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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暖霜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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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压檐,露气冻人,遥见小山似的乌云驾着寒风滚滚而来,所到之径,树木中分,哗哗作响。
方弘德刚一开门,冷风就呼啦啦地直往屋里灌,从被窝里带出来的一点儿暖意尽数化成冰凉的细小湿意贴在前胸,冻得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猛然想起床上还卧着个睡得香甜的鬼,法师连忙掩上房门,掉头从柜子里多抱了一床被子,蹑手蹑脚地朝里面走去。
小心翼翼地把及第裹了个厚实,法师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他微微泛红地脸蛋。
兴许是在做着好梦,及第的睫毛微微颤动,姣唇也勾起一个弧度,好似一只薄薄的元宝,许是感到方弘德的热度,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将身子凑到法师身边,团成一只虾米。
法师见了他这付模样不禁笑笑,可复回想起昨晚的梦境,一双剑眉又皱了起来。
那个青舍若是单单要取及第性命,凭他的实力,单刀直入岂不是最为便捷,为何反而大费周章,利用那女人兜上那么大一个圈子,把及第逼得债台高筑,妻离家散,心如死灰?这闹剧的答案只有一个,青舍要及第死,且须是自尽而死。花如颜有喜的消息,无疑是雪中送炭,断了及第本要寻死的念头,所以那个男人才会如次的怒不可遏,原形毕露。
可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呢?况且,及第已死,且的确是被逼自尽。这可不合了青舍君的心意,做甚么到了这个地步,青舍还咄咄逼人,三番四次地遣派妖魔来袭呢?
虽说对于花如颜的事情,方弘德多多少少有些介怀,但那毕竟是及第生前之事,法师最多心理嘀咕,却也晓得这二人的纠葛还论不到自己抱怨。
但如今,成天面对这个一天到晚赖在自己身边,顶着一脸美丽的傻笑,迷糊对己严肃对人,嘴里还说着自己完全不懂只觉得十分动听的“之乎者也”的及第,方弘德虽然不大明白原因,总还是觉得自己的热血一天比一天沸腾。好比那天及第睡到半夜,把一条光滑修长好似透着光晕的腿缠到自己那俩大长腿之间的时候,他就及其澎湃地爆发了一场鼻血。
因而,此时,若是还对着青舍君的若干挑衅无动于衷的话,别说于理说不过去,就是于情,他方大法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正待法师气血翻涌地盘算着如何对仇家以牙还牙的时候,及第这里却沉浸在幸福的昏睡中,多半是被褥太热,可及第又不愿从法师身边挪开,只得微微张着一张嘴,呼噜噜地轻喘。看得法师莫名地脸红心跳脖子粗,气息也乱了,手也烫了。
深吸了几口气,依旧是平息不下胸前的热浪,方弘德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这种症状他很了解。无数次地,他亲眼见过鬼门仙守在熟睡的大师兄床边的时候,就是这付嘴脸。虽然形象欠点,但是治愈的方法却很简单。法师的脸又红了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雀跃。
“只要……稍稍……”他咬了咬牙,轻轻捧住及第的脸,一闭眼,一噘嘴,一丝一丝地凑了上去。
“哇阿嗄阿嗄,冻死人了!”阿宝顶开房门蹦蹦跳跳地冲了进来,爪子一落地就哗啦啦地抖了一地水,“大清早的就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还让不让人活……咦,方弘德你在干吗?”它歪着脑袋踱步过来,转了两圈,两只眼睛滚圆发亮:“你脸那么白干吗?”
“……被,被冷风吹的!”方弘德背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吓得一个激灵,又是懊恼又是紧张。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怎么又红了?”
“精神焕发!”
“想什么呢这么精神焕发?”
调整好了自己似乎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心态,方弘德英雄气概瞬间由内而外地迸发出来。他斜着眼睛向下瞪着那只刨根究底的狗,从喉咙里压出几个字:“想着寒冬腊月吃上一锅狗肉暖暖身子是多么爽快!”
阿宝吓得倒退几步,又觉得丢了面子,便摆出一付龇牙咧嘴蓄势待发的样子:“你别嚣张!我可不怕你!当心我叫我弟弟加你房钱!”它努力装出凶恶的样子,却悄悄往门口偷瞥,林志那小子,做甚么这么慢吞吞的?
“呵呵,别乱误会。在下要吃的可是正宗狗肉。跟你这只挂狗头卖树皮的妖精半点不沾边。就阁下那身千年朽木,我吃着还怕噌牙呢。”
“哼……”阿宝不服气,还要顶上两句,无奈论体形就比人家失了气势,论身份对手是自己天地,论道行,这些日子以来它也明白,自己那点伎俩压根上不了台面,想来想去,它灵光突现,目露凶光,肩胛耸动,汗毛倒竖,压低了身体,喉咙里低吼一声,后腿猛地点地,向前一个饿虎扑食。
方弘德吃了一惊:“难不成装了狼狗就以为我认不识你这只哈巴了么?”
阿宝权当没听见,只听“噗”的一声,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大字牢牢霸住正睡眼惺忪地爬将起来的及第,小狗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嗲声嗲气委委屈屈:“及第,咱们是兄弟吧?那,他欺负我……”
“欸?”及第支起身子,拢了拢衣襟,一手捋簌长发,一手抱过阿宝,琉璃眼半梦半醒:“方兄跟你开玩笑呢。”说着摸摸阿宝的脑袋,冲方弘德柔柔一笑:“对吧?”
“啊?……唔。”方弘德被他笑得一个愣神,脑子里突现当年从鬼门仙那里听来的诗句:“凝雨笼晴献冰轮,请来东风戏飞花。”
“噢?小生不才,这可是方兄原句?”及第一听便来了精神,神采飞扬地凑了过来。
“啊?”方弘德茫然不明。
及第兴冲冲道:“原来方兄也对诗词有所研究,方才那句七律,就小生看来遣词尚可,可惜平仄稍有瑕疵。对仗也略微不工。”
“咦?”难道不留神说出来了?
美人姣唇含笑,双眸霍霍生辉,好容易逮到机会,他沉寂多年的墨性蠢蠢而动,连正装着可怜的小狗也顾不得,拉住方弘德就侃开了:“不错,好比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这便是平仄工整了。这是仄起,也有平起的。如燕台一去客心惊,箫鼓喧喧汉将营。这七律的平仄,配上首句是否用韵,还可分为四类……”
半个时辰之后,及第依旧满面春风,脸颊泛红:“说到流水对,可和其他略有不同。独看出句意义不明,须有对句补充,相辅相成,好比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啦,还有人怜巧语……”
阿宝已是不胜其烦,上蹿下跳撤褥子磨牙,嘶咬桌腿没人理它,撒泼打滚没人管它,十分郁卒。
见着眼前的及第比自己梦里见着的不知快活多少,法师倒是乐得听美人教诲,虽说内容完全不明,但只觉得就是天籁仙音,何况能够光明正大地对着及第聚精会神,他自然比在鬼门习法术的时候都认真百倍。
因此,待阿宝可怜扒拉地拉耸着脑袋,丢下一个哀怨的眼神,弃犬似的跑出及第的“私塾”的时候,房里的二人一个都没瞅见。
不过,好在一柱香后,阿宝那声凄厉的惨叫,他俩倒是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