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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2063年湖州省道沿线。

      汽车穿过乌支山隧道后气温开始骤降。

      “你知道我始终抱有期望。”

      赵华明打着方向盘,神情专注。

      “虽然期望从未关照过我。”

      “二十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夹岸灌木丛生,右侧便是浩瀚缥缈的乌江,月色在云层后缓慢移动,此时灌木投下一片阴影,落在车窗上时隐时现。

      夜静的出奇。

      几秒后,车载声控系统传出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一道清脆的机械女声打破了夜空长久的寂静。

      “先生,您的状态不太乐观。”

      放在往常,赵华明大多时候都会选择无视这种忠告,什么看起来“虚弱不济”啦,或者应该“静观疗养”啦,无限数据运算的结果就是他会在未来某个节点,精神世界彻底奔溃,然后被当做不正常人类塞进精神病院。

      但今天的诊断结果不再含糊其辞,没什么看起来,或许应该种种措辞,这位被赵华明所调侃的“全知女士”此刻明确告知到他,他的情况已经在恶化。

      赵华明拉动手刹,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所以你也看到了,我的路快走到头了。”他听起来相当难过,“你知道我这一生为之自豪的事寥寥无几,但你算一个,在人类生死危亡的时候,我一无所有,唯独保留了你,一台机器,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死。”赵华明问道,“你明白家人的意义吗女士,你于我而言就是那种关系,我们相亲相爱,相敬相知,对彼此毫无隐瞒。”

      打完感情牌,赵华明恢复正色,“所以女士,现在你能告诉我关于多方计划署一事的细则了吗?”

      “我的程序设定要求我对您有所保留,先生。”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刻板。

      这个保留项在当时看来还是颇为明智的决定。

      那段时期赵华明自以为□□运转模式已经相对成熟,直到铁门外涌现大批流浪者,将他这种一贯的自以为是击个粉碎,短短一年时间,他们接纳的人数已经是将近过去七年人数的总和,庞大的内务冗积,使得委任会人员部署朝令夕改,许多愣头青被迫走上决策岗,出了问题就换掉,于是从流浪者的严防审核,再到登记造册程序花样百出,而问题就在这里诞生了。

      流浪者原本陷在无维护区的泥潭,过着暗无天日提心吊胆的生活,他们费劲扒拉的敲响另一社区的大门,但大门紧闭,睥睨众生的执政者手腕一挥,将低贱的流浪者再度甩入更深的泥潭当中,使他们彻底卑微到地底。

      赵华明是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于是□□敞开了欢迎的大门,凡流浪者,不论来处,皆为他们提供一方庇护之所。

      但是他低估了社区之间的利益牵连,在这种极端的求生环境下,想要明哲保身是根本行不通的,□□自给自足,无需依靠外界,但总有例外,商品交换是最大的一道坎,当其他社区携带物资提出交换意见,赵华明将其一一拒之门外,于是这位特立独行者,被七大社区向联合计划署秘密发起弹劾,希望此人尽快下台,理由是□□富得流油,却不肯为他们慷慨解囊,和旧世界的仇富心理如出一辙。

      以“共生”为宗旨的联合计划署有意中立,当权者陈济南将厚厚一沓弹劾报告扔进垃圾桶,嘴角总是带着那种似有若无,蔑视众生的笑,他们竟然要求自己在末日里扮演铁面无私的包青天。

      他笑出声来,“打起来就好了,流血是最快的解决办法。”

      此后,□□被迫不得不在夹缝中寻求生存,几头恶犬匍匐在周围等待伺机而动的可能,而□□精神世界的乌托邦风雨飘摇,赵华明只好用他那下三滥的说客说辞,说服石莱——那个一心求死的科学怪人,倾尽毕生心力研制了风笛,而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车载人声系统,实际上是一台算法无限的超级计算机。

      赵华明是权限唯一授予者。

      风笛从开始运行到如今所接收的指令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他保留一切有可能引发于政治层面,从而影响未来的演算数据,且不可逆改。除非,除非□□到了存亡的生死关头。数据是能保证永生的,他早就为这些人想好了后招,但他们却差点戳穿自己的脊梁骨,大骂他背信弃义。

      风笛更惨,超级计算机沦落成了一台聊天机器,变相的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到他的生活,成了他一位常见常新的老朋友,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希望风笛能具象为一具灯光闪耀下激情四射的跳舞女郎,那可比闲聊带感许多。

      直到后来,多方计划署以未经授权私造为名,将风笛短暂扣押过一段时间,他曾问过风笛,在那段时间,是否被修改过程序,但她绝口不提,像陈济南那样十足的政客,眼里是容不下一点沙子的,他在明知风笛来历的情况下,却没有销毁她,还故意露出破绽让他有机会劫走。

      这只老狐狸,赵华明暗骂一声。

      “您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先生。”风笛说道,”我不得不再次提醒您,简小姐已经去世多年,可最近您和她对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不觉得这是好事。”

      赵华明喉结滚动,悲伤情绪转瞬即逝,很快被略带玩笑的口吻代替。

      “你看,咱俩现在离成为真正的家人又远了一点,你时刻都在防备着我,而那个政界的不倒翁却轻易获取了你的信任。”赵华明斜睨着窗外,漫不经心的说道,但话里醋味太浓,很难不教人察觉出来。

      风笛不疾不徐的地说道,“我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您。”

      末了她又补到,“至少在找到那个孩子之前。”

      赵华明早用指尖轻叩着方向盘,口中念念有词,“找到…”

      找到那个孩子——

      他突然陷入一种无望,在末日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将一个生死未卜者的性命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或许他应该再自私一点,毕竟他们素未谋面,甚至牵连甚少,更何况这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竟然来自身约束,而非他人请求。

      更为绝望的是,他对要寻找的人几乎一无所知,这就好比一项出于良知的伟大事业,也许到头都没有结果,并在最终,会以执行者的死亡草草落下帷幕。

      “我会陪着您的,先生。”

      赵华明沉默片刻,忽然调侃说道,“你的情感基因库比我想象的要丰富许多女士。”

      “您也知道这不是二十年前,先生,您现在可以跟我讲讲您接下来的详细计划吗,据我所知,您目前仅剩的物资,恐怕支撑不到下一站点,你得寻找补给先生。”

      “前面通往哪里?”

