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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下山 ...

  •   “你站住!你是哪个寺院的?哪个戒场①的?”

      “不,你是——”

      “你的羯磨阿阇梨是谁?教授阿阇梨是谁?”②

      “什么?”

      “剃度恩师是谁?忏悔堂③是哪儿的?说呀,你是哪儿的出家人?”

      “小师父——”

      “你这叫侮辱僧相,佛教有个因果叫破和合僧,是五逆大罪!要堕无间地狱,经千万亿劫的!冒充出家人骗钱是...是要消磨来生福报的!”

      白净瘦削的年轻班主倚在门框上,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小和尚,接过来戏园子陈老板递上来的一盏茶,慢悠悠地吹了一口上头的暗褐色的茶叶末子:“可是小师父,我没有冒充出家人呀。”

      “那你怎么穿着黄海青?你知道这衣服——”小和尚气鼓鼓地揪着他的衣服。

      “我是唱戏的。”年轻人倒也不生气,只是瞧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觉着好玩,“这是戏服。”

      “那你的头发怎么说?”

      陈老板不耐烦地伸手去扯他:“这是我们云老板前几天要应工黑生,唱包公戏把头给剃了的。哪儿来的穷和尚上来就这么一通——”

      云亭和拦住陈老板,笑眯眯道:“不妨事。敢问小师父,怎么称呼?”

      小和尚涨红了脸:“我——法号,法号空圣。”

      *
      民国二十七年冬,欲雪天,薄暮时分,东和班的挑班角儿云亭和云老板在园子后台留了小和尚空圣一顿斋饭。

      班子里的头路花旦樊依春一面收拾碗碟,一面娇滴滴地抱怨:“师哥怎么突然这样热心起来?他说有戒律不收金钱,不正好打发走,白便宜他一桌好饭。”

      云亭和与人说话时总是很温文:“我不是说了么,见他亲切——我和佛有缘呢。”

      依春挑起兰花指将他一点:“呸,这话也就哄那呆和尚。你哪里是与佛有缘,你怕是觉得与——”

      “好师妹,”云亭和上前拨了拨炉里的炭火,半开玩笑地堵住她的话“你连和尚的醋都吃么?一桌饭值什么的。”依春脸一红,撂下手中一摞盘子,扭身就走。

      陈老板在一旁陪笑道:“我的云老板哟,什么叫一桌饭值什么,外头多少人三天寻不到一粒粮呢。”

      云亭和不置可否,只是慢慢在火炉上方转着自己一双润白如玉的手,也不知说给谁听:“这样冷的天,他在外头纠缠什么僧佛,脸都给吹得青白了——瞧着可怜罢了。”

      其实依春没说错,云亭和从来就不是什么热心的人。

      他自幼伶仃,在人贩子手里不知倒了多少回才扎在了戏班子里,打五六岁上起就在后台厮混,从小长在成年男女的江湖中。他见过唱二路的如何往当家角儿的茶碗里下药,见过戏园子老板如何把九成的座儿做成七成的账来昧钱,见过经励科的人如何暗地里盘剥角儿的包银,见过开堂会的爷如何作践唱戏的小闺女……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们掉过头来抹掉红白脂粉,谁不是一介匹夫,在俗世里摸爬滚打地求生活?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顾得上可怜谁呢。

      但是他说他对空圣,见之亲切,也并不是假话。很久没人,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过话了。

      *
      没几天,云亭和与依春一起去找老师傅置办行头,又在尘土飞扬的街上遇见空圣。

      一袭灰布衫的年轻小和尚站在路边,脊背笔直,但神色很是懊恼。空圣也瞧见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来规规矩矩地躬身施了一礼:“云先生,您知道哪里能买到粮食吗?”

