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帝凉风录》祝灵

7、七

　　凤澜舟想这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高傲如他往昔，如今却反像求人践踏一般低三下四。这全因他欠下念磬宜一个字。哪怕强加的情意亦叫人如此不堪重负。用漠然压抑所有的感情，原来比恨更折磨人心。

　　就好像秋风席卷来时路，江河荡尽砥流沙，一瞬间光凉如洗。上辈子做过什麽说过什麽，凤澜舟对自己说，他全不记得了。

　　於是土豆就成了皇家长公子的书童。他想起那一夜，新月细细好像鱼钩，念磬宜欣然饮下他的毒酒，仿佛那真是一个缜密无比的阴谋。

　　“我以为自己会死得比这好看些，”念磬宜最後说。只有他们这般惯了予取予求的人，才会有这番一厢情愿的假设。“澜舟，你合该恨我，可我难道不能也恨你害我，明明若是不爱你，我便可不必受这些折磨，唉，老天为何给你这样一副相貌，让我当初光是看一眼就迷住呢？”

　　那时凤澜舟冷笑道：“我却只得感谢老天给我这麽一副皮囊，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得报此仇。”

　　新月弯弯好像鱼钩，寂静的白光洒在屋棱的上头。其实既没开始认字，又何尝需要书童呢。可是哪怕只是相交一眼，他仍然被留在了他身边。可见冥冥之中，仍有什麽在捉弄著缘分。

　　过了这一冬来年就是春夏，藏在树弯里的嫩芽很快就会抽枝长大。凤澜舟端望著那似曾相识的熟悉眉眼。似乎要等那情致恢复到与往日平齐，也用不了多少年。既然如此，这一次等待的人何妨换成他？今日的他早不再拥有往日的皮囊，而谁知对方是否还记得那一点魂系梦牵的过往？但他竟然并不真正在意。虽从未有一日相爱，但他们之间相知何止百年。所以隐隐约约他竟然笃定地觉得，虽然口口声声称那因由是惊鸿一瞥，但不管他们二人变成什麽模样，都应该是会相爱的吧。

　　那麽这样的守候，比起百年或是看不见尽头的无期，其实不算漫长。

　　荒国的都城有三面都由起伏不平的山脉包裹，只有向南的一面见不到山。但偶尔下雨，天色透亮，若站在高处向东望，除低矮山脉以外，却还可望见丛丛淡色阴影，隐约倒像是屋穹尖顶。荒国境内并无这样规模宏大的城市，便有人说那是邻国的边城。没料到这类似玩笑似的说法也有人当真，慢慢传扬开去，引得每每下过雨或是天气晴好时，许多百姓争相登上塔楼遥望传说中的远方城楼。做这些事的人中，并没哪一个真正抵达过哪一国的边界，也就对这传说更热衷。也许是出於对帝国的憧憬吧，具有彼国血统的公主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这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稍晚。此後的谢神祭上，站在最中央舞蹈主祭的，仍然是荒国的公主殿下，自公主年满七岁以来，做这样的任务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尽管国都人民愈来愈爱这位公主，但众知王上并不缺少子息，那麽会特意这样做的缘由究竟是为何呢。

　　“不好了──”“不好了！”
　　面对太後的荒帝回过头，半句话犹在嘴边：“朕也知道嫣然厉害得很，巾帼不让须眉……”
　　“皇上！”“皇上──”
　　“什……”荒帝话还未说出，两个交相在他面前跪下的宫女抢著开口。
　　“大殿下抓伤了公主殿下的脸蛋……”“什麽啊，明明是公主先拿筷子戳了大殿下的右手！”

　　生在王家锦衣玉食奴仆成群是不消说，但衣食住行里，只这吃食一项，非要自己动手，否则不香。若非如此，公主与王子也不会为盘中一片普普通通的水瓜大打出手。说是大打出手委实有些丢分，原来这一日是荒帝向太後请安，几名王子行过礼後，由下人照顾著在殿外回廊玩耍纳凉，荒帝却被太後留住商谈。适逢平日与兄弟难得相见的公主嫣然也在太後宫中。姊妹间不很相熟，却也并非全然陌生，谁知才玩耍了一刻，就闹出了事。
　　要说西瓜在大荒也并非特别金贵物事，但十分不巧，兄妹眼色一瞟，同时相中了水晶盘正中一片。且也许是血缘的感应，那短暂片刻中，二人也同时意识到对方看中的正是自己的水果！说时迟那时快，念嫣然手一抬，小巧的银筷迅捷无误地向盘中西瓜指去。人人都赞公主聪明灵巧，念嫣然抿嘴一笑，这片西瓜当然是非我莫属……
　　念南珠眼看面前女孩伸手，皱眉估量自己身量手臂都不如人长，自然捏住盘子边缘往自己这边拖，另一爪当空向盘中抓下，也不管污不污了袖子。他并没多想，和惜然抢东西太多次，还没输过……
　　念嫣然半空中生生收手。“你使诈！”她怒了。眼看念南珠略显得意地，慢慢收拢指尖拈那被压扁的水果。念嫣然哪受过这种委屈，眼圈也红了，一咬牙，犹豫了一瞬，便握紧筷子，对准念南珠举在盘子上的爪子，狠狠戳了下去。

　　“啊！”念南珠痛得一跳，手里西瓜滑落。“你……”他也气昏了头，一句话也发不出。被戳中的正是右手虎口，念南珠此时整个小臂发麻，想回一掌，也动不了手。他忍著气，扬起左臂向念嫣然挥去，念嫣然受到掌风，避退一步，念南珠手指一屈，正好在她脸上留下三道细细血痕。

