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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番外2御前侍 ...

  •   白露降,寒蝉鸣,已是凄寒寂寥的秋凉时节。新妆的粉黛,将裁的衣裙,合拢的荷囊中装呈的俸禄,御前执事的内人均喜色盈盈。张居澜施施然对献春矮膝,欧阳停云道:“真巧。我正想着一并替张内人取回去呢。”张居澜称谢,“奴人微言轻,不敢烦劳押班。”停云摆摆手,“既一殿当值,不须无端客套。”察觉献春隐隐攥着她的袖口,停云只能指指桌案,“快去罢。”

      居澜径直向前,恭敬朝给俸禄的宦官欠身,平顺递名道:“奴婢属紫宸殿内人。”黄门在右侧随手取来,随手掂掂份量即要划名,不意责领内侍省的副都知杜仲阻拦道:“且慢。是张内人罢?”居澜怔愣片刻,和气应道:“正是。”杜仲含笑自案底捧出荷囊,谨慎留神地奉给她,“内人拿好。”这两袋数目高下悬殊,居澜却也满腹疑窦,但见杜仲意味深长的模样,不愿延误他们的事务,于是施礼道声谢便匆匆离去。

      待她全然身影消弭黄门方低声询问,“先生,张内人的俸禄有甚讲究?如比照资历更深的献春、停云,她弗如远甚。您怎还刻意奉承?”杜仲垂眸凝视名册,“办事要不偏不倚,礼法规矩严明。三倍之数岂能是我之主意?是钱都知特地嘱咐的,是御命。”黄门瞠目结舌,“臣粗蠢。难不成陛下真对……”杜仲示意他噤声,“贵人长短非议不得。陛下体恤悯爱,将张氏起居秩禄皆从嫔御。个中深意不言自喻,钱先生一贯是最体察圣意的,你且谨记要慎对张内人。”

      正逢停云与献春行至避人处,停云才道:“她究竟甚么来头?听闻是揽翠阁做差的,数日前邀御驾鸣冤,怎就得了官家青睐?”献春微微蹙眉,“我只道是陛下意兴遽起,然近日方察觉端倪。官家是事事桩桩皆偏袒,她倒装憨做傻的闹不清楚。钱瑜是遣我去照管她的琐碎,梅见大觉她脾性寡淡,疲惫理她。我揣着倘或是有智数的,怕是早进御当了娘子。”停云倏忽低声问道:“圣意既定,焉凭她挑拣?我瞧着她是有心术的,要顽七擒七纵的手段罢了。”献春泯然笑道:“陛下何等性情,能惹他心旌摇荡已是不可多得。她好生不惜福的。我瞧御侍行列出挑者甚,官家膝下无嗣,令群群忧虑宗祧无继,怕也是心急的。”

      停云款舒蛾眉,“这却荒谬。我耳闻一桩有趣儿的,要诉与你。专管彤史的王胜朝你总也识得,他说日前圣驾临金蟠阁,却未曾传唤她去记档。”献春疑惑道:“这却离奇的。便是赐避子药尚且算作为御幸,怎地省去此例?”停云剜她一眼,“好不开窍!她便是统管燕幸的,哪有省事一说?只是和衣安眠,无甚可记罢了。”献春讶异,“早前陛下替先帝四处探查民情,便是州县献女亦视若无睹。即清正廉洁亦难逃小人诋毁他沽名钓誉。好容易先帝晏驾,官家荣掌国祚。如今怎还落得每日茹素?”停云悄然道:“钱都知从不给她值夜的差。她便替了一回,竟然落荒而逃,那狼狈模样便教黄门瞧见了。我揣摩着,她当是有意胡作无意的。”献春感慨道:“到底是清河僻壤养出来的。所见识的、所蹈学的难比汴京的贵闺。”

      归于紫宸逢钱瑜,张居澜忙避退施礼,又惴惴问道:“能否耽误先生片刻?”钱瑜略微颔首,“张内人寻我何事。”张居澜环顾四遭,钱瑜会意摒除轮值的黄门,“奴适才取过俸禄……”钱瑜意味深长地垂首,语调依旧四平八稳,“请内人明示。可是殿中省中饱私囊,兀自克扣你的份例?”张居澜晃首,“先生误解则个。赉钱不曾缺,反添许多。比及欧阳等女史尚且宽绰有余。私相贿赂是重罪,奴斗胆请教先生,这般境况应当怎样处置?”钱瑜颔首道:“张内人多虑。荣添之例是陛下圣意,殿中省并不敢在俸秩内做文章。”

      张居澜错愕,“圣意?”钱瑜默然,张居澜不禁瑟瑟,“敢问先生,圣意何指?”钱瑜朝紫宸作揖,“妄自揣摩乃罪愆。张内人莫不如去请陛下赐教。”张居澜紧摆着双手,“多谢先生。”于是便赶回寝房搁掉那沉甸甸的荷囊,心底的鼓槌尤捶着。倘或她是个黄门,自然得了倚重赏赉该欢呼雀跃。可此中深意,想是侪辈和主家都提点过的。这漫漫红墙犹如天罗地网,倾覆寥寥一生。她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已是提心悬胆,如攀援皇家怕是愈发煎心熬血的,正念及苦楚,却闻有人敲着槅扇门道:“张姊姊。”瞧是今日当班的洪蕖,“我今日腹中坠坠,想是要披红。能否请姊姊先代我班值?”

