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桃源失返路,宝钗从此分 上 ...
-
到六月间,姝华已出月子,这胎生的男孩,取名居惟因。
元谛音和元缄常来探望,每次都带着满满当当的礼物。待她能外出走动,便约了同往丘寿里看房。
元氏皇族王侯多于此处建房,民间俗称王子里。
她自然想同姝华住得近些,可惜附近已被各大府宅包围,只得往北走寻觅,老远才找到一块空地。
一路行来,满眼高门绣户,亭阁高耸,屋檐层叠相接。
元谛音咋舌,叹道:“以为宫里都是最好的,不知外头,不必拘囿礼仪规范,反自成风景。姐姐家倒显得简朴了。”
姝华一笑,道:“你知我一向不爱那些浮华。”
元缄点点头,说:“一路看着眼花缭乱,唯独姐姐家清新脱俗,这些人一味矫饰,自然不懂其中趣味。”
姝华噗嗤一笑:“几时也学了你姐姐那样说话?”
元缄一愣,并未作声。
元谛音冷冷道:“他现在也是朝廷命官,学了些腔调,就把从前那些尖刻酸话、挤兑我的光景忘得一干二净。”
元缄也不看她,只对着姝华说:“姐姐本就懂收拾屋子,从前长乐宫那些,也是操持过的,如今我夸两句清新脱俗,不足为奇呀。”
姝华捂嘴又笑,叹道:“这算什么,外头看着好好的,独到我跟前还闹别扭,何苦呢?”
元谛音抿了抿嘴没接话,却忽觉心中一暖。
他俩是换着法子同姝华撒娇,骆宾华过世后,世间似只剩这一丁点依赖。
“既定下地方,让你们居大哥哥帮忙筹谋筹谋,看何时动工。”
两人点点头。
回去路上,正穿过司农寺,元谛音叫停车,道:“我去看看萧濬。”
元缄不语。
突然又折回来,还冷着脸,问:“嗳,上次说他对我的心意,你是认真的,还是为刺激我?”
心中冰块似融化一些。
元缄扶了扶额,淡淡一笑,道:“我就奇怪了,你当初是怎么察觉慕舆公子有意的呢?”
元谛音脸一红,想了好一会儿,道:“还说这个干什么。”
“……就随口问问。”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啊。”
元缄一愣,诧异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
元谛音垂下眼:“知道就是知道。”
“想不通。”
她叹口气:“也轮不着你我再想。快回答我,说萧濬的心意,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为刺激我?”
元缄低声叹道:“自然……是刺激你。”
元谛音呆呆点头,似松口气,说:“吓我一跳。”
萧濬自南方回来后,交了许多纸头上去,并未有面圣陈述的机会,加上国丧,元谛音那头诸事繁忙,两人许久未见。
“这趟你觉得怎么样?”女官眼神已是急不可耐。
年轻的官员面露难色,方缓缓道:“难怪我爹不想让我去……”
元谛音一笑,问:“你家牵扯不少吧?”
萧濬抿抿嘴,道:“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皱了许久眉,方叹口气,说:“皇帝还在潜邸时,我爹便是他门下的人,对他格外了解。从前他们打南土,又驻扎多年,皇帝对这儿,感情较别处到底不同。一些投机的自能体察,便顺着上头喜恶攀援……你说,这还能好?”
元谛音听罢,冷笑一声,嘲讽道:“哼,就是王谢后人也不会料到还能这样呢。”
“确实难办。”
她想了会儿,宽慰他道:“我过往一味觉得打仗攻城,肃法施政,又或者正音统礼,才是国家大事,竟不知道,土地经营也有好深学问。人口和土地,正如山川之源泉。”
“狄戎本就以策马放牧、讨边抢掠为营生,进中原才多少年,不清楚也正常。”
元谛音听完,登时心中起火,白他一眼,嗔道:“你找死么?”
萧濬见她动气,撇了撇嘴,说:“你要问,却又不爱听。”
元谛音回瞥他,道:“你心底,就觉得胡汉有别是不是?”
萧濬微微点头,又摊开手,说:“本就是嘛。不然何苦正雅乐,立礼仪,倡儒学,尽学汉人的东西。若不是知道好,学来做什么?”
“呵,那你、我之间,也是云泥有别咯?”
他一听,唬得忙摆手,也不知对方是不是真生气,立刻回嘴道:“我没说你。”
元谛音也不看他,自顾自道:“生在哪又不是自己能选的。既然活着,根据环境选择活下去的策略,这不是天生之道嚒?活在大漠草原,情形自然和你们不同,都是过活罢了,难道还有高贵低贱之别?——我之前听你忿忿不平,还以为堪地授田,是为心中要坚持的公平正义。哼,竟是我瞎了眼!”