      “咦,”依春佯作吃惊打趣他,“你这小和尚,又想我们的斋饭吃了不成?”她穿了一身很登样的桃红大袖旗袍,披着氅,头发用桂花油抹了梳成光滑繁复的髻,鬓角处又刷出个蛮娇俏的月牙钩来,挽着云亭和一边胳膊,整个人显得很俏很有生劲儿。

      空圣一张白净面皮涨出红晕,只是不敢看她,垂下目光,一本正经地解释:“姑娘误会了,我是下山来替寺里采买的。”

      云亭和抿着嘴看他半晌,拍拍依春的肩膀:“要么你找陈老板陪你先去,我带他去找鸿升米行的邱爷。”自日本人进城以来,粮价疯了一样涨,粮行老板们要么进不来货,要么囤粮不放待高价而沽,要么以次充好漫天要价,他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没有门路,哪里能买到全寺口粮。

      原本的行程被这小和尚横插一杠,依春老大的不乐意:“怎么你们寺里要你个小毛头来做这个,不怕被坑死么?”

      “我是第一次采买,姑娘见谅。”

      “怎么不叫先前的人的来?”

      “空净师兄他五日前下山,被流匪砍死了。”

      空圣还是那样一板一眼地答,可究竟年纪小,语调里还是抑不住悲意。

      依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找补,云亭和瞪她一眼,拉住空圣瘦而结实的手臂:“跟我来吧。”

      *
      鸿升米行是城里的第一大粮行,别的粮食铺子关门歇业的多,他家倒是还开着。空圣要往铺面里走,云亭和一把拽住他:“别去,前头卖的米,一碗里能拣出半碗沙。”

      谁知空圣居然要上前理论:“佛心者,大慈悲是。他们怎么这样黑心肝!”

      云亭和正劝不及,打街上另一头又来了个光头汉子,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僧衣,一手托着个黑钵盂,到柜台前边晃钵盂边“唵嘛呢叭咪吽”地乱念,只有一句听得清楚:“施主,布施些吧,布施些吧。”

      云亭和心下说要坏,时下生计艰难,冒充僧道混吃混喝的不少,这田秃子是个中老手,怎么今天偏偏叫这一身正气的小和尚碰见!

      空圣简直要炸了,云亭和赶紧死死拉住他:“你的佛经说不赢这些泼皮无赖,好生待着。”

      他自己上前两步吆喝那假和尚:“田秃子,怎么骗到邱爷家里来了?还不快滚。”柜台前的小伙计们本来一时还拿不准,听他一言,几个人互相使个眼色就直接上手把田秃子搡出了店门。

      田秃子狠狠剜了云亭和一眼,临走时骂骂咧咧地一甩袖子:“我呸,下九流的玩意儿,什么东西!”云亭和只作不闻,转身拉了空圣往米行后门去寻邱爷买米。

      空圣气得鼓着个脸儿,云亭和哭笑不得,逗着他往别的话上疏散心思:“寺里香火还好么?”

      空圣情绪低落下来:“这几个月,已经没有什么香火了。只有一个日本人时常来与师父谈佛法,还捐些香火钱。”

      关于“日本人”的话题太过敏感,云亭和虽然心下疑惑,亦不敢多提:“那寺里僧众多吗?还能支撑?”

      “连上我和师父,只有七个人了。我们平日自己种着菜,所以还好。”

      到底是托着云老板的情面,邱爷亲自出来给空圣量了新米,足斤足两,要不是空圣坚持,估计连那点钱也不要了。

      回程路上空圣一路便很欢喜,他自幼养在佛祖前,心性单纯执拗,喜怒都形于色。数九寒冬的天,云亭和叫他笑得心里也热烘烘的,前后看看,忽然拉住空圣叫他等等,自己一溜小跑到路边饭馆儿里买了两个白糖炸糕,递一个给空圣:“尝尝。”

      空圣也并不跟他来回推辞,双手合十致谢道:“阿弥陀佛。”他一手拎着一袋米,一手捏着油纸包的白糖炸糕,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云先生。”

      云亭和跟着他一起咬了一口:“好吃吗?”