　　“……为一片西瓜……”荒帝面无表情喃喃自语。
　　“公主脸上这伤，谁也不许走漏出去是怎麽弄的！谁若违犯，罚他一人吃十个西瓜，囫囵的……”他扶额。“头痛……丢人……”
　　“虽是天家子弟，毕竟也是孩童天性……”旁有人劝解他。
　　“呃……”
　　“这算头痛，皇上小时比这更让哀家头痛的事多了去了……”太後亦发言。
　　“朕头痛不是为这个……”

　　“秦妃驾到！”
　　荒帝惆怅地望向门口：“头痛来了……”
　　“臣妾参见皇上，太後娘娘……求皇上和太後为臣妾母女做主啊……”
　　荒帝心里有一句话，忍著没说出口：她为何不说“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若是说了，岂非更是贴合此刻表情。
　　秦妃一边拭泪一边道：“臣妾这些年尽心抚育皇上的女儿，就算当年在西陲南疆，也没舍得让她受一丝苦，不敢有分毫怠慢，更别说碰她一根手指头……”她伸手拥住木然呆立一边的念嫣然，俨然慈母模样。
　　荒帝瞧一眼太後的脸色，咳嗽了一声，心想道，这说辞不止我听腻，只怕连母後也烦了。虽然如此，荒帝还是乖乖认命，按著脖子命念南珠道歉。

　　荒帝最怕不得不与秦妃母女打交道的场合，只可惜念南珠还不到善解人意的时候：“她先用筷子捅我！”宫女忍不住帮腔：“大殿下先受了伤！只没见血……”
　　太後摇头叹气：“唉，一个二个都是不好惹的主……”

　　“弄玉，哀家看你并非完全不明事理，为何总这样不依不饶。弟弟道了歉，你又能给嫣然争得什麽，不过惹皇上对你这性子更退避三舍……”风波勉强止息，太後却留秦妃慢一步走。
　　“皇上厌烦奴家母女，也不是一天二天了……”秦妃如此说，面上却不见得如何悲戚。“也不是奴家好性，就能争得恩宠。”
　　“弄玉，这些年是有些委屈你……但你明白，宫中这样委屈一辈子的人不止你一个……而你为大荒诞下皇女，哀家把你当做儿媳，是一视同仁的。”
　　“何来委屈之有。有太後对嫣然看重，奴家也就放心。我能给嫣然的，绝不少於大秦任何一个众星捧月的公主。我的女儿从未受过任何委屈，将来长大後，也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同她这身份地位一样的女子……”
　　“没想到你能这样通情达理。皇上也颇有些难为之处，哀家会提点他对女儿多加关心。只是阿香那个随心所欲的性子，当初连珠然他都能不闻不问，你指望他这些年能长成多少父母心……不过你放心罢，哀家只有嫣然这一个孙女儿，她的事，哀家自会操心。你那刚硬性子还是收起来些，哀家虽然照顾你，但若皇上哪一天一忍不住，他还是皇上……”
　　秦妃低头颔首。“谢太後。”她抬起头，微微而笑。
　　太後略有些诧异：“弄玉，你的表情有些不同寻常。这有什麽可开心？”
　　秦妃弯起嘴角：“太後也在後宫多年，应该明白奴家的处境……奴家正是只望皇上看到奴家就心烦，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皇上现在勉强忍耐，说不定哪天忍不住，就一道圣旨将嫣然随便许嫁回秦国某个王公贵族。奴家如此讨她厌烦，自然只有跟女儿回娘家一条生路。”
　　太後轻抚珠帕，考虑良久。“弄玉，我看错你了。哀家以前给你脸面，是补偿你这些年独自养育公主，外且还算安分守己，却没看出你有这样的思虑。若是能如你所愿，对嫣然不是不好，你能多条出路，又顾全了大荒的脸面。”太後和蔼地屈身拉住秦妃的手：“哀家并非在你跟前才这样说。但在哀家心目中，辞华真不如你。若他同你一样处境，则不知是在出走还是寻死？你虽没有皇上宠爱，却还能识得大体，这才难得。”
　　秦妃受到这直白的鼓励，也有些受感动，於是道：“太後娘娘，即使出走寻死，也得有人来追；就算要撒气，也得有人接著，是不是？奴家还是女儿家时，颇有些可以依凭之处，这些事不是没做过，不过自嫁到荒国之後……请太後恕奴婢无礼冒犯……”秦妃顿了一顿，见太後神色无变，还略略点头示意，方才继续说道：“自从来到异国宫中，奴家才开始明白世态炎凉，世事多有不遂心愿……既然在荒国奴家注定无法遂愿，还不如早日寻机会回到大秦，至少那是父母家乡处。”
　　太後叹一口气，合掌抚住秦妃手掌。“都是女人，哀家明白你的不易。但是弄玉，你想要回到生国的愿望，无法实现。”
　　秦妃微微诧异，太後却抬起目光，凝向殿门外斜阳透进的光柱。
　　“哀家早已有心扶持嫣然成为女帝，今日与你相谈之後，更是坚定此心。若是嫣然同你一般的思虑与冷静，至少会比哀家之前苦心培育的那个胡来皇上好得多！”太後皱眉斥荒帝胡来，斥过之後，又有些些後悔：“……呃，虽然偶尔胡来，多半还是好的……”秦妃低头，太後接著道：“除此以外，你有否听说过那南离的王爷，已过而立之年，仍无妻无子。虽年纪稍稍大了些许，但那人人才相貌都是好的，绝不至配不起大荒的公主。哀家已经亲自修书一封提亲，并礼品御赐等物前往南离途中。”