      原她下晌有值,多一会子不算多的,便道:“快去罢。”洪蕖忙恩谢不尽,遮掩着裙幅朝琅琊院去。居澜随手取衣架旁新裁的褙子,披到她肩头。洪蕖身虚眼晕,已等不及与她多有谈津,“这怎生使得……”瞧见有人来搀她回,居澜嘱咐道:“若便利可熬些热汤。我瞧着她似受了寒。”内人谨应,张居澜便到紫宸上值。钱瑜窥见奉茶的身影,顺手搁置墨锭,以目示意她来代替。殿内宁静,入目唯有袅袅烟雾顺着镂金太湖博山熏炉中飘出,如云霄上曼渺的浓雾。脱离两眼墨黑的府邸,能有一遭屋室供己落脚,这已是幸甚至哉,想及此例,岂不宽怀?安谧骤被打破,“居澜有何乐事?”狼毫的尖端蘸到墨盘中,融入黑漆漆的汁液中,晃起不易显眼的涟漪,她换作另只手掌来接替,因实情难以启齿辄扯谎道:“今日发俸禄呢。”

      今上始料未及,钱瑜适时端着一碗滚烫的茶碗默声告辞,顺带遣走了其余的衹应,“是从前过得很拮据?”居澜应道:“尚算宽裕,足够起居。”他细瞧她的衫裙,见袖口的襕边业已脱落,显而易见是盥洗多遍,“衣裳旧了。宫份中不曾给新的?”绸缎布匹她不缺,只是触手便知是金贵逾常,他恩准她穿衣裙而非襆头袍衫已属破例,他惯不理睬斐短流长,怎解积毁销骨,“裳裙过好,奴怕穿损了。”他忍俊不禁,“钱赚来却不花销,是要攒给谁?”窘迫久了,只觉得辛勤挣来的不能肆意挥霍,即便是单握在手里,总比换成缎子钗簪要安稳。他拂过她散落脸庞的鬘发,引得她霎时寒噤,“怎么不答?”居澜惘然,如要帮扶父母胞亲,尚且用不着她。“奴仅求心安。”

      这番默然便延续到晚膳,趁着备膳呈餐的功夫,今上觑向钱瑜,他不时机警地向前,“臣敬听御命。”今上如愁似悲,“尘寰众如海,世人皆有欲念。愈多,则欲壑难填,得陇望蜀,成为追名逐利中的傀儡。愈少,则何如?”钱瑜领会,“张内人的确无所图谋。她执事沉稳,两月荏余并无纰漏。臣提议官家擢迁张内人。”今上沉吟许久,“还是缓一缓为好。她谨言慎行,不盼风头正盛,连所着宫服皆慎之又慎。”钱瑜则道:“以臣愚见,有过当罚,有功当嘉。今朝擢迁乃张内人职掌无谬,进退得宜,而非官家私心偏袒。”今上遽然侧目而视,“连你亦觉朕对居澜藏私?”钱瑜却不慌张,口气平常,“臣岂敢擅加臆测。既举目清白,何必在意区区叵测之心。”

      整齐的跫音在寂静中显出嘈杂,御前的衹应皆接受了严谨的调/教,步速、步幅、乃至挪步的姿态,距今上之遥近全有定策。献春与停云揭起食盒,伸臂示意黄门摆膳。张居澜则与梅见噤声守于两侧,倏忽献春忽道:“有一事乞陛下恩允。”他矍然收回黏缠的目光,唯独钱瑜察觉身距咫尺中的渴求,献春见他不答,“今日是初九。照例是家眷探访之日。倘或无人探望,亦能收一封家书聊表挂念。官家可准今夜休值,许奴等暂享团圆?”今上接口道:“日居月诸,竟流逝疾疾。骨肉团圆,乃人生顺遂事也。朕自然玉成。”