      “好吃!”空圣的腮帮子鼓起来,这次不是气的。

      云亭和就笑:“好吃就成。我小时候,只有唱好了得了主人家的赏,要不就是过年的时候,师父才给买这个呢。”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手,又顺手给空圣抹掉嘴角的糖粒子,心里生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来。

      两个人行至城中主路,正要作别,却远远地望见前头城门紧闭,一队日本宪兵正挨人挨户地盘查,闹得女哭男嚎一片狼藉。云亭和赶紧拽着空圣往旁边巷子里躲,一面又向街上大娘们打听原委。

      “还能怎么了,封城了呗。”

      “谁知道封到什么时候啊。”

      “为什么?不知道,不知道。”

      “哎,听说是日本人那个头头佐藤,被人刺伤了。”

      “哟,死了吗?”

      “那谁知道,你小点声儿!”

      云亭和听了个大概,对空圣道:“你今儿是回不去了,先跟我来吧。”

      *
      晚上园子里还有戏,云亭和索性直接把空圣领到了后台。

      空圣不是第一次进后台,然而那天是吃饭,安安静静只有那么几个人,今天是扮戏,盔头髯口蟒袍帔子摆得满满当当,琴师鼓佬各自试音,龙套们围着衣帽箱子或坐或蹲自己勾脸,成角儿的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空圣一路跟着云亭和进来,在花花绿绿的戏服间走出了分花拂柳的错觉,乱花渐欲迷人眼。

      阿弥陀佛。

      空圣低下头,默念经文。

      “自古清酒红人面,有道是财帛动心田。④”陈老板正在跟依春说笑,哼起戏词来逗她。空圣愈窘,去扯云亭和的袖子:“云先生,云先生,我们不许观演歌舞戏剧一类——是要犯戒的。”

      云亭和难得起了调侃人的心思:“佛家不是讲究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你又听见什么了?”

      依春口衔瓷杯作贵妃醉态,把指尖一点子胭脂抹在空圣鼻头,才拿下酒杯来:“清酒红人面哪,空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空圣哪里经过这个,一张脸几乎要红得和胭脂一个色,只是往云亭和身边躲。

      云亭和终究还是不忍心,轻拉了下依春:“你别逗他。”他把空圣拉出后台:“你到街对面于记点心铺子里等我,我认识他们老板。下了戏你同我一起回家。”

      空圣大约还懵着,愣愣的没出声。云亭和举起袖子去擦他鼻尖上的胭脂:“傻的你,去吧,外头冷。”空圣这才回过神来,答应着过了街。云亭和低头看自己月白袖口上的一抹胭脂红,摇头笑了。

      *
      封城封了七天,空圣就在云亭和家里住了七天。一开始空圣拘谨,云亭和以为他就是这么个一板一眼的性子,全然没想到熟了之后这小和尚这么灵动跳脱——“欠儿登的。”依春如是说。

      不唱戏的时候云亭和总是起的很迟,这天日头已经到了晌午,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见空圣满脸关切地坐在他床边,见他醒来长舒一口气:“云先生,你可是醒了。怎么昏了这么长时间呢?”

      正午的阳光从窗棂子间撒进屋子,黄灿灿的一片鲜亮,空圣穿着他的灰蓝色练功薄衫,笑得咧出一口细白的牙齿。

      云亭和一时恍惚:“这是——”

      空圣就往窗外指:“云先生,都到梨花开的季节啦。”

      云亭和顺着他的手指望出去,院里的梨树满枝皎白,在太阳下熠熠闪光。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笑着指空圣:“出家人可不能打诳语。”他一边穿衣一边把一件棉袍扔给空圣:“下这么大的雪,你穿这么薄,不怕冻着。”

      空圣接着,也不穿:“这有什么的,我从小练功,惯了。”他走到正屋里去盛菜舀粥:“快点云先生,你比我们寺七岁的小沙弥还懒。”

      云亭和想拿靴子扔他。

      空圣觉得云亭和自己在家里总是懒懒的,和他扮戏时的神采奕奕、与人交往时的周到温和都不相同。这会儿他正躺在院里的躺椅上,一边咂着冰糖水儿一样的阳光,一边翻一本泛黄卷边的戏文。

