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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圣传] 藏
      □抽屉

      2003.8.31-10.8

      来说个藏酒师的故事。

      如果说若非逃跑,三百年囹圄也不会有一个人惦念九曜的话,那么比她更为不幸的,就是这位藏酒师。

      六星陨落摧毁善见城时,他留在地窖中。帝释天寿终正寝,天王迁都时,没人通知他护驾随行,因为天王禁酒。一直到寂寥神族远眺善见城遗址,泣血捶膺,发展到遗传性泪腺失禁症地步时,仍没有人通知他离开。在不见天日的酒窖里,他被遗忘了,人类忘却神、神又忘却了他——简直是双重遗忘!

      想当初,没有他就没有善见城大捷!叛军直捣黄龙的紧要关头,城底侧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大爆炸!先锋将士全体阵亡,浑身着火跳入池中溺毙的尸首相连。铜墙铁壁洞开了,困守方发出惊天动地的绝望恸哭,纷纷以□□齐发、投石标梭做最后的抵抗,掩护工程兵垒土修复。交叉射击如此密集,致使叛军第二梯队及守方前哨统统化身刺猬消耗殆尽。但帝释天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裹挟着雷霆万钧像楔子一样打进防御工事最底层,在那里,迎来了与阿修罗王谜一般的千古决战。

      历史,就源于爆炸的一刹那。我们的藏酒师点燃了五十七万桶北方烈酒,几乎烧掉了半座善见城以及他的顶头上司。不过他并非是安插在萧墙内的策应,初衷完全是想把入侵者炸个稀巴烂,然而适得其反。其实,谁干这种毫无头脑的事都会被原谅,独独他不行。那时他还年少英俊,却早以“轻薄流士”闻名仞利天内外。

      轻薄流士,是他的绰号,当然,他自有赫赫大名,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继位伊始,部属召集歌乐杂技前往庆贺。吞刀吐火、吹竹拨弦、跑圈跳绳,他都视而不见。人们相顾而忧伤:“看来新王太清高,恐怕没什么能使他高兴呵。”幸好正值盛夏,他前往善见城述职,急令奏乐,大家开心道:“看来也不是不喜声色哪。”等乐手们一个一个地领上去,弦、管、弹、击之类又逐一退出不用,唯有箜篌最后得到首肯。乐手很有得意之色,刚刚试了试调就被制止,“你不用动手指,一个调门吹下去。”于是乐手站在栏杆前从正午一直吹到深夜,终了他才说:“我哪里是要听曲子,只是要你唤来爽风而已。”下次避暑北林,再招乐手,等一个接一个地到了,他又怒目呵斥:“我只要长脚女人!”来人急忙退下,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派去六七个女人踩在高跷上吹笛子。结果他却让她们爬树摘果子。这个人尽干些轻薄徒劳的事,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晋封为武神将的仪式上,先天帝抚掌而笑,“如果派你上前线,恐怕魔族也闻风而逃怕被烦死。”于是他就一直留在太平盛世。吃力不讨好的魔族混战就交给毫无幽默感的人去干吧。这样行赏不公的事当时也有很多。

      轻薄王爷视力不佳,却老背着弓箭在禁内巡逻,经常误伤宫人,连阿修罗王都不能幸免,于是又被呼作“爱神”,毕竟爱都是盲目的。不久宝贝女儿出生,小公主经常被他倒提着双脚抡上树去表演给人看。至于正经职位……大概是近卫武官,不过是装装门面。他的顶头上司是苏摩王。

      苏摩王,世代负责苦行、祭祀与医药的保护神;以蔓草、牛乳和麦粉为原料发酵而成的苏摩酒因受天帝青睐而号称“天神之甘露”。在那著名的庆生宴上,赳赳武夫西归受勋,第一次品尝到它的滋味,与醉生梦死的仞利天居民真是相得益彰:优柔滑腻,隔夜就酸得离谱——因此到了帝释天时代,即刻一文不值!

