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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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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谛音眨眨眼,只还不解,听徐鹤又道:
“本是冲着别的事,而借结交官员的当口发作。郡主此时还来我府中,岂不是又找不痛快?……还记得从前闲置官员作闺怨诗?瞧陛下既然并无处置的意思,郡主若仍想回去,该有心找个台阶。”
元谛音这下才明白过来,捶了捶自己手心,忙道:“老师说得极是,可我到底做不出。心里只是忐忑不安,若处置了,让我断了这份心倒好。”
徐鹤望着她正经道:“怎么能处置?君无戏言,若有人非要上纲上线,陛下办不办?到那时,反没了丝毫转圜余地。”
元谛音登时如茅塞顿开,忙点点头,向徐鹤致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茶色渐淡,她瞧见廊檐下归巢的燕子,正欲开口,忽听徐鹤转了话头。
“近日幽州之事,郡主可都听说了?”
她一愣,以为自己往军中一事暴露,继而才想起,慕舆知回京不久后,听得元宁手下将军雷豹子上书参告他的新闻。
徐鹤早提醒过不能操之过急。对方歹毒,竟穷追不放。
“我心里……老觉得战败之事,有些蹊跷。”
徐鹤冷笑一声,道:“谁不是这么想的呢,所以广陵王一听消息,忙先上书替驸马陈情,认了当中一些小错。到底一家骨肉,陛下不会让人下死手。可到底是一场败仗,该领罚。”
元谛音点点头,心中萌发一丝厌恶和不甘,中间分明有隐情,难道这么不明不白算了?
“可记得老师说过,东北需先得有人撬一撬,现在算不算撬出缝来?”
徐鹤打量她一眼,含笑不语。
元谛音饮罢盏中最后一口茶,团手向他告辞。
端午这日,众人相约结伴往元维府上,顺便探望慕舆知。可他并未出现。往后的宴游、狩猎之约,也不再见他身影。
慕舆知从前线回来后,受伤赋闲,只人一直待在府里,难得见他出来走动。
元谛音忌讳皇帝疑心,停了从前常交游的官员聚会,如今只在节日间招呼亲友。
元维自然还是来的,夫君这趟长久赋闲在家,她才拥有真正的生活。
过往慕舆知带兵在外,她抱怨颇多。
“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打仗。”
“倒是有人替我劝劝才像样。”
“从来不知道着家的,嗳,这仗到底多难打。”
听者也都是朝中非富即贵的,一时分不清她话中轻重,无处回口。偏慕舆知惯常不在身边,她又只得这几句翻来覆去,众人听听也就很快散了。
如今他负伤回家,元维的抱怨听着反而言之有物。
“可听过什么好大夫好药?倒告诉我一声。”
“这要我说,宫里的大夫竟也是靠不住的。”
“母后派人来,说这个药方挺好,上回听说你家姑娘也服过,可有效?”
“等他好了,自然还是希望留在跟前。倒替我张罗张罗,本来看好京畿守备那儿,却已有人占着了。”
——虽不是京畿守备本人,听着心里也要抖三抖。
求医问药,张罗前程,任谁也不会说这个妻子不尽职。
慕舆知从未出现在他们的聚会中,一晃两个月,听闻还是拄拐走路,元谛音不禁有些担忧。
七夕佳节,她仍广发帖,邀众人来过节。
这日天气十分炎热,太阳当空,无一丝云烟。
元谛音命家下人将桌案设在风露亭内外,窗户撤去屉子,外又支凉棚,挂薄竹帘为帷幕,烟罗软纱为帐幔。
各处吊茉莉花团成的香球,下铺凉簟,外间水流转起风车,朝里阵阵送凉。
庭外两个方形铜冰鉴,一个瓜李沉浮,一个盛着菱角白藕,又有炖好的莲子百合清汤陈列其上。
树荫下,一仕女横琴膝上,一仕女抱琵琶而坐,乐声幽幽传来,沁人心脾。
众人或赏玩画作,或饮酒取乐,或取箫来和。
夏日午后,难得此番惬意景象。
说话间,元谛音回书房取字拿给元诘,忽瞧到前头有一人拄拐,趿着鞋一拖一拖慢慢徘徊。
一阵风吹来栀子花的味道,她摇摇手中的芭蕉扇,不禁感到好笑。
慕舆知听见人声,转过身来,瞧见她脸上带笑,叹道:“妹妹这屋子收拾得好,和人一样。就是,怎么没养个仙鹤、神鹿?”
元谛音望向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道:“屋子竟还能和人一样了?难怪……我瞧公主府,收拾得……让人觉得……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微微颔首强调。越知道他心里苦,却越想打趣。
慕舆知抿嘴低头,只不搭理她,抬眼间,忽瞧到她屋子窗前那棵梅花树。
元谛音还继续乱说:“以往觉得仙鹤、神鹿也挺做作,总说鸥鹭忘机之意,在山水世外,放院子里圈养起来又算什么……”见他目光停留在梅花树上,方住了声。
“长得挺好。”
元谛音点点头。
“后头架子上是什么藤蔓?”
他四处打量,像个孩子发现新鲜玩处。
“我种的南瓜。”
慕舆知方侧回头,眼睛一亮,微微皱眉,望向她:“南瓜?”