      空圣于是又喊他:“云先生,我师父说,对着太阳看书是要把眼睛看伤的。”他看见云亭和把那本书往上冲他一举,然后盖在了自己脸上,抱着双手,像是睡着了。

      人睡着了容易着凉,空圣打算给他披件衣服。他进里屋打开云亭和那个敦实的红木大衣柜,就愣住了。柜子里是七八件不同颜色蟒袍,秋香色宝蓝色纯白色的缎子闪着顺滑的光泽,金线绣的海水江崖纹和扬足昂首的麒麟熠熠生辉。空圣认不得许多纹样,只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娇贵鲜丽的衣服,简直,简直不像在这个混乱、凄惨、灰黄的世间里能有的东西。

      他一瞬间晃了神,做了亏心事一般关上柜子门,又望见桌上摆的一排瓷罐。鬼使神差地,空圣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青色圆瓷罐里的鲜艳油彩,然后对着自己白皙指尖上的那点红愣怔了许久。

      小和尚空圣头一次下山,就碰到了云亭和。这世间的灿烂声色,是云亭和亲手一点点在他面前展开的。

      *
      然而这引领人自个儿,却显得对这灿烂声色兴致缺缺。

      第六日傍晚,依春买了于记的点心,顺路送来一包——其实主要是为了空圣,他爱吃甜的。

      空圣抓着松仁饼、杏仁酥嚼得专心致志,抬头看见对面一对儿师兄妹都不动手,只是看着他吃,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云先生,依春小姐,你们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依春摆摆手。云亭和也没什么兴趣:“我不爱——”话到半截看见空圣正灼灼地看着他,于是又转了话头:“算了,我尝尝吧。”

      他掰了一点牛舌饼吃:“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吃上了。”

      依春皱起眉:“师哥——”

      云亭和就苦笑:“你说这世道还能太平几天?就这样,在日本人治下,算是太平么?”

      依春满不以为意:“什么世道,他都得听戏。就像他封城封了这些天,终归还是要解封的。”她给自己师哥和空圣各斟上茶:“听说刺伤佐藤的人抓起来了。”

      “抗日的?”

      “不,是个窑子里的姐儿。听说呢,听说——那个王八蛋是在床上挨了一剪刀。”

      空圣咽下嘴里的点心:“什么是窑子?”依春语塞,云亭和适时地把那盏茶推给他:“喝口水,别噎着。”

      *
      第二天,云亭和送空圣出城。他从冯裁缝那儿给空圣新做了一套僧衣,又塞给他一包于记点心让他带回去给师兄弟尝鲜。空圣倒也没再推辞,认认真真收好,又认认真真施礼,然后背着蓝布包袱,拎着米袋子,身姿笔挺地往城外去了。

      这世上的人,有白首如新,也有倾盖如故。云亭和看着小和尚的背影想,他们大概就是后一种。他没念过书,只读过许多戏文话本,可是此时却有点费解。管仲鲍叔牙、廉颇蔺相如、俞伯牙钟子期,他和空圣,好像并不像这些千古传颂的好交情里的任何一种。

      像什么呢?

      他云亭和打小混迹江湖,长于伧俗市井,见的是阳奉阴违趋利避害,学的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切莫全抛一片心”。一副水晶玲珑心,在皮囊下越藏越深,断不容人窥探。他是松烟凝成的一块好墨,默默无语,只有人把一片清澈真心水一样地捧给他,才能在岁月研磨里化出浓重的墨痕。

      而空圣自幼侍奉佛祖,长于清净福地,看的是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诵的是大慈大悲南无阿弥陀佛。他是神佛座下的孩子,一派正直良善纯然天成,半点没有辗转人间留下的磕碰残缺。持身正大,持心清朗,像玉,随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看,他兀自透亮。

      云亭和,空圣,截然不同,又如此相似。

      *
      “云老板,不能不去啊。佐藤大佐办堂会,咱们开罪不起,开罪不起呀。”陈老板在屋子里转了快八圈了,云亭和还是坐在那儿默不作声。

      “我的角儿哎,您是我祖宗!就算您照应手底下的人成不成?咱们班子要是敢不应日本人,连着这么些人,连着我那个破园子,都得完蛋!到那时候,您还怎么唱啊。”混了这么些年,陈老板当然也是数得着的人精,净拣着云亭和的痛处说。