      也曾有商队运私酒入仞利天(他们初来乍到,信息不畅,一见战局就无比懊悔应当贩卖军火),被夜叉族一举拦截,“我们要征用!是酒?好,先喝个痛快,入善见城喝天帝老儿的琼浆玉液去!”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呵,衣裳褴褛,疲惫不堪,但目光坚定,他们是去挑战贵族社会与门阀制度的……如果他们知道帝释天后三百年所作所为,知道新任夜叉王的六星战役,又该作何感想呢?

      好,接着说那场大爆炸。保卫战白热化之际,各路诸侯入善见城勤王;其余武神将传檄对帝释天展开反包围与游击战,后来他们不是全数被歼就是欣然倒戈。而轻薄王爷正与苏摩王争执到不可开交。他力荐火攻,遭到强烈反对——并不是因为苏摩王更聪明,而是因为他不敢破坏公物:窖中藏酒花费了数万年心血,每一桶都记载着某个部落的兴衰史。

      轻薄流士不由分说点了火,于是,一个朝代终结了。至少在当时,人们是那样认为的。

      帝释天险克阿修罗王……大家看到他额上妖眼,又有谁敢追问呢?他横刀立马检阅军队,呼声雷动,战旗与缨带在阳光下翻飞跳跃。一队轻骑兵平稳地退出洪流,袒胸出臂的模样很是洒脱。为首的年轻人身背白翎箭,弓横在鞍前,仪表俊逸、风度高洁,根本不屑于弹冠相庆,连帝释天一见,都不自觉地目送了他一段。

      帝释天问增长天:“这是谁?”

      “爱染明王。”

      我们的轻薄流士,爱染明王,其实是个俘虏,他与焦头烂额的苏摩王并辔而行,却像是凯旋的大将军。“他誓死力拼到最后,却阴差阳错地炸掉了酒窖,天帝军团因此从内部溃败。”

      新帝翘起讥讽的嘴唇,又仿佛赞赏爱染的含蓄雍容,并可疑地打了个饱嗝。

      “您该如何处置他呢?”毗沙门天感受到了一位弄臣的潜在威胁,惺惺作态,“天下甫定,宜慈悲为怀,况且爱染明王血统高贵……”

      “啊,世上还有高贵的废物么?”帝释天微微一笑。北方将军嫉贤妒能,用利禄买通宠幸,派间谍监视同僚,帝释天当然心知肚明,毗沙门天也明白帝释天知道,他俩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就像一对伤心的老朋友。

      帝释天将全部存酒注入城内水道,醇酒在井眼、喷泉、水渠中喷涌飞溅,与全体将士痛饮!庆典当即在满目创痍的“大贝壳”中举行,战争劣迹历历在目,越是睹物思人越显功勋卓著。与会者并非都心情愉快,一面摸不清新帝的喜恶,一面又对谋反人的身世忿忿不平,更因他的残暴噤若寒蝉。

      毗沙门天向爱染明王举杯示意:“你德高望重(才怪!),现在东方将军职位空缺,天帝把这事寄托在你身上,可以吗?”“酒窖爆炸,吾为善见城之破,”爱染文绉绉地说,“还是允许卑职把酒窖修到固若金汤以谢天下吧。”一旁的苏摩王使劲地揪胡子:首先帝释天龙体安康,其次又欺师灭祖,如若藏酒师之职再被占,他就彻底失业,老人自觉大势已去;后来帝释天果然拿他开了刀。

      善见城修复工程声势浩大,当爱染现场指导酒窖扫尾时,来自龙族的泥水匠迅速灌浆,动作如此迅猛以至于直接把爱染封在里头,只留一个小窗可供观望。
      “你是故意的!”爱染朝腆着身孕的龙王喊。
      “你这个投降派!”龙王气呼呼地回敬。
      从此爱染明王被雪藏了。

