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妖奇谭] 朝阳的场所》抽屉

1、[王都妖奇谭] 朝阳的场所

　　□克莱蒂夫·吉尔·潘（抽屉）

　　2003.9.18-9.19

　　“经常考虑：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能见人所不见，闻人所未闻。为什么有他人没有的力量？我到底身处何方？现在——作为能预知未来、判断凶吉、创造无数奇迹的阴阳师——我，安倍晴明，在这里。”

　　左少将藤原将之被花山天皇的堂兄——回宫殿下，打破了脑袋，阴阳师安倍晴明立即接受了决斗挑战。

　　将之早就提醒过晴明，不过当时他血全往脑门上涌，完全无视皇亲国戚、等级森严……一定是高血压发作了，安倍晴明肯定是害了“至友高血压”。

　　作为内里左近卫府的殿上人，我们其实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煽风点火之责。

　　自称京城第一咒师的回宫殿下一回宫，我们就遥指安倍晴明介绍道，“那就是他，如此年轻，可作为咒师无人能出其右。”于是回宫当即断言，“哼，我要打败他，为此，我才回到平安都的。”

　　“真盼望能亲眼一见回宫先生的法力，哈哈哈。”此前，安倍晴明曾用一片树叶把青蛙炸得血肉飞溅，令人印象深刻；因此我们的确希望回宫能表演咒杀白蛇什么的，不过在物忌与隐喻过多的时下，似乎迷信也上不了档次。与其说敬畏阴阳师振振有辞的“急急如律令”，不如说最爱安倍晴明既装神弄鬼又战天斗地的真假参半派头——这洒脱劲儿连在一旁的将之都看出来了。“晴明，还想找茬打架吗？”他瞧见了晴明听闻回宫唧唧喳喳后流露的诡异表情。

　　“想找茬打架的人，是那位：先帝第四子，回宫，当今皇上的堂兄。已经剃度出家，一心想试试掌握的法力——真想杀杀他的气焰。”晴明狡黠一笑。

　　“喂喂，晴明！”
　　“知道了，对手是皇族。我又要麻烦你了。”
　　“别让我担心呦。”

　　“是！既然都被你那么说了。”晴明驯服地走掉了，让我们眼见一场好戏落空，于是便去撩拨将之，“太吃惊了，第一回看到晴明那种脸色。预见、降魔都靠得住的人，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刻。不过……同你交往得不错，”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将之口口声声说过“白璧微瑕”——“讨厌阴阳师是犯上吧？”

　　“什么呀！阴阳师很讨厌，我只喜欢晴明。”将之认真道，令我们顿时耳热。

　　安倍晴明，首屈一指的阴阳师，法力无边，惟独在将之看来，这不是他的全部，他不是法力的容器。藤原将之，一身便服躺在朱雀门外的草坪上晒太阳，这位略嫌散漫的少将以勇武著称，他是右大臣的少子，当今宠妃彩子的同胞兄弟。
　　正在这时，将之察觉到往来行人的骚动，一跃而起，发现众人正在围观回宫。

　　只见他袈裟青袍，手持法杖，对一个端坐在石头上的小女孩喝令“闪开！”

　　人群不明所以。

　　回宫大义凛然，“不能对这石头的妖气坐视不见，你能让开吗？”好个法海！不过我们不认识他。

　　“那孩子想呆在这儿，也没有什么坏处。”小女孩同白娘子一样坚定，我们也不认识她。

　　“那口气……莫非你也是妖怪！”于是回宫体会到了法海的痛苦，怒而发飚，一法杖挥去！

　　人群惊叫，鲜血横溅，打破的却是将之的脑袋——将之见义勇为抱住女孩挡住了那一击。

　　“混蛋……”其实回宫已经心虚。他只是天皇的堂兄，而将之是天皇的小舅子。

　　“听我说，回宫，不必如此吧。”将之肯定还想说些什么，反正大家都没听到。

　　“你要庇护妖怪吗？妨碍我的话可饶不了你。”正待动手的回宫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朱鹮吓了一大跳，其实那不过是一块相思帕幻化而成的式神。

　　晴明来迟了。

　　将之已经昏倒在地，血流披面，土壤也浸润了一大滩血渍。晴明见状不动声色，保持着平日的冰冷态度。

　　“他随随便便跳进来，给我带来许多麻烦。”回宫真是嘴硬啊。

　　“封印精怪情有可原，把不明就里的东西冷不防打碎，可就太欠考虑了。”晴明朗朗道。

　　“封印？”回宫要的可不仅于此，“妖怪应该不留祸根，全部铲除。”