      戌时三刻,人影绰绰。来报讯的黄门或携手书,或知会家眷来者。要好的内人们挽着胳臂同去了,张居澜见黄门掌已无物,焦急欲近前询问,却了无话辞。然而最终还是张口道:“梁高品,可有我的书信?”梁柏实作拱手状,“这次确是不曾有。想是内人高堂因事务耽搁,亦或是内人入掖庭日短,家中椿萱尚不知可通信笺。但请内人宽怀,总会有家中音讯。”张居澜欠身道:“多谢梁高品。”梁柏实又道:“臣有一言或是赘余。女郎一生有两番天地。一从父辈母辈,二从嫁娶家室。前者无法更改,后者却不然。眼下如有满心合意,何妨欣赴。内人莫要顾虑重重,最终与所愿失之交臂。”梁柏实承蒙钱瑜执教,他的深意或是钱瑜的、今上的。张居澜只能施礼,“谢高品指点。”

      大概是不必伤怀的,如高堂果真疼惜她,焉会将她抛置在姨母家从无问津?如昔年养而不能,她母却接连生三子,悉心鞠养抚育。如今惭愧弥补,安能连一封单薄的笺纸都不舍得相托?既不曾得,必不提失。寻常之家,尚有兄弟阋墙,用度不均而生妒忌。而她,却是连怨怼的心肠都消磨殆尽了。

      人生,仿佛只是无所可爱的孤寂和无所可恨的凉薄。便如眼前景,落叶辞树,灯火幽冥,漫漫的深夜即将来临。

      廊下风寒,她只能插袖等待。顾望紫宸殿内,灯盏微颤,映照出他的身影。他尤提笔疾书,周遭惟有钱瑜近侍。这时候她去亦是窘迫,或还落人口实,说她献媚邀宠,无事就要凑到御驾跟前。何况钱瑜总避着他两人独处,氛围总是微妙,她摸不透他的脾性,更疲于察言观色。她根本不盼做他最得力的内人,做这紫宸最擅于管束的女官,她只愿平顺地过这五载,逾二十则出。等献春回罢,她的职守只到亥时三刻,受人俸禄总是要尽本分的。遽然背后泛暖,厚实的鹤氅加身替她驱散了余寒,张居澜顾首见今上已在身前,惶急中径直拜倒,“官家。”他俯身摊开手掌,俨然要搀她起身的架势。钱瑜笑意斐然地揖手告退,居澜只觉胆颤心惊,却鬼使神差般探手向前。他裹住她的柔荑,十指交叠间碰触生温。宽绰的襕袖相互依偎,外人无法窥觑他们交握的手。忽有一声笑语,短暂如弹光火石。钱瑜对同群归来的内人比手示意,众人立即会意静默回院。

      他察觉她略微的瑟缩,“你怎不拆家书?”居澜道:“家中未传书信。”他怔刹那,“你入汴梁鸣冤不是受命?”居澜应道:“奴蒙混舞弊,企图偷天换日,全属无奈之举。彼时父亲入狱,母亲禁于府内,已无命可从。”今上放缓了语调,“张知府总该晓得你入禁庭的事罢?”居澜颔首道:“或许罢。知府孑身许国,儿女情长并不要紧。”今上见她柔荑回温,顺势松开手,“河清海晏,怎需他夙夜务公?便不提他,这朝堂的官署均有娶妻,我瞧着慈爱的爹爹就有许多。区区知府,想也无多繁重的案牍。难不成张卿辛劳甚于我?”张居澜黯然失色,她宁愿张净初是朝暮捆在案头,而非对她生疏至极。可即便力图说服,力图释怀,她阿娘又以何缘故漠视她?姨母与阿娘手一母同胞,逢年遇节她的生母却从不探视,连几个压岁的铜钱都吝啬给。今上觉出她的低落,忽也感怀身世,叹道:“悲莫悲兮伤别离。”百般事宜,总有情由。她已将怨艾散去,却欲寻本溯源。这段长达十一年的抛弃,究竟是出于何种缘故?心神恍惚时,她未曾慎思便对道:“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忽而顾首凝睇她,透露着一种炙热的温润。他是俯瞰苍生的帝王,该对万物万事都澹泊。至少在他裁决棘手的政务,擢选可靠的臣僚时,那双眼眸永远阒然沉静。她的心嗵嗵猛跳,随着他即在咫尺。他莞尔替她扶正掩鬓,“夜深了,快回房歇息罢。”居澜愕然,瞧他倒从容,“居澜是在遗憾么?”她慌忙倒退数步,“奴告退!”

      钱瑜守于廊口,见她疾驰而来略有惊讶,须臾他到今上身侧,“臣瞧见张内人回赤璋院去了。”今上抚袖道:“绍琅,你所言甚是。明日传谕,进封居澜为押班。”钱瑜应是,“官家可是担忧张女史?莫若臣遣内人去瞧瞧女史是否安歇?”今上却摇头,凄然感慨道:“她过得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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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番外2御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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