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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传闻不可尽信 ...

  •   法租界五原路一带的居民都知道,陆免成陆司令是个顶和气的人。

      陆司令岁数不大,年内即满而立,只是多了个“司令”的头衔,便总令人高看一眼。

      他父亲是原西北军阀陆驷忠,人称“阎王陆”,名声不好听,但足以体现旁人的敬畏。

      陆驷忠人高马大、身体健康,除了处理战场伤之外一辈子没进过医院、没躺过病床,也因着这个缘故,他十分吝啬给予家中小辈一些在某个年龄段本该有的呵护,更不许姨太太们插手管教,怕养出“脂粉气”。

      因此陆免成是在军营里摔打大的。

      还不会说话就开始摸枪,那支陪伴陆驷忠将西北六省尽收囊中、枪下亡魂无数的勃朗宁M1900,是他送给长子的见面礼。

      六岁开第一枪,彼时陆老司令刚手刃了宿敌从战场下来,心情大悦,看见儿子拿着枪在花园里疯跑,豹目圆瞪,拔枪呵道:“站住!”

      话音还未落地,只见陆免成矮身贴地一滚,闪到了灌木丛后,尽管顾头不顾腚,露了个屁股在外边,可那一连串的受身动作却丝毫没差错。

      陆少爷顶着一脑袋树叶转身拔枪反击!

      砰。

      丫鬟们匍匐捂耳尖叫,亲卫队八杆长枪瞬间上膛,只待一声令下就能把陆少爷打成筛子。

      ——要不说那“陆”姓前面还有“阎王”俩字儿呢,在场最淡定的除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陆少爷之外,只有他那刚经历了命悬一线的亲爹。

      陆老司令脸上的笑还没褪去,若非陆少爷年纪小、手没准头,亦或是冥冥之中真得了阎王保佑,他这威名赫赫的“阎王陆”当日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事后陆老司令摸了摸陆少爷的脑袋瓜道,不错,没尿裤子,像老子的种。

      陆少爷得了表扬立马又神气开了,转身欲跑,被亲爹提溜住后颈窝下了手里的枪,随后陆老司令当着众人的面把自个儿配枪里的子弹取了出来,然后把枪送给了他。

      此后陆免成再没见过那把勃朗宁M1900,随之消失的还有以前经常陪他打枪玩的一名副官。

      陆老司令一直坚信自己能活到八十,这是有缘故的。

      陆少爷首次开枪那年的年尾,新过门的五姨太怀孕,第二年初秋再诞一子。

      本来按照陆老司令的想法,二儿子该当和大儿子一样粗养,可惜他这想法在小孩儿呱呱坠地时便破了产。

      陆免成养得粗不假,然合该他命大,生来便没病没灾,刚出生时一个乳娘喂不饱,竟额外接了只羊的奶水才止住哭闹。

      相较之下,陆二少爷便没这般好运了,当其在头两个月内历尽湿疹、发热以及支气管炎之后,连从不信鬼神的陆老司令也不禁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命太硬,克儿子?

      于是请了当地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来卜卦,算命先生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陆二少爷,抚须道,此子命途多舛,但日后有贵人相助,因此倒也无需多虑。

      说来也神,算命先生走后陆二少爷竟真的一天好过一天,能吃奶能喝粥,虽说仍是医院常客,却也渐渐地开始有了点儿大少爷小时候活泼好动的迹象。

      因着这个缘故,陆老司令记住了算命先生临走时替他卜的那一卦:古稀有九而寿终。

      他心头一狠,我陆驷忠连阎王见了也得磕头,能服这命?

      遂私心把那年岁往前推了一位:八十,八十便是老子入土的年纪!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陆二少爷遇见算命先生口中的“贵人”,陆老司令就先一步见了阎王。

      那是民国十七年的事,彼时陆免成正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突然接到电报说亲爹没了,手下十四万人群龙无首。

      时值张大帅去世、少帅自顾不暇,北方地区各势力重新洗牌。

      这头失了主帅的陆家军在前线节节败退,几个高层将领抓耳挠腮了一夜后,蓦地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大少爷,遂立即发电报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陆少爷,哦不,现在已经是陆司令了,在抵达军营后并没有立即披挂上阵,而是先瞻仰了陆驷忠的遗体以及被他要求剖腹展露出来的、确实已糜烂穿孔的阑尾,随后才靠在陆老司令的“御座”上细细地擦拭他爹的遗物。

      三师师长徐正沅是老司令的心腹,打其参军起就一直跟在老司令身边,除了带兵打仗外,还一定程度上兼任了参谋长一职,因着出色的战绩和资历,此刻由他代表众人向陆免成汇报军情。

      话毕,屋内肃静。
      “你刚才说,命令回收的都有谁?”这是陆司令当晚说的第一句话。
      “一师还有四师。”

      陆司令的视线在枪管上逡巡,漆黑的眼珠子教人琢磨不透情绪:“……哪位是一师长?”

      一师长脑门上糊着一层汗,心里却不大发怵,在他看来,陆少爷此刻仅仅是佯装镇定——敌军压阵,亲爹的遗体尚摆在隔壁,就算是将门虎子也不过初生牛犊,再虎能虎得过老司令?