　　平民苍头们便开始议论纷纷，“也太骄傲了，无论是什么能用法力封住也就足够，你又有什么证据，那女孩儿就是妖怪？”

　　但回宫不受舆论影响，固执己见，“那不行。关键是妖物的处理。你不觉得只该遵从优秀法师的话吗？”

　　这下向来骄傲的晴明也矜持不住了，“好！”他叉手回应。
　　“后天与你正式决斗，晴明。”回宫反而赚了个台阶抽身离去。而留给晴明的，是不省人事的将之。

　　当晴明把视线转向将之时，旁人才发觉：

　　他真的害怕了，连指尖都发抖了。

　　这是第一次见到安倍晴明如此害怕。

　　无论是袖手旁观的我们，是他的师父——阴阳头贺茂忠行，还是妖怪们。

　　安倍晴明就像一根绷紧的绳子，难以靠近；但牵涉到将之，就有些招架不住。这种坚冰人物内心总有块最柔软的地方。当晚将之安顿在一条桥外晴明府之后，贺茂忠行安慰静默于水池边的得意门生，“将之的生命没有危险，只是需要暂时静养。怎么了，晴明？这次的事，预见了什么？”

　　预见了什么，不，他只是有了一些回顾。

　　“和你在一起只会有妄自菲薄的危险。”
　　“因为阴阳师不可靠。”
　　“因为武士不足依赖。”

　　当初安倍晴明与藤原将之在梅壶姬生成事件中首次见面，他对将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少将，您已面呈死相！”

　　从相互嫌弃到如今，有多少事已经改变了呢？一只桃红节肢的蜻蜓，顺着它透明的轨迹飘落在睡莲之上，弹落了一滴露珠。

　　晴明回答师父：“没有预见，只是真的……以为将之不会死。”

　　他只是淡忘了，淡忘了自己也有应对不及，禁咒术力有不逮的逢魔时刻；他被蒙蔽了，被不断出现死相而后又逢凶化吉所蒙蔽——说不定下一次将之就真的死了。“如果你不再是你了……我依然是我。”只有爱至害怕迷失自己的人才会有这种狭促念头吧，晴明开始反复思量这段友情。

　　决斗的日子很快到来。按照常理，即使是不得势的皇族，也不应以下剋上，来场有惊无险的“比试”，保住双方面子才是上上策。

　　“没想到头上的伤还能忍住。”将之头上打着绷带照样来皇宫，明显过于担心。

　　“够了，安静点。”穿着正式朝礼直衣的晴明严肃得不同以往。

　　“你同回宫一决高下，我能躺着大睡吗？再说了，我是不死之躯。”

　　“你看起来用豆腐都能打死，只会让人焦虑不安。”晴明抉袖而去。

　　“那样说也太过分了。晴明，喂？”将之对着他的背影喊“我说喂！”

　　我们这些少将们也上前搭讪，“怎么，伤好了，将之？和以前一样总有伤，哈哈哈。”

　　回宫与晴明的决斗——挑了个毫无想象力的比划比划：隔物猜物。双方在白卵石庭院中相向而坐，中间摆张矮几，其上依次放置储物盒，看谁能精确地说出漆盒中盛着什么。这大概是古人对γ射线穿透铅板的向往。

　　“晴明又说中了！”
　　“了不起，从没错过。”
　　“可是回宫也在苦战。”

　　随着论战的白热化，殿上人也不禁喝起彩来。

　　当然，光凭意志力是斗不过技巧的。在平分秋色之际，最后一盒端了上来。

　　“是橘子！十五只大橘子！”回宫抢先发言，他已满头大汗。

　　“不，是老鼠，十五只老鼠。”晴明拗扭地坚持。

　　我们立即查看藏货清单，很不幸，晴明确凿无疑地失误了，纸面上赫然写着“橘子十五枚”五字。大家不由都舒了一口气，不雅的猜测、失败者式的表态口吻，大概只因晴明怒气未消吧，回宫洋洋自得。

　　侍从官开启盖子，十五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即刻跑出，瞬间逃得无影无踪。在场者异口同声发出惊叹，尤其侍从官手足无措地喊出声来——“我明明放进十五只橘子！”

　　原来是晴明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将橘子变成了老鼠！

　　回宫大师受到嘲弄，分外气恼，“太卑鄙了，晴明！”

