陶亭还专心致志地用手挖她所谓的“宝藏”。
我有点头疼,指挥她,"你,不可以搞破坏。"
她歪头看了我一会,迅速当着哭鼻子的孩子的面,把整个沙池垒满了城堡。
于是在那一天,被我统治了两年的小区,迅速改旗易帜,孩子们纷纷倒戈。
陶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殷勤的跟班,像个女匪似的对我说,"以后我罩着你。”
每到落霞染红这座城,陶亭就会下来,不出二十分钟,又被她妈妈匆匆带走。
她妈妈每天像有忙不完的事、接不完的电话,每回带走陶亭,都形色匆匆地,皱着眉把陶亭拽着走。
陶亭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她。
陶学的人生一帆风顺。
小学的时候,升旗讲话、班校干部、奖顶参赛全部都有陶亭。
据说她妈妈亲自到校长室,让校长在任何她能参加的比赛都给她一个名额。
陶亭才艺很多,校长乐得同意,双方达到良好协议,只陶亭忙得团团转。
陶亭说要罩着我,利用自己的便利给我到处开绿灯。
我是野惯了的,陶亭天天“贿赂”记迟到的部门部长,倒让我十分不好意思。
我婉拒这种特别关照,可惜陶亭并不懂,反而更招摇。
她的脸给她到处惹桃花,她的言行又给她到处树敌。
她每次装完酷耍完帅,我都跟在后面,给女生道歉、和男生打架。
她还傻傻说要罩着我,也不知是谁罩着谁。
我十分好奇陶亭的家庭教育,她妈妈似乎除了电活外没有要理会的事情了。
陶序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都只基于她对我们的观察、模仿,以至于她处理事情的方法完全不考虑太多。
她对很多事与人没有正常的反应方式,以至于她在人际方面十分被动。
有天她带着搓红了半边的脸,出现在我们的班门。
我在花坛边把偷亲她的男生打了一顿,陶亭在旁边看戏。
结果是三个人一起被抓,老师让家长把我们领回家。
老师问我们为什么打架,陶亭解释,却越描越黑。
她妈妈赶到,气得浑身发抖,给了她一耳光。
然后不顾夺门而出的陶亭,一个劲的赔礼道歉。
我妈妈认识陶亭,摆摆手没说什么,倒是那个男生的家长不依不饶。
我上车时天色已经暗了,看见陶亭被她妈妈半拉半拽地出门。
妈在车前镜与我对视了一眼。
"妈,陶亭在哭。”
"诶…”
妈只是叹气,拉起了手刹。
陶亭被保送市重点一中,除了县电视台的节目上,就没听过她的消息。
妈妈的单位有文学杂志发,一天她指着一本问我,"这是陶亭的家乡吧?”
我接过来看,是讲的桃花坞,说那里流转的水、飘摇的船。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陶亭的眼睛。
何圻,我在心里默念这个作者的名字。
陶亭一家都跟着陶亭去陪读,我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们。
临近中考,我下楼买菜,陶亭家楼下围了很多人。
陶亭妈妈一脸憔悴,带着很少的行李,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沉重地合上了门。
旁边的刘姨说,陶亭的爸爸和一个女人跑了,那个女人也是南方来的,她比陶亭妈妈的声音更像溪水。
陶亭的成绩随她爸爸的离开一落千丈,她妈妈用竹条把她从市重点打下了普中。
陶亭转学过来那天,就穿着一条浅青的裙子,跟在老班的后面,让全班惊呼。
苏锦在后面用力地拍我的肩,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眼睁睁地看着陶亭径直走向我们所在的教室角落,然后很自然地坐在我旁边。
我也没再关注苏锦更惊讶的目光,转身指着陶亭的长裙,“这?”
