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青州》梅影临窗

1、似杏著花尤灿灿1

　　文运十六年，酷暑。青州的旱灾是四海六合最严重的，颗粒无收，辛勤耕耘的庄稼人痛哭流涕，悲观厌世。两个月前有走投无路的农夫投了湖，实则是摔个面目全非。湖中已干涸，几株萎烂的水藻夹杂淤泥，泛着一种作呕的臭气。无知的百姓们遂将广德湖当做自己泄气的处所，十余日内将自家腐烂的果皮、牲畜的排泄、破布和废纸一概丢尽这所谓废置的池子。每日都见屠夫在杀猪宰羊，邻家王婶圈了几只鹅，拼命地嚎着嗓子。

　　胡阿婆家中有只耕地的牛，业已年迈，但为胡家辛苦一辈子，轻易不能宰杀。然而孙辈们哭的更凄惨，饥肠辘辘的好几日，如今薅起花草就往嘴里塞，并不咀嚼，只怕不囫囵吞咽就要犯恶心。老牛死了，死的时候双眼流泪，胡阿婆的手发着颤，不像是杀一头牲畜，万物有灵，若能不造这杀孽，谁愿意染满手血腥？可大荒年景，鸡鸭鹅不死人就要活活饿死，这囤了些肉食的家户尚且能维持度日，然而无家无产的人就等同于死路一条。甚至有了自戕的死人，他们将鲜血做水，人肉做荤，困难的争取一顿饱腹。

　　国朝的皇帝还是牵挂他们，这样的荒岁和屠杀持续了将近一月，赈灾的官僚便大摇大摆的前来了。他长的一脸横肉，被簇拥着进入知州的府邸，人们点头哈腰地招待他，甚至大摆筵席，找来秦楼楚馆的歌妓和舞妓助阵，叫他乐不思蜀，直说青州当真是山水宜人。他贪赃枉法，尸位素餐，将百姓的救命银两塞进了自己的腰包，青州的颓势一发而不可收拾。直到民意沸腾，万民书呈献到了皇帝的御案上，天子雷霆大怒，果真伏尸百万，清剿了无数的蠹虫，而盖因青州的民意使得他忧虑，才特意派遣了中意的王爵亲赴青州治灾。

　　这就是定王前来青州的缘由。他才刚由京兆郡王晋爵，自太子被废黜后，唯有他与寿王颇受皇帝的青眼。贪官们惧怕他，说他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可憎。百姓们爱戴他，说他不徇私舞弊，不假公济私，是明镜高悬的青天。

　　这便是张居澜在闺闼中听到的悉数音讯。

　　她身在青州清河府，是当任知府的长女。万姓对定王感恩戴德，而她则听从新任知州的令命前往都城衡阳。她是随同爹爹去的，知州的意思很隐晦，皇帝不豫，圣体每况愈下，不过苟延残喘。定王若受册皇储，青州的女眷便鸡犬登天，他自然不愿错过这份机缘。场合隆重，贵女都于后院等候。她们拢鬘发，扶簪钗，害怕有丝毫差错误了初识的印象。衡阳知府的女儿叫做陈媛，她高兴得眉飞色舞，好像荣华计日可待。然而定王仿佛对她们无意，筵席将近亦不传召。

　　张居澜往假山旁的穿廊末尾坐着歇息，方颐忙替她周整衣裳，“小娘子快起来。这衣裳若是压出褶皱，稍后到屋中去请安是算失礼的。您是忘记女君走前的教诲了？”居澜哑然失笑，“你可别操心。莫说定王殿下必定阅女无数，京都的窈窕贤淑不知见了多少，就算是他肯宣召，陈家娘子断然是要占魁首的，我们又怎堪比较？”方颐叹息，很是为她不值，“奴就说您该换鹅黄的褙子，亦或柿红的，多衬您的仪貌。如今倒好了，穿的寡淡素净。您这面貌在青州亦数一数二，陈小娘子便是揩了八层粉黛亦比不得您半分。这是天赋异禀，这是天赐的福祚！”

　　她正好整以暇地告诫她注意言谈举止，却有竹绿圆领襕袍，图案是腾空孤鹅，纹路是宝相纹。她忙遽然夺过方颐捧着的团扇遮挡，“官人万安。您可是迷路了？”今日来赴宴的官僚和官眷不在少数，上岁数的知州有合年龄的哥儿亦携带来，凑巧为适龄儿郎们婚配。他摆了摆手，“并未，多谢小娘子。”居澜颔首，礼多人不怪，她便矮身比手指向正堂，“定王殿下与主君们在前头做筵席，这里是女眷等候之地。”团扇的绉纱依稀可辨他的容貌，清隽而俊朗，温润中有着锋利。他顾首，略微欠身算作礼数，“谢小娘子引路，某告退。”方颐呆愣了半晌，“该不会是吃醉酒的登徒子想来偷窥女眷罢？”居澜睃她一眼，迅速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慎言。这府道四通八达，惟后堂可直截了当地穿行去正堂。或许他是图道路便捷，并未揣测到此处有女眷。”