      “麻石县,一个外族自治地,脱离联盟的管辖,真正的无维护区。”

      赵华明撇撇嘴,玩笑道,“根据官方数据统计,如今全球百分之百的城市已经成为行尸的天下,数量几乎占据旧世界人口的一半,而目前仅存的人类…我是说,十七个已知社区的总人口加起来,不超过百万,这说明什么,说明行尸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而像这样的无维护区,你觉得陷落的概率有多大,我猜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百分之一留给我那善心大发的隐藏人格。”

      赵华明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车子并没有因此减速,这位人声模拟系统安静了几秒,她常常会对赵华明的某些玩笑信以为真,就像不久前,对那些决策者说自己或许应该离开□□,而后真的撂挑子撒手不干了一样。

      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这一点毋庸置疑。

      风笛说道,“即使陷落,我也从未见您放弃任何一个地方,您一直在试图寻找幸存者,寻找让他们长久生存下去的方法,即使他们不堪一击,但您见过太多落败的场面,我以为您早就司空见惯了。”

      “当有一万个人在你面前死去,到第一万零一个的时候,你还是不可避免的会感到悲恸,这就是人类的天性。“

      “很庆幸我的设定里没有这一项。”风笛轻快的说道。

      “你有的话咱俩大概就玩完了。”

      对方觉得无法理解,默默中止了程序,不再继续进一步的交涉。

      车子继续沿着省道行驶,尸群或某只落单的行尸很少选择在这种地方活动,一则山地人烟稀少,其次海拔偏高,山脉的阻碍或丛林的遮挡都会对移动造成影响,虽然是凶悍无比的”肉食动物”,但它们连最简单的思考都不会,灌满尸浆的大脑永远只有一个想法驱动——吃掉一切活物,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肉食动物更为冷血可怕,一只羊或许就可以喂饱一头狮子,但行尸不同,一个人与一万个人在它们看来没什么不同,吃光就是了。

      一小时后,车子到达目的地外围几公里的某片区域,不安分的电流声又再次传了出来。

      “我以为下次见到你会是在几天以后,看来你比我还要耐不住寂寞。”他愉快地说道,“恭喜你,你快要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了,女士。”

      人声模拟系统却出奇的沉默,只有断续的电流声引起的轻微震动传入耳膜,赵华明扫了一眼,就在他察觉到古怪的时候,系统中传来一段陌生频率,随后是时断时续的人声。

      “你好,—————,——请回复。”

      赵华明面无表情,三个月了,此人阴魂不散,差点打爆他的个人终端,正当他准备切断联络的时候,石莱在那头大喊大叫道。

      “赵华明,我知道是你!”

      对方沉默片刻,看着闪烁的绿灯,知道他仍在聆听,再次说道,“你听着,如果你对这十万人的生死当真毫不在乎,那就像我说的,这个烂摊子我也没有义务替你收拾,这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赵华明猛然将车刹在一边,线路那头喋喋不休的控诉还在继续,他顾自下了车,将车内聒噪的声音甩在身后。

      江面吹来的风却不冷,反倒寂静,赵华明从兜里摸出半截烟蒂,又后知后觉想起那只早已报废的打火机,相反,与此刻场景所应激发的感触恰恰相反的是,赵华明从未觉得如此轻松畅快,他甚至能大口呼吸了。

      他半截身子已入了土,细算来,灾变的发生持续了二十多年,有时候面对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实,所有这些事就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至少关于□□的一切,仿佛还是上一秒的经历,那些乞求的眼神,犹如一场重大的宣判,为他戴上镣铐,强行将他推上演讲台,他挣扎许久,直到爬出来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那所谓的高台其实是可怕的深渊。

      在末日,人们或许需要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甚至相互杀戮才能生存,但唯独不需要一个统治者,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有权力要求一个人背负另外十万人的命运,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了。

      “懦夫!”男人继续在那头怒吼道,“赵华明你就是个十足的懦夫!”

      “你不敢面对,是因为你怕高墙终有一天会坍塌,所以你不敢站出来主持局面,任由他们自相残杀,你让十万人为你的置身事外付出血的代价,你和刽子——”

      声音在激奋时戛然而止,江面上扬起一阵冷风,一切又归乎于平静。

      “他太吵了。”风笛说道,“我擅自帮您终止了通讯。”

      夜晚的风趁机扬起赵华明一簇发梢,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的望着江面一言不发。

      “你应该去找那个孩子。”风笛说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男人回过头,转成依靠防护栏的姿势,

      “你开始命令我了。”

      “只是合理建议,先生,这也是无限数据持续运算的结果。”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能力,有一句古话叫世事难料,总有些事用科学也无法解释,预测未来么,你知道,世界已停滞不前,人们朝不保夕,没工夫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

      “这不一样,先生。”

      “在我看是一样的,他们同样充满变数,难以预知。”

      “所以您被说动了。”

      赵华明回到座位上,重新启动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像是一场激烈角逐开始前的示威行动,几只飞鸟惊起,愈来愈远的身影逐渐飞向天际。

      “去麻石。”赵华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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