      云亭和果然有了反应:“戏是要唱的。”他深吸了好几口气:“点的戏单子拿来我瞧——那样的虎狼窝,不要让依春跟着了。”他忽然抬头盯着陈老板一笑:“你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捏人痛处软肋,不仅仅是他陈老板会。陈老板城墙厚的一张脸皮难得红了一红,云亭和看着只是心下唏嘘。

      青梅竹马,他了解自己的小师妹。依春和他虽然亲近,却不是一路人。她深知自己的漂亮,但是这世道,漂亮的女人有时反而死得更快,所幸她还聪明——聪明人才能活下去。

      她也刻苦,也下劲儿,也精进台上的功夫,但却并不是奔着戏本身去的——在台上,一双凤眼像钩子一样去勾台下的爷们,她说:“我总得给自己挣出个前程来。”

      她要体面尊贵,要安稳荣华,自然不会跟了唱戏的师哥,更不会瞧得上陈老板。

      然而佐藤亲自派人来送帖子,指明了要“依春小姐务必赏光”。

      依春染了红指甲的一双纤手一点点折起那张红纸,不做声。

      陈老板凑过去:“依春,你若是实在不愿去,我再——”

      “有什么不愿去的,”依春把那一片纸攥在手里,打断他,“我瞧不上东洋鬼子,又不是瞧不上银子;就算我瞧不上银子,也拗不过鬼子——哪儿唱不是唱啊,你说是不是,师哥?”

      *
      堂会一直唱到最后一天,居然也安然无事。三庆班里四梁八柱齐全,除了依春,其他的青衣、老旦都是乾旦,倒还方便。

      衣箱师傅正在给依春勒头,云亭和还是不放心,上来拦她:“晚上最后一场你别上了,你唱不了大青衣。”

      依春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妆面:“人家这么点的,唱不了也得唱啊——他们日本人又听不出好赖。”云亭和皱起眉,依春放软了话音儿宽慰他:“好歹这么些场都唱下来了,放心吧师哥。”

      云亭和心里总是不安宁,去后花园子里乱转,一转身看见外头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空圣?”他三两步赶上去。空圣穿着他给他做的那身新僧衣,回过身向他施礼:“云先生。”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送佛经。”

      “你说的那个和你师父谈佛的日本人,是佐藤?”

      “是。云先生,我正要去找你——”空圣的神色古怪,带着惶急不安。

      “找我?什么事?”

      “我方才看到佐藤在和陈老板说话,佐藤好像很生气。”

      “生气……”

      “他提到依春小姐,不知是因为什么——云先生!”

      云亭和猛地顿住,却不是因为空圣。一声枪响,繁乱热闹的丝弦骤然而止。

      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陈老板的尸体,胸口上开了一个血洞,身下洇出一片暗红。依春还穿着素衣,点翠头面戴了一半,一脸惊恐,显得她脸上浓重的戏妆愈发怪异。

      佐藤站在一旁,阴狠的目光朝云亭和压过来,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里满是威胁:“云老板,这个人,太不懂事。”

      佐藤要依春,他本来想把这件事做得体面一点,谁知道又窜出来这个姓陈的中国人碍眼呢。他踢踢陈老板的尸体,对云亭和道:“你,收拾这里。”他把手中的枪插回腰里,拽住依春的手把她往外拉。

      云亭和一把拉住她的另一只手。

      佐藤的手往腰间摸去:“云老板——”

      “你放手!”依春一下甩开云亭和,“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云亭和一愣,佐藤哼了一声,大步向外走去。依春踉跄着转过头,云亭和看见她无声地喊他:“师哥,保重。”

      *
      给陈老板超度的法事,是空圣来做的。城外那些寺庙,无一不紧闭山门,如今也只有他肯进城了。

      陈老板那么一个人精,比泥鳅还滑手,比狐狸还狡黠,居然死得那样不聪明。空圣诵经,云亭和默默不语。他没哭,也没跪,只是手执一炷香,郑重地在陈老板灵前,拜了三拜。然后再燃一炷香,再拜三拜。

      空圣看着他。白幡高挂,满堂缟素。

      但是听说,在佐藤府上,夜夜笙歌,戏韵悠扬。城里人都说,佐藤新搞到手的那个唱戏的女人,是个妖精。

      云亭和终于也吃不准,自己的小师妹,到底心向着哪边了。

      但是空圣在街上听到这些话时对他说:“他们怎么能这么诋毁依春小姐?!”云亭和一时无言。

      *
      然而不久后的一个春夜里,依春来找云亭和了。

      她打扮得很富丽,只是脸色憔悴。熟门熟路地进屋解下披风,依春抬眼瞥见桌上剩下的点心:“空圣来过了?”