一席话说罢,如一大盆凉水照萧濬头顶泼下,他虽不知心中为何有些恐惧,却又觉大为痛快。
看元谛音似真动怒,萧濬低声央道:“你说得在理。我嘴快冒犯。是我不好。”
元谛音讪笑两声,摇了摇头,叹道:“到外头,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话。以词害意,被人拿住,你爹也难救。”
萧濬点点头,心中忽又一阵暗喜,所有人当中,她是头一个把自己想做的事看得极郑重崇高的。
若将来真为此出事,阿爹救不救还有什么所谓?冲着她说的话,死也值了。
“所以这趟跟着林大人,看了些什么?”
萧濬叹口气,正经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去那,只让看书记上有的,那些没有的,统统看不着。”
元谛音眉头一皱,说:“你们是朝廷的御史,竟也敢这样?”
萧濬冷笑道:“谢大人挺好的,给我们配了护卫,各处逗留许久才撕开个口子,查了几处小庄园。这些人巧着呢,又胆大嘴硬,把桑田藏在露田里头,再把露田藏在宅地里头,我们派人全都量了一轮,再拿地契一一核对,方认下。”
元谛音倒吸一口凉气,叹道:“真是胆大妄为。”
萧濬点点头:“那些土地,一丈一亩,可谓再清楚不过,这些人还要睁眼说瞎话,我真是不明白,也气不过!”
难得听他说话带情绪,她只淡淡问:“可与你爹说了?”
萧濬撇撇嘴,半晌才答:“自然说了我一顿,让我别管,他还想……早日调我去中书省……”
“那你自己呢?”
突然被问起父亲,萧濬刚还高昂的态度,立时泄去,道:“我?”
元谛音皱眉望他,认真道:“我觉得,你不如趁早同他说清楚,最终如何裁定是他的事。到底你自己争过一次,心里会舒坦些。”
“可我不想再跟他说了……”
元谛音张张嘴,并未出声,忽又想起什么,道:“我最近看了地方,准备出宫立府……能不能帮我跟萧至大人搭根线,给我这房屋园子出出主意?”
萧濬抿嘴一笑,道:“我叔叔脾气怪着呢,外头人就算金山银山也请不动的。”
“不是还有你么?”
“我?”萧濬摇摇头,“我说不定还不如金山银山呢。”
“难不成,除了这皇宫内院,你家祖宅,萧大人就不曾修过别的园子?”
萧濬凝神细想了想,道:“不骗你,真没几处……我记得……一个是他自己分家后的府邸,还有一个,是好多年前陛下在建康的王府……”
元谛音撇撇嘴,叹道:“这不还是皇家和萧家嘛,我就不信,未必别人就住不得他修的园子?”
“噢!不是建康王府,那本就是从前南朝皇宫改的,是王府的一处别院轩馆,叫什么……馥芬馆的……”
元谛音转了转眼珠,只觉这名字熟悉异常,可死活想不起来,摇摇头道:“看来我果真没这福分了。”
萧濬耸耸肩,道:“我家大人都这样,一个倔脾气。”
元谛音听完,扑哧笑出声,见他吐槽起来连家人也不放过,忙道:“你想继续管田之事,或者也还有法子……”
萧濬忙看向她,元谛音只还卖关子,又认真打量他几眼,道:“你这趟确实辛苦,人都黑了不少,萧夫人该心疼吧?”
他抿抿嘴,说:“不过是几天风霜,算什么辛苦。那些乡民天天在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廷若不能给个交待,才叫人心里难受呢。”
元谛音心中一动,不知他会这么说,倒有些刮目相看,悠悠道:“你家既有牵涉,你继续跟这件事,不正好……可以从中跟你爹通气?”
萧濬一愣,呆呆望向元谛音,心虚道:“你这是……让我谋私利,不顾忠义了。”
元谛音听完,又笑出声。
“嗳,我大概想破头也不会料到,你竟说这两个字。”
萧濬瞅她一眼,鼻子哼气,方说:“少瞧不起人!”
她摆摆手,道:“开个玩笑。我刚刚提的,你可以只是嘴上说说嘛,迂回一下,至少让你爹先同意你留这儿,等临到事前,真正通气的时候,怎么通气,透露哪些事儿,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这么聪明一个人,这点讨巧的法子,难道还不会了?”
萧濬愣住,见她面无滞色,便直直望向她的眼睛,看到她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
“你……一直都是这样么?”
元谛音侧头,抬眼看他,蝴蝶状的阴影从眼上弹开。
“哪样?”
萧濬把手交叉插进袖子里,淡淡道:“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像水一样,可以变形,可以随时妥协……”
元谛音听罢,瞅他一眼,忽觉落日这会儿,天反热起来,身上冒汗。
“瞧不上是不是?既然觉得不必如此,也不用强求,又没关系,不是还能去中书省吗?”她垂下眼,低声接着道:“有万无一失的好退路,自然不用这样……”
萧濬听她说着,似一顿闷雷打在头顶,忙伸手欲拉住她,元谛音退后两步,面带悲戚,许久方又笑笑,与他告辞:“我先回去了。”转身步出司农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