　　一刻钟后，定王和颜悦色的首肯知州的请求，她们追随着丫鬟的脚步去前堂拜谒。各人都屏气凝神，或有心底成算，或惴惴不安，然而俱叉手施礼，“定王殿下万安。”他颔首致意，“真是烦劳州尊了。”知州客套地抱拳道：“殿下言重了。殿下迢迢万里救黎民于水火，她们均是仰慕殿下的昭彰德行才请您赐见的。”说着他指左首的陈媛，“陈娘子是坤圭之女。”衡阳知府忙起身作揖，伴随着陈媛屈膝，“妾听闻殿下精通丹青，一直颇为瞻仰。”瞻仰、钦佩、崇敬，这些字眼千篇一律，知州见他了无兴趣，便比手引荐右首，“这是清河知府千金。”居澜执扇，仍是目不斜视，甚至未曾抬眸去觑他真正的容貌，“妾拜见殿下。”他执酒樽的手却停滞了瞬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片刻才笑道：“女公子有礼。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秋荷一滴露，清叶坠玄天。”就在居澜震惊于他怎地吟诗弄赋矫揉造作，却骤然察觉正穿着一袭芰荷的薄罗衫子，连褙子亦有芙蕖为饰。既是褒奖她的襦裙，她倒无甚可谢，只是敷衍地称赞道：“殿下博学，妾受教了。”

　　在虚伪的场合中说着冠冕堂皇的言辞，做着他们垂涎的高贵淑女，然而她却不打算跟王爵府邸沾有关系。当即散筵便要随父离开，然而却被知州截停，“无苔，你有洪福了。殿下既意中令嫒，我只得命令嫒去服侍。”张净初立时三刻抗拒，“州尊，犬女不肖，且尚未及笄。我只想将她许配平常的门生则罢，实在不敢攀附定王。”

　　许知州反倒嗤之以鼻，仿佛这话真不知好歹，“这可就是大谬至极。世道艰难，只有王爵挑你的份儿，哪能凭你自专由？擎打定王来青州便茹素，满打满算有一月有余，不成想陈家的娘子没能入他法眼，反倒您家的娘子受他青睐，这全是命数，您就算为了官禄，权且妥协一次。”张净初以手臂挡住居澜，“您拿居澜当什么？寻常妓子？凭贵人勾勾手指便贡献清白？就算州尊今日要我性命，我亦无法将居澜交出。”

　　两方愈发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居澜推搡开父亲，“州尊恕罪。小女粗鄙，爹爹仅是忧虑我侍奉不周，反倒惹殿下不快罢了。既殿下赏识，小女愿随州尊去。但求州尊切莫为难家父。”许营笑道：“无苔，你是个颟顸的，令嫒却识时务。府邸中有教引的嬷嬷，曾伺候过禁庭的娘子。她们会提点娘子的，别耽搁了。”她草率的施礼便慌张地告辞，爹爹决计是造福桑梓的清官，她不能令爹爹开罪知州，就此害爹爹被这等奸佞罗织构陷。

　　时辰已将近安置，嬷嬷一壁替她擦洗一壁嘱咐道：“老身能告诫的已都说了，只一例是最要紧的。殿下万金之躯，即便娘子吃痛亦断然不能殴伤贵人。哪怕是一条血印子，亦够您和您的家眷千刀万剐。”多罄竹难书的罪呢？春宵一刻时未能自抑，在夫婿的胳膊抓一道痕迹都是天大罪愆，倘或他有手轻脚重的，令她有了淤青和血痕又该当何罪？自然不算了。旁人还会艳羡她，说伺候定王枕席，得定王雨露幸甚至哉。丫鬟替她阖好房门，他在桌案前翻着一本《史记》。

　　她在近前揽裙，素手加额顿首，“妾张居澜奉知州命前来。”他和颜悦色，以指骨叩案三下，“女郎请起。”居澜应命立起，便四平八稳端立着，静默无声地等待。直到灯火阑珊，他隐约有就寝之意，居澜拖着沉重的步伐，重新矮膝道：“妾与殿下宽衣。”他声音沉静，“女郎且住。州尊一番美意，我来日会恩谢的。您是女眷，很不该驻足我房中。但州尊会错了意，我断然没有轻薄女郎之意。”

　　居澜在他身前咫尺跪倒，“殿下仁慈，妾感激涕零，只还有一事恳求。”定王的笑意退散，不禁敛色道：“愿闻其详。”居澜重新手加额顿地，“求殿下说得圆融些。倘或知州发觉是妾服侍不周引得殿下不怿，定然会问罪家父，或许家父官位难保。可爹爹是位清官，数载清河的承平全依靠他。知州行事妾一妇人不敢置喙，若爹爹含冤受辱，妾宁愿求得殿下垂青。”他扶她藕臂将她搀起，“青州事务我自有成算。至于令尊，我亦清楚了。”居澜真心道谢，“殿下广阔胸襟令妾拜服，妾会在青州遥祝殿下福寿安康，长乐无极。”他颔首致意，“借女郎吉言。”说着他亲推门送她，顺带与听吩咐的小厮说道：“知州可就寝了？”他忙呵着腰引路，“殿下请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