元谛音道:“嗯,阔叶层叠做背景,显得幽深,南瓜叶子够大,缝隙之间,亦有光影斑驳。等结果时,还有橘澄澄的南瓜落在地上,岂不好看?”
慕舆知垂下眼,眼尾拉出弧度,令她内心微噪。
他点了点头,说:“你心思巧,赋闲了,还搞得这般隆重别致,心中到底一刻不得闲。只是……一座篱笆、一棵树、一幢房子罢了……还花这么多心思……”
他叹口气,似将整个身子松懈下来。
听他黯淡下去,声音里的一切失去意义,元谛音顿时也空落落的。
“你的腿?”
慕舆知扔了拐,拣一块大石头坐下,淡淡道:“大概还要休养一段日子。”
没说好歹,她觉得他像是有意要慢些康复。
元谛音又挥了几下扇,面上方凉快些,叹口气道:“我有时候,很憎恨吃得苦中苦这句话。”她的声音渐渐咬牙切齿起来,“不吃不也挺好的么,明明大把人,生来用不着吃苦。”
慕舆知一愣,淡淡笑问:“你这又是哪里来的怪话?”
她低头幽幽一笑,拿脚重重踩着小径边松泛的石子,一心想压回土里,道:“只为天姿冷淡,被西风酝酿,便绽得彻骨香浓。”
一道连天接地的闪电划过。云间登时滚滚雷动。
良久,两人都没再说话。
不知几多时,阴云层层飘聚,一阵一阵的,庭院森森,忽明忽暗。
大风骤起,搅动花草藤蔓摇晃。
元谛音喃喃道:“要是,不用在冬雪里开放该多好。要是,不必边行边觉得万般难熬该多好……”
雨簌簌落下。
元谛音定睛瞧住他,道:“慕舆知,这趟我去北都,路上瞧见你的生祠,里头竟有一尊塑像。”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他望着她,知那笑中意味,一时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地,却又觉得踏实了些。
或者他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正看着他的塑像。而她并不知自己正命悬一线。
元谛音转了转眼睛,继续道:“可那个塑像……”
雨吧嗒吧嗒滴落在宽阔的南瓜叶上。
“把你塑得跟个鬼一样。”噗嗤笑出声来。
又像银针,一根一根跌进池塘。
“也太丑了。”
那厢同游园的人,叫嚷声起。
“嗳,你自己去看过没?”
慕舆知听她说着,摇了摇头,却忍不住,也笑出声。
“幸好你没去。”
他瞧着她在雨里敞怀大笑。
又摇摇头:“很丑。还是那种特别吵的丑。乡亲们真的是……”
他摩挲着额头和眼睛,眼泪往外,也止不住笑,好久没有这么畅快。
“你下次一定去看看,会被震撼得怀疑人生。”
元谛音的钗环沾了雨,本就摇头晃脑说话,小雨滴在珠子间摇落四散。
见他肩膀微耸,只觉心疼似裂。
等他笑罢,放下手,瞧着她问到:“嗳,很难看么?”
她脸上也沾了好些雨,点点头,又拍拍胸口,道:“到底人家一片心意,我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可实在难看,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慕舆知又噗嗤一笑,方缓缓站起身,说:“他们该找你了。”
元谛音眨眨眼,正欲上前,却瞧他摆了摆手。
“你的拐?”
“你去忙吧。我自己能行。”
她方笑着点头,预备往前院去。
行到一半,担心不过,转身见他认真拖着腿,往梅花树下。
她静静瞧了会儿,慕舆知忽回头,两人眼神对上。
眼见他欲言又止,元谛音咳了一声,准备转身。
他这才开口,缓缓道:“看着树,突然想起一句话,憋了许久,一直想同妹妹说。”
雨已浸湿外袍,风吹来,手臂肌肤微微发凉。
“阿音,……从过去到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不管往前或只能退后…,无论如何,我们始终都会是朋友,对吧?”
元谛音心口一颤。他预备放下了。
她眨眨眼,睫毛湿哒哒,笑道:“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眼前人艰难地往后挪了两步,又道:“有时候想起从前,譬如那年晋阳元夕,又譬如五台山……只一想起,便觉得现下很孤独。躲在家里一日,就听不见别人说我带兵的事,可到底过不去,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今天见到你……”
他摆摆手,又低头自顾自笑起来,继续道:“是我的一些胡话,妹妹就当没听过罢。”
元谛音笑着抿了抿嘴,没作声。
她想他们的感情从未改变,可眼前,或往后很快会有一条巨大的鸿沟。
——终究迈不过去了。
“是朋友,当然是,永远都是。”
慕舆知瞧她别过头,脑海闪过那边凉亭雨后盛宴凌乱狼藉的场面。
这会儿子,他和她明明都还年轻,不该想着一片热闹后的悲凉余音。
可不知为什么,有老种命运正在他们当中穿梭的错觉。
他长叹口气,理了理衣服,拄着拐走出庭院。
元谛音回屋换了干净衣裳方往前头,众人退至清凉室避雨,却不见元维、慕舆知身影,忙问元悦。
“也不知怎么,方才雨急,大家伙狼狈间,她瞧到元缄脖子上戴的一块玉,闲聊两句,脸色竟垮了,拉着慕舆三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