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离歌》在蛋壳里仰望

89、得偿所愿

　　很多年后，云川山顶。
　　郑端在坟前立了很久，突然晒然一笑。
　　“记得很久以前，我站在树下仰望你在高台静立的样子，还担心我们这些老家伙走了，留你一人寂寥。可哪想是你早早抛下了一切，倒是我们这些人成了老不死。”
　　郑端确实老了，满头白发被山顶的风吹乱。前几年他突然对周遭的一切生了厌烦，便卸了一身的负担，周游世界去了。今年便赶在格里的忌日回来，来同格里好好说会儿话。可这么站在墓前，看着照片上依旧清朗的眉眼，他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抬眼环顾四周，松柏苍翠风鸣鸟和，遥望山下，悠悠白云与文川江蜿蜒的水相应和，文川城就在格里的脚下眼下。
　　“叶城少爷这一辈子，对你可算尽心尽力了。你说要这里，他便不顾一切给你这里，还要种上这么多四季长青的松柏，怕你看不得秋意凋零。”
　　郑端顺着小径，缓缓绕到墓后的松林里。这里估计时时有人在打理，不但墓上干净，这林子里除了松针的香味，也没什么腐木烂叶，行走在其中，只觉得安宁。
　　他用手抚触那些树身，感慨原本纤细的枝干，如今也成了参天之木。哪怕岁月给它们留下了满身的斑驳，再不复初生时的青嫩，可躯干却变得强壮有力，足可承受世间的一切风雨。
　　他想，如果格里能多停留一下，岁月是不是也能将那些情感慢慢消解，如同这些死去的皮层，终将被剥离。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所以没有人能知道，再来一次，再多一时，他还会否毅然决然为爱燃尽生命。
　　可惜了那一身才情，可叹了那一腔孤勇，可悲了他们这些被他的光芒照耀却无足轻重的人。他离去，他们的余生便只留遗憾和闵怀。
　　“你不知道吧？你走后，很多人为了你那些手稿抢破了头，要不是叶城少爷拿出了当初你写给他的协议，这场争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幕。还有人偷偷录了你那些年的授课视频，多年后被拿出来，引得全世界轰动，听说那人还因此挣了不少。
　　你不知道，现在是网络时代了，犄角旮旯里有个动静，也能让全世界为之瞩目。实在是没意思啊，什么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了，这个世界再没有一点神秘感，也再没有美感了。”
　　人老了便开始顽固，连郑端这样豁达开明的人，对世事的变幻难免也有了抱怨。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令人唏嘘，所以只有那些在光芒正盛时离去的遗憾，才符合人类的审美。
　　“妈妈妈妈，这位叔叔是明星吗？他比我的波比还好看。”
　　小女孩脆嫩的嗓音，被风带到了郑端的耳中，与这里的静谧出尘格格不入。郑端眼中浮现出诧异，这是格里的哪个爱慕者，竟然还带着孩子爬这么高的山？心怀好奇，他转身朝外走去。
　　“嗯，叔叔是最亮的那颗星，谁都比不得他好看。你喜欢叔叔的话，就陪他多说说话呀。”
　　女子软着声哄劝，有些些的怅然，风一吹就散了。
　　郑端停住了脚步，然后突然急切地跑起来，就像一个急躁的少年。林中的风将他的白发吹得高高扬起，凌乱的脚步声吵到呆立在树梢的鸟儿们，扑棱棱飞起一大片。纷纷坠落的鸟羽在他眼前打着旋落地，轻飘飘毫无分量，却惊散了他的慌乱。
　　他扶着膝盖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他急什么呢？难道再见一次，格里这孤魂野鬼还能再死一次不成？原来，他有那么多遗憾，遗憾让格里那一日孤身面对，遗憾在格里倒下前不曾阻挡，遗憾未能让格里想一想他们这些老友一直都在。
　　他喘匀了气，抚平了跑乱的头发，这次是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了林子。
　　“郑叔叔，你也来……好久不见。”
