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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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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李思尔的男朋友韦一诺从航天五院正式离职,离开北京时专门绕道雄安,去工地找李思尔吃了顿散伙饭。
考古工地远离城区,大鱼大肉没有,李思尔请他吃了整个城乡结合部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凉皮,还给他要了份最高规格的武大郎烧饼,火腿肠鸡柳培根煎蛋把烧饼塞得鼓鼓的,几乎要包不过来。
韦一诺说:“对不起。”
他穿了件短袖衬衫,清隽的风骨依旧,但透着一股阴郁,低着头,避开李思尔的眼神。
李思尔看着他这样子,想起的是她第一次见到韦一诺的时候。她念大一,在学生组织当跑腿干事,被抓壮丁去布置全市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大赛的决赛会场,她拄着拖把在舞台上当拖地小妹时,韦一诺在旁边彩排。
他说他孩提时如何被屏幕那端的火箭发射点燃;少年时如何仰望宇宙,被星空的浪漫折服;未来的职业规划又是多么向往航天五院,矢志不渝。他讲完之后,整理领结,不太好意思地问李思尔觉得怎么样。
李思尔怔怔地看着他,问:“学长,你是单身吗?”
那天韦一诺拿了大赛亚军,李思尔有了个目标追求对象,费时半年,把追求对象变成了男朋友。
现在,李思尔连指使她去拖地的学姐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更何况参赛的其他人,但她一直记得韦一诺那日侃侃而谈的样子,记得他用了卡尔萨根的话结束了展示。
“你我皆是星辰之子,当你凝视自己,也看见了宇宙的轮廓。”
那个时候意气风发的少年,和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韦一诺说对不起,但李思尔其实不怪他,即便他现在要离开,而她却曾把他纳入自己余生的全部规划中。小康之家突然逢难,缺钱缺人,五院工资微薄,留在北京势必还要家里贴钱买房,家乡企业的高薪offer犹如雪中送炭。这种情况下,梦想和女朋友的重量不值一提,连涉密单位的领导都体谅了他的难处,李思尔还能说什么呢。
韦一诺不想放弃这段感情,他暗示过李思尔跟他回老家。各地市,尤其是基层文保单位急缺考古人才,以李思尔的资历和能力,考到当地的博物馆或研究院不是难事。
李思尔也没一口拒绝:“我想想。”
韦一诺:“好,思尔,我等你两年。”
韦一诺送李思尔回工地,李思尔进了临时工地的铁皮门,扣上帽子,独自站在如一望无际纵横交错的黄土地探方上,目送韦一诺离开。
男朋友变成前男友。
分手的事,李思尔心里很乱,对未来的想法又多,打算缓缓再跟家里说。晚上她正对着CAD画图的时候,她妈妈孟苇女士打来了视频电话,没别的事,就是普通闲聊。
“思思啊,你跟小韦这样不是办法,”她妈说,“他隔三差五出差,你又天天在工地,一年能见几次面?”
两次,李思尔心说。都到四月底了,她今年只见了韦一诺两次。一次是今天的最后道别,还有一次是过年的时候,工地赶进度,过年也不放假,韦一诺来这陪了她两天,顺便提了想跳槽回老家的想法。
孟苇:“再过一两年你们就得考虑结婚要孩子的事了,这样哪行啊。你能不能跟故宫的领导说说,别老把你派到外面的工地上?”
李思尔:“在外面工地包吃包住,每天还有一百多的田野补助,挺好的。”
孟苇叹气,其实她是心疼孩子,隔着手机屏幕她都能看到李思尔宿舍墙上那霉点子。考古队租了当地老乡快废弃的平房,硬板床,又潮又漏风,上个厕所还要走几百米。就这李思尔还挺满意,暖气片子和空调都有,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工地住宿了。
“你还记得原先我们住在青田里的时候,对面的老太太吗?”孟苇道,“人没了,他们家把房子卖了。你爸问了一下,卖了两百多万,我跟你爸想着,要不然咱们也卖了吧。你和小韦在北京看看,一人出一半的首付,抓紧安定下来吧。”
李思尔听到一半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心烦气乱,CAD上线都画歪了。
她一边按ctrl+z撤销一边道:“等我国庆回去,咱们再商量商量。你们别急着卖。”
那套房子是她学龄前住的,地段不好,她上学后就搬走了。但那个房子有一个好处,一楼,带个院子,她妈以前老说等她退学就回去种种菜养养花颐养天年。孟苇是真心喜欢那套房子,连租都不愿意往外租,现在却说要卖掉。
李思尔心里不太舒服,她明明成年已久,工作稳定,但仍然要毁掉她父母理想中的退休生活,甚至还要吸干两个老人的血。
五月中旬,李思尔终于回北京了。她和韦一诺一起租的两室一厅里少了一半的东西,但她顾不上伤感,只觉得疲惫,正好赶上周末,她先在家倒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强打起精神去了三里屯,有公事有私事。
公事是去三里屯附近写字楼里的一丁工作室。一丁,王一丁,京城知名的独立编剧,影视寒冬里,去年上星的几部剧,一水的IP改编外唯一的原创剧本就是他的,足见其地位。