      曾经风流倜傥的爱染先是怨天尤人,随后认命,接着尽心职守,他就是这么个怪人。他为何不复仇?往谋反人的酒里加点毒药什么的,因为他挂念心爱的女儿啊!一念及全族危如累卵,就越发兢兢业业。这是最忙碌的时期,他像图书管理员一样把两千种酒标类、注明年份,时刻提防串味变质,不同时令不同庆典不同军衔,提供不同的酒水清单。红衣侍卫们穿梭鱼行,下单提货。

      “爱染明王,”他们匆匆说,“请给我千日酒。”
      “请叫我藏酒师,”他匆匆回答,拧开输酒管,“为什么不用修罗酒?采用蒸馏法,保证酒液无异味发酵,蒸馏是连渣的,果质尤其芳香。”
      “怎么说都没用,”他们撇撇嘴,“我可不敢冒这个险。”接着把食物往窗口里砸进去。

      藏酒师虽然被困,但好戏连连。首先是两头沙摩罗咬断输酒管暴饮,醉倒窖外,毗沙门天大拍“祥瑞来仪”的马屁,帝释天不以为然,收为宠物只因它们饕餮贪吃,很像自己。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向藏酒师打探酒品,急于讨好新主子。舍脂喜欢临睡前浅尝女贞覆盆子酒,帝释天喜欢什么?你肯定猜不到!偶尔喝一些粘雨酒……他其实只喝白开水。他好像有舍不得忘却的记忆,所以不屑于迷失于酒精。

      事实上,自从帝释天用第三只眼看世界起,就过分地明察秋毫。许多心急的人,包括舍脂也认为,他亟需心理医生。大家怀疑他大肆杀人正是为替代自杀的念头,不过有哪只老鼠敢给猫系铃呢?再加上他的崇拜者不少,没有哪天不因意见不合而与遗老遗少们决斗几十起,打得头破血流的。

      不久发生了臭窖事件:苏摩王自信“无论谁做天帝,都要喝酒”,想从饮食结构上改变君主脾性,孤注一掷的试验结果是酒曲一齐变质,官酿统统报废。帝释天让沙摩罗咬了老人一口,第二天他又活蹦乱跳地按时上班,信誓旦旦地要重制酒曲。连瞎子都看得出苏摩族惊人的痊愈能力!苏摩族完了蛋。可酒还是要喝,因此藏酒师被通告在一个月内酿出新酒,否则灭族。爱染静静地听着发酵缸里的泡泡不断爆裂:米经过窒息的磨、蒸、制酒醪后,终于载歌载舞,升华为美酒了。可他酿出了一泡醋!他的女儿,由部下簇拥着出逃,当音信消散于遥遥冰原,这天性甜蜜的可人儿,从此不复存在。

      整座善见城都在轻歌曼舞,没人为他失去女儿悲伤。他想自己是否该罢工呢?至少让这伙凶徒以及袖手旁观者喝不上酒。这时他听到了抽泣声,那是水牢的通气孔。九曜。以前怕人指责他通敌,一直不敢打招呼,现在他不在乎了。

      “真知灼见如你,也沉溺于往昔不能自拔吗?”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九曜回答。藏酒师知道有人同他一样受苦,心情好了一点,于是往通气孔里倒了两桶“消肠酒”,希望她能快乐起来。

      私酿禁令彻底取消,北方的烈性白酒,南方的清冽黄酒,西方红酒醇厚,东方米酒芬芳,源源不断地朝贡而来。透过藏酒变化他知晓了外面世界的变迁。时光流逝,一张张秘方随部族消亡而失传……夜叉白酒停止了进贡,又一支骁勇的种族灭绝了;接着是迦楼罗酒锐减,飞翔之翼失了宠……帝释天同先天帝一样无所事事,经常从塔楼琴房慢慢踱到酒窖,阿修罗城的地面纹章上堆满酒桶,长长的楼梯要走六个小时,一来一返正好打发夜晚。