　　一甩手就招来了龙卷风，暴风眼直向晴明呼啸而去——晴明很平静，平静得像对付瞧不上眼的术士一样随手奉还。

　　风化作烈火，回宫紧急念动避火诀，不过晴明双指一挥，火又变为水泼了他满头夹脑；当浑身湿漉漉的回宫暴跳如雷时，水的余韵真的化作旱地雷，以他为圆心、十步为半径，齐刷刷震成一圈。

　　“怎么样？不要再自取其辱了吧？”晴明淡淡道，无视对手的怨愤之色。

　　正所谓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家赞起威力巨大来，还夸回宫发力了得。这回晴明连对付外强中干者的幽默感都没有，而是蓄意要替将之复仇，所为甚过，因此连贺茂忠行都摇头，“胜的不象样子！”回宫栽进孙猴子手里。

　　面向比睿山，紫藤花开。

　　“那太不好了，晴明。回宫该记仇了。”将之虽然大大咧咧，却深谙宫廷斗争的险恶。

　　“太讨厌了。权力之争，法术较量，一切的一切。我想离开京城。”

　　“你不能丢下京城。第一……”将之听闻慌不择言，“第一，弟子藤哉怎么办？”

　　“去乡下也能保卫京畿。藤哉可以托付给师父。”他终于提到了至关重要的问题——“与你的短暂相处……”

　　“等一下，你说什么！”

　　“你不是听到了吗？”

　　“冷不防就说绝交，能理解吗？你给我讲清楚！”按将之的火暴脾气，要是以前，肯定会动怒，这次他也立刻火冒三丈。

　　“拖泥带水，你总太操心。”晴明靠着紫藤树，背对友人，面无表情。

　　“是吗？明白了，随你的便，混蛋！”将之气臌臌地走了，真怕他像青蛙一样气的眼球炸出眼眶，不过他仍打着绷带，至多达到青光眼的眼压，可善睐的青眸又该转向谁呢？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至少，我仍需要你。

　　随后的几天，在宫中轮值的我们发现小舅子大人总是落落寡欢。

　　“将之怎么啦？”
　　“自从晴明与回宫的比试之后他就那样。”
　　“听说晴明的谣言了吗？”

　　“什么！”将之一听到“晴明”两字，耳朵就特别尖，他捋起袖口，一副要打人的样子，凶神恶煞地问，“你们再说一遍——‘晴明是妖怪’？！”

　　“所以说是谣传。”我们急忙辩解，“以前也不明白，常人怎会有那么大法力，哎哎。”谁也拿不准将之钵头般的拳头会不会没头没脑地落下来，如果要闹到拔刀相向的地步，也是绝对有可能。

　　“是吗？”没想到他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失意道，“不过，我与晴明已经没关系了。”

　　晴明……就像姑娘，总会突然耍弄手段，来点无关紧要的谎言与背叛。将之不太明白晴明是否也有爱人？隔着帘子同宫女们传递和歌俳句，写在高丽纸中，托在折扇上……他有些惧内。现在想起来，将之也并不对晴明了解多少呵。

　　难道真的自我流放了吗？他还是忍不住跑进了晴明的住所，没有酒瓶可踢，没有夫人见鬼的尖叫，重重帘帐，辜负了大好春光——阳光不到之地，阴暗中只见蓄着山羊胡须的贺茂忠行走出来。

　　“晚了，将之。”忠行叹气，“回宫一伙人散布谣言，晴明可就遭了殃，只好出走：因法力得到地位，又因法力而失去，太可笑了。”

　　“失去？你是晴明的师父吧？竟然放他走？”
　　“你不也让他走掉了？还亏是晴明的好朋友？”

　　“我是以朋友自居，可他说不要我。”将之环顾这死气沉沉的房子，“然而，无论晴明怎么想，是阴阳师也好，妖怪也好，我都需要他。……呦西，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带回来！”

　　回宫在黑黝黝的夜里回到朱雀门外的大石头处，身后围着一伙跟屁虫，“晴明失踪了？”他明知故问，“哼，结果还是我笑到了最后，”他用法杖磕磕石头，“好在如此，收拾妖怪也一样，只有彻底铲除才行。”

　　半桶子水是最爱豪言壮语。回宫一击粉碎大石，妖异的黑雾蒸腾而起，化为一头硕大的黑狗，低吼着“我不动，我哪儿也不去——”猛地扑将过来！大黑狗缠上回宫啦，瞬间回宫俯倒在地变成了一块顽石！煽风点火者惊慌失措，他们大喊大叫，最终一致决定：“这只有依靠晴明先生了。”靠！