　　格里的墓前，站着一个女子。她着一身素白的长裙，称得身形越发娇小，乌黑的长发挽起，看着娴静而美好。她的手中牵着个小小的孩童，身畔站着位儒雅的男士，三人是和谐的一家子，可惜郑端好像都不认识。
　　“你认得我？”
　　郑端想起自己刚才的慌张，觉得实在是可笑之至。
　　“郑叔叔，我是云黎，你不记得我了？”
　　“你，你，是云黎？”
　　郑端无法不惊讶，他记忆中的云黎，一直是个短发娇俏，天真活泼的少女。他仔细地辨认，除了那双带笑的桃花眼，觉不出一点熟悉。
　　“原来只有他没变啊！”
　　“云儿，我带宝宝去那边走走。”
　　男人从云黎手中接过女儿的小手，笑着朝郑端点了点头，牵着一脸好奇的小女孩走到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他抱起女儿，指着山下不知说些什么，将小姑娘逗得咯咯笑不停。
　　郑端看了会儿，才将视线转回到云黎身上。
　　云黎也将视线收回来，落在格里的脸上。照片上，他还是曾经那个会专注看她的温柔青年。只不过，再不会轻言细语哄她开心，再不能挺立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他只是薄薄的一层纸，载不住任何有分量的情意。
　　“那是我丈夫。我们是在德国认识的，他比我大一届，很照顾我，毕业后进了同一家生物企业，就在一起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他对我很好，女儿也很乖，今年回来就不打算出去了，就在文川安家。”
　　这些话，说与他听，也不过只有她听。
　　“现在这样，是你所追求的吗？有没有什么时候，你曾感到过后悔？”
　　郑端知道格里绝不会这样问她，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他牢牢盯着她，仿佛怕她故意隐瞒了实情。
　　云黎回头看看那对正说得起劲的父女，男人好像感受到了她投过去的视线，突然抬头冲她笑了一下，云黎便也报之一笑。
　　“我一直在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我的一生都很幸运，有很多人护着我，让我能随心所欲想我所想。
　　小时候爸妈忙于生计无暇顾及我，却有小叔叔细致照顾我；后来孤身来文川，我惶惑不安，他又及时出现在我身边，倾力照拂于我；我的第一任丈夫也对我很好，替初出社会的我遮挡了所有黑暗；再次回到学校，有马诺，有田院，有小乔姐，还有教授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是他们一直支持着我，还费心让我出国深造。
　　我吃过苦，也得到过这么多的爱，这就是我认知中的人生。其中当然是有遗憾的，分离、断舍、了悟，每一次都很艰难，但我不曾后悔过。
　　毛毛虫专注啃食树叶，是因为它渴望有一天能化为彩蝶，但雄鹰所遨游的天际，从来不在它的认知里。只有它也能展开翅膀，真切领略到自由飞翔的乐趣，它才抬头仰望，那片藏有冰寒激流中的辽阔。
　　我的生命起始于微末，蹒跚地举步，从容地行走，畅快地飞奔，从艰涩到流畅。我珍惜每一种体验，因为那就是我的生命最终能达到的厚度，那是我真正活着的意义。
　　我不曾为伤痛和遗憾后悔过，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女人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三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林荫之后。
　　“格里，你听到了吗？她不曾后悔过。那么你，后悔吗？”
　　你肯定也不后悔的吧。你的小姑娘，她的光芒才刚刚开始展现，便具锋芒。原来是我们的眼多有尘霜，看不到美玉蒙尘，反而怨你多情错付。只有纯粹的你，才能直视她的灵魂，也只有通透的你，才能舍了自己的爱憎，成全她灵魂的自由。
　　格里，你再不会煎熬了吧。你的小姑娘，终于展开了她美丽的翅膀，等待风起时，便能遨游天际。到那时，你所等待的，终将得偿所愿。你们的灵魂会在那里相遇，再没有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