      “能给我些苏摩酒吗?再加修罗酒一勺,迦楼罗酒、龙王酒、夜叉酒各半杯,调进粘雨酒里让天帝喝,他看起来颇为无趣,应当用敌人的滋味让他燃烧。”久别的乐师全副戎装地出现在窗口。
      “你才情敏捷,却爱耍弄小聪明,定遭报应。”藏酒师把苏摩酒涂在她的额头上。
      干闼婆王笑着离去,她是一去不返的另一个。

      余下的我们都知道了。对了,史诗对天帝临终前闪烁其辞、混淆难辩,总之他被繁衍壮大的人类所淡忘,便使劲越过防风带和绿化林大举入侵,一直漂洋过海把另一块大陆的西海岸都搞到乌烟瘴气。人类多方交涉,退耕还林,退牧还草……帝释天仍乐此不疲。因为他不在乎别人爱不爱他,只是不能容忍被人无视!

      他陷入有史以来最缺衣少食,也最为横行霸道的阶段,不久连自己也被沙漠困住了,蜗居的蜃楼一半掩埋沙下,仆从全体逃亡,唯一能见到的活物就是过往商贾。一旦驼队在地平线上冒现,“且慢,吾儿。让我们邀请旅行者来解闷。”于是天王苦不堪言地跑出宫殿,腿在白长袍里捣鼓,看起来就像一位天文学家。游商掏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爱染明王的门牙,干闼婆王的徽调琴弦,吉祥天穿过的拖鞋,舍脂盖过的毛毯……盛在小锦盒里的天王的红色头发。

      “这不可能!”儿子叫起来。
      “怎么不可能?我们卖的都是货不二价的真家伙!”
      “因为天王就是我。”儿子无奈地承认,沙海中升起硕大月亮映衬着他早已白发苍苍。

      商人取出琵琶手鼓开始唱歌跳舞,“你是风儿我是沙……”善见城虽已大半风化,但地下区域仍是宜人场所,不仅恒温,石壁还具吸湿特性。回廊四通八达,通道两边密密麻麻排列着橡木桶,大的能装十吨,小的也能盛上五百升,壁上布满了粗细不一的输酒管道。

      现在我们的藏酒师守着最后一桶酒醒来,听到有人来提窖藏老酒,嗓音柔和。“只剩这桶了吗?有多久没送贡酒来了?”

      “不久,不到一千年。”藏酒师回答,他以酒度日,连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酒精。

      “多奇怪,时光在你这儿停止了。”帝释天赞叹。

      “没人记得我,就好比是凤凰:死亡吞噬凤凰时,凤凰仍继续活着;只要有一个样本存在,种族就由它而延续,死亡也就永远够不着它……”

      “这没人要喝的到底是什么!”帝释天不喜欢长篇大论,他劈开了龙王壁,酒水如闪电般跳起舞来,两人大睁双眼,发觉身陷熊熊火光之中,屋宇倒塌,士兵豕突狼奔,但听不见嘶杀的声音。滚滚黄沙垂直飞扬化作森林,以往阿修罗王每到三伏天便率领宾朋属僚来此避暑。取来硕大的莲叶放在砚格上,刺通莲柄,再将叶茎弯曲如象鼻,盛酒三升,相传饮吸,据说这样酒味中掺入莲花清香,沁冷如冰。

      苍老的篡位者沉醉了。
      “你这个人挺优秀,不过太骄傲。”藏酒师突然总结。
      “我不过更直率而已。”帝释天凛凛一笑。

      清晨,天王告别父亲的遗体同驼队一道离开,此后颠沛流离,不知所终。只要他活着,整个神话时代都跟着他,有消息说他常常口述史诗……

      我们的藏酒师仍在那儿,如果你前往嘲笑他,他就会慢吞吞地回答:“我这个糟老头子独自死于无人知晓之地又与事何补呢?”他把记忆存在流沙上,任其飘散八方;伴之以善见城仅剩的塔尖消失于漫天金沙之中。“天!天!老天!”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咆哮,还有不散的阴魂,与他那忧郁的爱人,在狂风沙之颠拉拉扯扯……

      风,继续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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