　　说到晴明，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之。赶紧把穿着超级大礼服的将之从牛车上请下来；将之握着折扇，小姓托起直衣后摆，念及被迫出走的晴明，以少有的贵族派头教训跪在脚下的和尚，“您实在是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您可能还在生气，但务必请告诉我们，晴明在哪里。”回宫的侍从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面对阴魂缭绕，将之也动了恻隐之心，“的确，不能这样。”脱掉帽子与外套，扎上袖子，抽出太刀，一边吩咐随从，“我也不知道晴明在哪里，总之，我先试试，你们找贺茂忠行来。”

　　将之跟着晴明经历过不少百鬼夜行，因此也自信能凑合对付；呜啦啦一刀下去，大黑狗缩进回宫体内，彻底附体——回宫立即瞪着狗眼变回了肉身，并挥动法杖开斗。更要命的是，将之头上伤口竟当场裂开，如果被第二次击中，恐怕性命不保。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身影上前一举架开回宫的法杖，来了一句“缚！”，就把大黑狗与回宫齐齐定住——

　　将之有些不可置信，“晴明？”

　　“我说，如今，你还真是白费劲。”晴明悠然回答。
　　“你不是走了吗？”
　　“我想处理封印石的事儿。可瞧你那狼狈样……算了，眼不见不净，你的担心既多余又讨厌。”

　　“净说些随随便便的话！不知道人家的心情！我要骂你一百次、一百次！这就是你，阴险、小气、混蛋，别走！不把你带回去……”晴明根本没打算走，所以被一把搂住脖子，几乎窒息了。

　　将之的眼泪喷薄而出，“失去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这令晴明十分意外，随后颇为得意与感动：“啊，在能承受失去的痛苦之前，还是分离的好……不过，似乎也已经晚了。”

　　然而黑犬罹难还未解除！它挣脱了咒符冲了过来。

　　“停下，阿黑，这些人救过我们！”当初坐在石头上的那个小女孩现形，张开双臂前来阻止；将之恍然大悟，“你？这么说我当初庇护的真的是妖怪，地缚灵？”

　　“别纠缠于细节。”晴明微微一笑，征询小女孩的意见，“你成为地缚灵后，怪兽因思慕你这小主人也在此不动了。”

　　联想到自己与将之的关系，晴明的笑容也就更神秘莫测起来：如果继续忠义两全下去，自己变成将之的地缚灵，将之也变成自己的地缚灵，如此以往，必须突破，否则就无路可走，恐怕会因此而送掉将之的性命吧。

　　“把你的地缚解开，带上阿黑去冥府。能和主人一起，阿黑就不需要留在这里了。”

　　小女孩首肯。晴明展开冥府书卷，念动咒语，女孩抱着阿黑隐隐消失。

　　好，鼓掌。顺利解决——鬼归鬼，人归人，晴明有自信能弃友人不顾，只因被宠坏的，正是他自己吧？现在该修复一下同皇室的关系了。晴明扶起回宫，他正懊恼万分呢，“哼！虽说是皇族，母亲地位低下，没有后台的我，只有靠法力才能出人头地。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下次决不败给你。”
　　晴明微笑，“我盼着那一天。”

　　至少，比起仍在找寻栖身之所的回宫，晴明已经够幸福了。

　　回宫不辞而别后，平安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倒是将之害了病。

　　“智慧热？”晴明特地去探望。

　　“公卿、参汉老低着头，所以发烧了。本来就不善于礼节。”这回轮到将之安心撒娇，上回的超级大礼服没头没脑地裹在身上，“这都是为了你的应酬，还竟然用了藤原的姓氏。”

　　“明白啦明白啦，是我不好。”

　　“为了不让你再作第二回奇思怪想，一生都要向你发牢骚，觉悟吧，晴明！”

　　“啊，一生吗……”

　　“我是谁？是莲瓣摔落的露水，湖畔冥想的倒影，是衣袖上褪色的蜻蜓，离别倚靠的紫藤，穿越灵界的那卷梵文，我是台词不被收录、未见于名册的一串质问……”现在，作为能预知未来、判断凶吉、创造无数奇迹的阴阳师——他，安倍晴明，在那儿。

　　只有在将之的身边，才是朝阳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