陶亭也不扭捏,直接撩起小腿外的裙角,紫红的伤疤触目惊心。
“校裤磨得我腿疼。”
苏锦在后面又发出了一声吸气,我按住陶亭的手,让她把裙子放了下去。
刘老头换走老班后,对班里大改特改,好像要抹去一切老班留在这里的痕迹。
陶亭的几篇文章一直放在讲台上,供人传阅。
刘老头捻起一张,看了半天,塞到了杂物箱里。
"写作文要多用反复、比喻,写得不知所云是没有分的。”
陶亭垂着头,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刘老头以我成绩太差为由,把陶亭换到和他的科代表李烨做同桌,李烨的舍友说是李烨自己要求的。
我向苏锦的位置倾身,眯眼看了一会那小子。
苏锦还在滔滔不绝,"……绝对有问题。”
我当然知道有问题,陶亭收到来自李烨的情书我都看过,言辞热烈而露骨。
然而陶亭是收惯了的,只是不理,李烨还当自己有戏,成天动手动脚,连陶亭都看出问题了。
"我以为他会懂的。”
"你还是明说吧,我估摸着他是不会有自知之明的。”
"哦”
陶亭又把头转过去,看夏日蹒跚的夕阳。
其实气氛很好,而我却有些心慌。
陶亭的影子溶进了风中,我努力在轰鸣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陶亭。”
天台一阵夏风把声音吹散了。
我们离得有点远,陶亭没有回头看我。
我和李烨打架了,严格来说是他单方面挨揍。
陶亭拒绝了他的追求,在上语文课的时候,他用美工刀划破陶亭的长裙。
陶亭说当时刀片就抵着她的腿,她不敢动。
我和陶亭在刘老头那里争了一节课,刘老头边喝他的菊花茶,边摆出故作淡泊的神情。
“同学不小心划到了,不要想太多了,在学校本来就应该穿校服的,违反规则就会受到惩罚,你看吧。"
我拳头青筋突起,恨不能一拳打到他那副丑恶的嘴脸上。
刘老头看着我的神情,心虚地退了一步,有些尖锐地喊,“严邪!”
陶亭死死地拉住我,发出了很细微的啜泣声。
我狠狠剜了一眼刘老头,任陶亭拉拽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办公室。
"现在的学生啊…穿得花枝招展还能怨人吗?”
刘老头还不怕死地和办公室里的老师扬声说道,其他老师爆出一阵哄笑声。
我只着急看前面的陶亭,她听到后僵了一瞬,抬手抹了一把泪痕,坚毅地抬起头。
她睨向办公室的门,像下了什么决心,脸上重新盛满傲漠的神色。
恍惚中仿佛还是市重点的优秀尖子生陶亭。
回到班上,我就把李烨从座上拉到教室后面,照脸给了几拳。
他趴在地上喘气,像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他爬起来,眼神阴鸷,眼睛在我和陶亭之间转了几轮,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李烨请假了,说是生病,我不信;我因为打架领了处分,走读一个月。
妈往我手上倒酒精,我痛得一颤,脑中"嗡”一声,混沌中我听到妈的声音。
“严祁,妈不怪你,你心里有数。妈只说一句,你无法拯救所有人,每个人有各自的人生。万一有一天…你帮不了陶亭,那也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我感受着掌上伤处的灼感,只字不发。
我找陶亭要了本杂志看,还没仔细翻就被老师缴走了,只来得及看到版头的那一篇文章标题,作家名字是何圻。
下面有短短一栏读者问答。
"何圻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是家乡的河岸。”
陶亭宽慰我说,"没事,我家还有。”
我错过了什么东西,但我想了很久,想不起来。
陶亭不再穿长裙,穿起了长裤。
她提着宽松的裤腿小心翼翼地走,不小心磨到伤就呲牙咧嘴,一段路要走上一个世纪。
她走了一段路就扒着栏杆不走了,"严祁你…等我一下!”
我只得踱回去,让她扶着。
"这么不方便,你管他们说你干嘛,痛不死你。”
"反正天气也冷了嘛。”
世界像泡在墨里,落日行色匆匆。
我们抢在关门的前一刻跑了出去,门闸缓缓放下,被隔在门里的影子无动于衷。
去政教领走读假条领了很久,主任本来在训其他学生,看我过去,顺带着我也絮絮叨叨训了半小时。
天又黑了,入冬后我就没在天黑前出过校门。
我收拾好书包下楼,看到许多人匆匆上行。
"不是放学了吗?”