王一丁和李思尔的研究生导师宋有为是故交。经导师引荐,李思尔从读书时就在王一丁这里做点小兼职,主要是整理资料、挑出剧本中历史性错误,偶尔也会帮忙写个副线之类的。其实她学考古的,凡事从实物遗存出发,审文史赶不上学历史、中国古代文学的人专业,但好在她学习能力和资料检索能力在线,慢慢也算得心应手。
她按了指纹,十七楼的的玻璃门打开。她在走廊上走着时,迎面正对上一男一女从王一丁的办公室里出来。女人工作装,高瘦,眼睛很亮,像那种颇为犀利的职场女强人。男人黑色短袖黑色长裤,除了运动鞋是价格不菲的限量新款外,整个人的打扮都很朴素平常。这种打扮在三里屯本该泯然众人,但架不住这人身材太好,个子高,腿长,头小,头肩比优越,比楼下那堆潮人店的黄金比例假人模特还衬衣服。
李思尔摘口罩的时候正赶上男人戴口罩,彼此打了个照面,李思尔认出来了,傅柯聿,挺红的男明星,最近正有主演剧在网播,不过剧的反响平平,这人更红的是层出不穷的花边新闻。
她推门进王一丁办公室,一股檀香扑面而来,王一丁正在里面和一个中年光头男人聊天,光头穿了件宽松的棉麻盘扣上衣,手里盘着佛珠。
“哦,思尔来了。”王一丁见了她,道,“见了吗,那个傅……那个小傅。”
李思尔冲两人微微欠身致意,拉开椅子坐下:“见了,没说话。”
王一丁拍了拍面前的本子:“来谈徽宗的。”
他很喜欢宋徽宗,书房里不但全是院体画,还耗费多年苦练瘦金体,自以为和徽宗是跨越千年的知己。他早几年便筹备要拍一个赵佶传,现在主体的本子已经磨出来了,各家也闻着风赶来了。
王一丁道:“唉,现在的年轻演员,动不动就签什么对赌协议了,光顾着追名夺利,哪能安心演戏啊。那个小傅的戏我看了几眼,”他手指戳着桌子,“匠气!年纪轻轻演戏就这么油!要不是唐玥领来的,我连见都不会见他。”
“我看那个唐玥眼熟,她是不是那个谁的老婆啊,”光头说了个名导的名字,“您也不卖个面子。”
王一丁凑近,象征性压低音量:“他俩,早离啦。我跟你说实话吧,没她前夫,她啥都不是。”
两个中老年男人一起发出意会的、轻蔑的笑声。
李思尔不作声,默默地看稿子。
笑完了,王一丁问她:“也听听年轻人的意见,说不定是咱们有偏见呢。思尔,这觉得这个小傅怎么样?”
李思尔打太极:“在工地待了快一年,进城连路都快忘了,您让我预计一下庄稼收成还行,让我说娱乐圈,太为难我了。”
“快看看,这才是能耐得住寂寞的年轻人,”王一丁给光头介绍,“李思尔,宋有为最器重的学生,故宫工作,做陶瓷的。”
光头立刻道:“哎哟,小李老师年纪轻轻未来不可限量啊!”
“哪里哪里,”李思尔问,“您是?”
光头递上来一个名片,丰彩网旗下拍卖行总经理,钱光永。
李思尔总算明白了,她刚回北京就把她叫来,看稿子是假,让她认识钱光永才是真。
没半个小时,钱光永的那张名片就被摆到了芮雯雯面前。
来见芮雯雯就是李思尔来三里屯的私事。两个人是实打实的发小,父亲是同事,她俩小学中学都是同校,现在又一起在北京做打工人,是互相见证成长的好友。芮雯雯工作的律所就在一丁工作室下面三层,本来她们预订了附近的日料,但芮雯雯又临时加班,改成了在一楼的便利店落地窗前吃关东煮。
芮雯雯人白白胖胖,笑起来有明显酒窝。她咬了一口丸子,腮帮子一鼓一鼓:“傅柯聿真人好看吗?”
“这是重点吗,”李思尔敲了敲名片,“这才是重点吧。”
“哎呀,反正你又不会去。”
这倒是,钱光永给李思尔开了天价月薪,显然不是冲着李思尔来的,是冲着她背后的老师宋有为,李思尔不能坑了自己老师。
芮雯雯是外行,不懂她老师在业界的地位,但有一点是很懂的:“清醒点啊!你这可是编制,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编制和北京户口!”
“编制,”李思尔笑了下,“也算是当代围城了。”
芮雯雯望着她,忽然觉得,韦一诺一走,李思尔像变了个人。
李思尔感受到她的视线,道:“我觉得他瞒报身高了,他肯定不止186,我都怀疑他有一米九了。”
芮雯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李思尔把话题跳回了傅柯聿。
“头特小,皮肤特别好,不是很白但是一看就很滑很有弹性,一点痘都没有。他看上去像是那种……感觉没有汗腺的人,就是想象不到他会有流汗那么狼狈的样子。”
芮雯雯羡慕:“真好,我也想长得好看,日入百万,还能天天和各种美女姐姐贴贴。”
“思思,你也长得好看……就是现在黑了点。”她拨开李思尔的碎发,欣赏她的脸,李思尔的五官立体,杏眼,高鼻梁,下巴圆钝,显得幼态和气,人还瘦,非常上相,上学的时候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梦中初恋。芮雯雯道:“你能不能上进一点啊,当个明星,就跟那个谁一样,让自己闺蜜当助理,带着闺蜜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济,你兼职当个网红也行啊,你去卖货,我就给你当小助理,在旁边配合你演戏,‘要亏本啦,不能再降了不能再降了’……”
“去你的,”李思尔推她,“不是说了吗,编制呢,我偶尔帮人家看个剧本都得知会领导……”她顿住,看见玻璃窗外有个刚从便利店出去的男人,走了一段路了,只有背影。
黑短袖黑裤子,新款黑白色的运动鞋。
很像刚才遇到的傅柯聿——不是像,根本就是他本人吧?
李思尔有点心虚,她们刚才议论他时音量不大,他应该没听见吧?
那边芮雯雯望着窗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你说,傅柯聿在北京买房要还贷款吗?”
她去年在北京买房了,现在正在按揭。
李思尔没回话,在芮雯雯看不见的地方苦笑一下:至少芮雯雯还能靠自己交上首付,而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