      云亭和嗯了一声,面对昔日的师妹,他有点无所适从。反倒是依春笑了,自顾自地坐下:

      “师哥,你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你说不上来。可是我看着,他和你真像啊。”

      “师哥,咱们都还小的时候,还没成角儿的时候,没人叫你云老板的时候,那时候你和空圣,真像啊。”

      “一样灵,一样倔,一样皮,一样直得不行,一说话就噎人。”

      “你那时候也爱吃甜的,可咱们买不起。别说于记的点心了,过年有一个白糖炸糕都是好的。”

      “那时候没人疼咱们,所以你现在就格外地心疼他。”

      “嗐,我老说他做什么。师哥,现在我也不在班子里了。你得会自己心疼自己。”

      像吗?云亭和问自己。依春的声音像细利的针,一下下戳在他心口。乱世。这样的乱世里,他能去疼谁呢?他能护得了谁呢?云亭和深恨自己的无用:“依春,是师哥对不住你。”

      依春惨然一笑:“不,师哥,戏总是要唱的,人呢,总是要活下去的。”

      云亭和被这种溺水一样的压抑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站起身——

      “师哥!”依春的声音陡然尖利,又很快压下去,低低道,“去,快去,今晚去城外,去寺里,把空圣他们都接出来。”

      “你说什么?”

      “佐藤要放火烧寺。他看上了寺里万佛阁的藻井⑤,要运回日本,可是住持死活不肯给他。他就要把藻井,和寺里的人,一起烧成灰。师哥,快去。”

      云亭和打开屋门,忽然又转身看着她,他太熟悉自己的师妹了,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过话——就好像,就好像她是个来阳间探望故旧的亡魂。桌上的油灯一闪,依春的影子清晰可见,云亭和的心却沉了下去。

      “师妹,你说的,人总要活下去。”

      依春站起来,她抚过自己的金戒指、白玉簪子、翡翠镯子,忽然冷笑:“师哥,我是爱钱,可是要我心甘情愿地去伺候日本人,那不能够。”只是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要是她有半点违拗,必定连带着自己,连带着云亭和,连带着整个戏班子,死无葬身之地。

      “你要提前,为自己和咱们这些人都打点好后路。”

      “师哥,你放心,我总要比陈富成那个傻子死得值一些。”

      “去,你快去呀!”

      *
      听明白夤夜拜访的云亭和的来意之后,干瘦老迈如枯树的住持站起身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多谢施主与女施主慈悲。徒儿们倶在后头厢房,请施主先行将他们唤醒,老衲便来。”

      若是在平时,云亭和定能察觉事情蹊跷,可是他此时一颗心既为依春而悲,又为空圣而悬,只是答应一声就往厢房去找人。直到他喊醒空圣,把他们师兄弟六人带到寺庙对面的松林间时,脑筋才堪堪转过来,没等他再往寺庙跑,就听得身边僧人悲呼:“师父!”

      远处的寺庙上空已经腾起金红色的火光和浓烟,老住持不肯把藻井留给日本人,可是烧了藻井、金身,他又焉能再活!云亭和恍恍惚惚只听得耳边悲声大放,然后渐渐停息,变成了绵密不绝的诵经声。

      一场大火把夜烧尽。

      六名僧人互相点头、施礼,静默地各自散去。

      空圣还是背着他那个蓝布包袱,同云亭和一起下山。

      “云先生,那你以后要去哪儿呢?”

      “不知道,戏总是要唱的。你呢?”

      “十方丛林,总有修行处。”

      “空圣。”

      “云先生?”

      “院里的那棵梨树,开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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