"好像有人要跳楼。"
我不爱凑这类热闹,也见不得那些血腥的场面,想了想便往后门方向走。
迎面走来陶亭的舍友,问我,"你见到陶亭了吗?”
我一瞬间冒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想,"操,上面那个不会是她吧!”
"不知道啊,上边堵了,都不知道是谁…”
我扔下书包,三步作两步地往上跑。
离顶楼差一层的楼梯已然塞满了人,看热闹的人探头探脑。
我从中挤过去,人群一片怨声。
几个体育老师合力撞那锈蚀的锁,门已经被撞出一道缝了。
"人就在右边,柱子挡住了,看不见啊!”
主任满头汗,一边抹一边挡住后面的人,"不要堵着,不要堵着,救人要紧!同学!你哪个班的!不要挤!”
我感觉我头一次对领导层那么诚恳,"主任,我是她哥,让我去看看,我怕你们吓到她。”
主任还在犹疑,门边的体育老师发话了,"让他来看着!注重说话,不要刺激到她!”
我忙乱地点头,冲出被暴力破开的门。
陶亭坐在天台边,双腿伸到了楼外,一晃一晃的。
听见巨大的破门声,回头看见我,还有点惊讶,"严祁你不是…”回家了吗。
"下来。"
我又是心慌又是释然,感到一阵目眩,只是重复,"下来。”
陶亭很听话地把身子转回跳下来,被粗砖边划得一个趔趄,门口围观的人发出了一阵放松的呼气。
我准备了无数个面对此情此景的反应,却只选了最克制的一个。
我钳住她前扑的身子,"陶亭亭,你不要命了!”
她无辜地眨了几下眼睛,"我没…”
“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一点,吓死我了,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陶亭从我身后看了那些人一眼,抿了抿嘴,低声说,"对不起啊…严祁…你别生气啊…我、我…”
她用袖子来揩我的脸,更小声了,"我就是来吹个风……”
“吹风坐那么高,摔下去要死啊!”
她停住手,慢慢直起身,"摔下去...会怎么样..."
我终于熬过了心脏灭顶的狂跳,没好气地回她,"没这个机会,我肯定会拉住你的。"
我从为陶亭跟在身后,走出十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
她还垂头站在原地。
"还不走,还要吹风?"
她抬起头,对我诡异地笑了一下,纵身跃下漆黑的深渊。
我想要跟过去拉她,被一个人拖住了身躯。
妈死死地抱住我,"严祁!她已经死了两个月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原本门外的一众人像是遭遇了量子坍缩,不见踪影,陶亭坐过的天台也成了一堵矮矮的护栏。
我尝试让记忆溯流而上,却在某一段湍急的河流意外触礁。
天台的门从外面锁住,我赶到时,陶亭半个身子后仰。
她大约能看到我,但还是没有迟疑地坠下去了。
坐台面前,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女拎着棍子和打火机。
穿过楼栋的风在她背后呼啸,分不清哪边更令人绝望。
世界停止了代表时间流逝的“滴答”声,她脸上有惊慌的泪滴闪烁着掉落,与噩梦一起敲响丧钟。
"她伸手了,她在等我。”
"十多分钟,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她。”
"她本可以活下来的。”
医生停下记录的手,"好了,先去做脑电,没有什么问题就不用开药。慢慢接受吧,突发刺激。"
妈捧着医生撕下来的几张单子,连声应“好”,去前台缴费。
我坐在留观区,抓着自己的书包。
包里的杂志露出一角,我小心塞回去,忽然想起这是陶亭留给我最后的纪念品。
陶亭妈妈把她带回了书中的桃花坞,那个陶亭爸爸带走她又让她独自返还的地方。
陶亭家带有南方水乡的柔弱,在这座过于粗暴的北方城市无法留下痕迹。
狂犷的北风干枯了最后一株垂柳,这里再也不会听见绵软的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