      这样想着,遂开口应答:“属下在。”
      陆司令问:“正面全力进攻的命令是谁下的?”
      一师长站得笔直:“老司令。”
      “哦——”陆司令点头表示了解,却没了下文。

      静了十秒钟,一师长瞧这架势似乎该他开口,遂解释道:“东线敌军分批从三个方向夹击,我根据现场形势……”

      砰。
      除了徐正沅外,所有人都没看清楚陆免成是怎么开枪的。

      而即使在徐正沅眼里,也只看到陆司令上一秒还在擦枪,下一秒就扣动了扳机——他甚至连头都没转——自己右脸侧便糊了一层温热粘稠的脑浆。

      “一师编入三师,由徐师长率领从青云峰北麓突围,八师支援东线,四师……”他踱步至绷得如同一根旗杆子般的四师长面前,声音不高不低,“按照老司令的命令,从正面全力进攻。”

      “是!”整齐划一的声音嘹亮得如同刚入伍的新兵。

      其实跟陆司令后来打过的大大小小的仗比起来,民国十七年这一仗虽激烈,却也没到非拿出来当故事讲不可。

      然而民间传说名人事迹,除了带颜色的逸闻外,总爱挖掘些“第一”“首次”“伊始”之类,这一仗遂成了陆司令的名头被叫响的标志。

      当陆司令从战场上且退下来时,日子头已经撵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

      他在上海法租界有一幢公寓,此前自身一日也未曾住过,是当初因陆若拙要在复旦念书才买下来的。

      刚搬来的时候,左邻右舍听闻来人是陆司令,畏惧中均带着点儿好奇。

      然而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发现这陆寓仍同往常一样,既不见杀人不眨眼的兵,也不见那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活阎王,只多了个身着长衫手捧茶壶、时常在蔷薇篱下哼曲的人,若是离近了听,还能发现今儿是长生殿,明儿就换了牡丹亭。

      若说不穿军装不带兵,不过给人留下个“不同于一般军阀排场”的印象罢了,那么真正使众人将陆司令看作一个“顶好相处的人”,那还得从司令的狗说起。

      陆免成爱狗,从前老司令养过一条德国黑背,他自记事起就跟此狗厮混在一起。

      陆免成未曾跟人提起过的是,在陆若拙刚出生那一两年里,他对这个亲弟弟的感觉还不如对狗来得亲切——那哭哭啼啼猴子似的的小玩意儿才合该是畜牲,高大帅气聪明机敏的黑背那得是亲兄弟。

      因此在入住陆寓后,他一心想要养一条跟他亲兄弟一样威风的狗。

      然而在某个大雨天,陆若拙抱着一条脏兮兮湿漉漉的狗踏进家门,说是从路边排水沟里捡来的,问他家里能不能养。

      陆免成瞪着那已经看不出花色的毛球,半晌憋出一句:它腿呢?

      这三个字注定了此狗从一开始就得了陆司令十二万分的嫌弃,而这种嫌弃即便是邻居那位法国公使夫人曾经夸赞“天哪陆先生您家的小柯基真可爱”也不曾消失。

      然而嫌弃归嫌弃,在嚷嚷了一个月要把狗扔出去否则就打死之后,陆司令终究没能逃过自食其言的命运,任劳任怨地开启了每日遛狗的活动。

      “Bonjour M. Lu!”公使夫人笑着跟他打招呼。
      “Bonjour Madame Duval!”他露出个风度翩翩的笑。

      “您家的狗长得可真快,小家伙比一个月前肉乎多了!”

      “它现在每天要吃半根牛小腿骨。”他看着公使夫人身旁高大优雅的大丹犬,眼神中流露出羡慕,“小莎又长漂亮了,瞧这毛色、这身段、这腿……”

      公使夫人问:“这两天怎么不见小陆先生?”

      陆免成道:“说是学校搞什么活动,年轻人随他去,我省得管。”

      公使夫人点点头:“那就好。说实话前天跑马场的那一出可着实把我吓坏了。”

      陆免成不明所以:“跑马场?”

      公使夫人惊诧:“难道您还不知道?”

      见陆免成仍一脸疑惑,公使夫人这才将当天的情形细细道来。

      “……那个人就那样一直冲出了围栏,马儿跑进了观众席,他翻身下马将小陆先生打翻在地,噢我这话您听了估计会不高兴,但我还是得说一句,那漂亮的身姿简直就像在比利牛斯山巅勒马的霍格尔一样。”

      当晚陆二少爷被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哥,您找我有事儿?”陆若拙垂着头,眼神飘忽不定。

      陆免成的眼睛钉在他身上一寸寸碾过,脸上没怎么伤,只右眉骨上有一道细口子;走路步子正常,腿没事儿;腰有些佝偻,想必对方是照着肚子打的。

      “没事儿,几天不见你,有些想了。”

      陆若拙抬起头笑了笑,有点儿受宠若惊。

      陆免成瞧他没提那事的意思,也没勉强问,留人吃过一顿晚饭就放走了。

      郎苏勒猫似的踩上提花地毯,凑近陆司令耳边。

      “打听清楚了,是傅家九爷呢。”

      “哪个傅家?”陆司令正在挑唱片,梨园双璧搭的玉茗堂四梦,外边儿人有钱也寻不来的绝唱。

      “傅君守傅次长家。”

      唱片针刚放上去,正正好儿是那句副末念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他手上一顿,蓦地就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传闻不可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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